这一路过来上马, 叶家人看到的情形比方城当时好多了。
虽然破败了些,但村落都还有人烟。田里的情况也比方城好,没有连绵的大面积的抛荒。
第二日叶碎金召集了附近村落的人。
各村接到消息, 看着青衫军的健马、腰刀、弓箭、长矛, 哪敢不来。俱都来了。
来了才知道, 是要审讯周俊华一伙人。
这就是叶碎金说的命由他们自己的意思,杀不杀,取决于他们做过多少恶。
小二百人, 纵周俊华约束了,也不可能完全干净。本来就已经是匪了。
有强占过民女的, 有夺人传家宝的, 也有滥杀过的。
凡有人喊冤指认的,都当场砍了。
其余小恶倒还好。
至于向周俊华一伙人缴粮,百姓反而没什么抱怨。
原来上马县的县衙早空了。当初兵乱时都死了,活着的几个衙役也把皂服脱了, 彻底不干了。甚至有几个,干脆跟了周俊华。
上马一带, 等于只供养着周俊华一伙人。他不过二百余人,收取的粮食低于前魏末年的各种苛捐杂税, 老百姓负担反而轻了。
且他也还真管点事。
有乡民说:“方城那边的人有时候过来抢粮食,还杀人呢。都是他们给赶回去的。”
其实于周俊华而言这是因为那边的人越界了,侵入了他的“地盘”, 损害了他的利益。
但是于百姓乡亲来说, 却是周俊华守护了乡里, 避免他们陷入更糟糕的境遇。
方城真的太惨了, 据逃难出来的人说, 几没法活了。上马没沦落成那样, 本地人都觉得是因为周俊华的德行强于方城那个姓杜的。
一些行过小恶的人都被单独拎出来,捆成一串,显然要另行处置。
周俊华问:“他们要怎么处置?”
叶碎金道:“不用你操心。”
周俊华泄气,过了一会儿,又问:“那我们呢?”
叶碎金没有答他,反而迈开步子,走到穿成一串的战俘跟前。
除了杀了的和单独拎出来的,余下的还有七十余人。
叶碎金一个个地看过去,看完,很肯定地对周俊华道:“这些,都是宣化军旧人。”
被杀的和被拎出来的也有个别宣化军旧人,但剩下的竟全都是宣化军旧人。
叶三郎闻言,“咦”了一声:“真的吗?”
周俊华抬起头来张望了一下,最后点头:“还真是。”
众人大为佩服,纷纷问:“六姐,你怎看出来的?”
因为真正的正规军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是不一样的。
叶碎金征战许多年,对军人的气息太熟悉了,基本上一眼能分辨出来。
她对周俊华道:“你倒没骗人。”
周俊华说他也曾约束下属。
最后留下来的全是宣化军,证明他说的是真的。
因为正规军习惯了听命令和军法,所以周俊华的约束对他们最有效。而那些半路跟上的人就不好管了。因为从一开始就是“落草”就是“附贼”,便周俊华各种努力,也止不住各种小恶之行。
至于那些为大恶的,则是人性中天生的,不关身份的事,只是有了机会,恶脓流出来罢了。
周俊华想明白叶碎金这话里的意思,沉默了一下,单膝跪下:“叶堡主,我这些兄弟也只是想活口饭吃罢了。请叶堡主开恩收留!我等跟随叶堡主,必令行禁止,严守军法!”
当年叶家堡只是个乡下土坞堡,周俊华是个六品,离将军只差一步了。他看不上叶家堡,自己带着一些人跑到了上马。
只不料这些年,也就这样了。
他又不愿像杜金忠那样没有底线地作恶。虽也攒了些身家财帛,但也就这样了。当年的一些想法和义气也都消磨了。
反倒是现在再看叶家堡,已经打出了“邓州叶家堡”的名号。
军种齐备,兵卒健勇,将领们年轻又张扬,充满朝气。
杜金忠都被她给端了。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周俊华终于低头了。
“可以,不过你倒我这里,也只能从陪戎校尉做起。”叶碎金颔首。
如今各处消息都闭塞,周俊华惊讶。
叶碎金才告诉他:“邓州及方城,皆在我掌握中,我已是邓州刺史,都督邓州。叶家军,已经是邓州军。”
周俊华倒抽口气——竟还小看了她。
但,找到队伍了。
周俊华甚至有点想哭。
感觉这几年虽然占据一块地盘,也能养活手下兄弟,但总有一种漂泊无助的惶然感。
现在,有种踏实的感觉了。
叶碎金喊了声:“七叔!”
叶七叔便过来了。
叶碎金道:“周校尉以后是我们的人了,你和他一起去安置一下他的人。”
周俊华忙道:“以后都是邓州军的人,叶家军的人。”
识相得很。
叶七叔与周俊华便去了。
乡民们还有许多人没散去,围观叶家军。见他们军纪严明,便有胆子大些的上前打听:“以后上马也归叶家堡管了吗?”
“叶家堡算是朝廷吗?”
这一点,叶家堡早有统一的口径:“朝廷是朝廷,叶家是叶家。”
“是,以后上马归邓州,有叶家管了。”
“别担心,俺们邓州好着哩。”
因先前诛了大恶之人,替百姓伸冤,又捆了那些小恶之人。连周俊华看着都下跪了,服帖了,百姓心里便十分敬畏信服,都道:“那敢情好。总算有人管咱们了。”
又道:“叶堡主是个青天大老……大娘子哩。”
惹得叶家的人发笑。
叶碎金这里,往中军大帐走着,却忽地发出奇怪哼哼声。
身边的段锦和叶三郎都看了她一眼。三郎问:“怎么了?”
叶碎金喟叹:“周俊华……是个没什么野心的人啊。”
周俊华其人,有底线却无甚野心。
听周俊华说的,当初他大约是带了一旅人过来的,发展到现在也才不过壮大了一倍而已。
杜金忠都发展到一二千人了,虽然战力很虚,但人数不虚。
当然叶碎金肯收编周俊华和他的人也是因为周俊华没有裹挟百姓。
她上辈子都是皇后了,看什么事情都是从“朝廷”的视角出发,最恨杜金忠这种裹挟百姓的。
因这种模式,对地方上的破坏力是无与伦比的。
不仅使壮劳力脱离了生产,还容易使人性中的恶疮全都戳破,恶脓全都流出来。且具有不可逆性。
一个人一旦经历了这样的过程,就再变不回良民了。
所以在方城,叶碎金不留活口。
但周俊华就不一样,他很显然是一个没什么大野心的人。
他明显是一个适合在建制里踏实做事、按部就班升迁的人。他占据上马,实际上成了一支没有编制的地方军队,也只是在本地讨口饭吃。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若换了赵景文……
叶碎金的脑海里,几可以以上马为起点,规划出一个乱世男人发家崛起的路线图。
人有野心和没野心真是太不一样。
赵景文现在倒哪了?遇到裴莲了吗?
或者这辈子还能遇到裴莲吗?还会娶裴莲吗?
叶碎金勾起了嘴角。
虽然正在飞快地成长,可叶碎金嘴角那一抹笑,三郎和段锦也都还不能看懂。
他们不知道,人到了一定的年纪,看事和做事都不仅仅局限于事情本身了。
尤其官场和宫闱都是最炼人心的地方。
叶碎金早就到了做事看人心的地步。真的没什么比钻研人心更有意思的了,若有,那就是掌握权力。
若是又掌握权力,又钻研人心,那就是最有意思的了。
与人斗,才是其乐无穷。
周俊华的几十人先不给武器,只算作编外。缴获的武器马匹也要清点。还有答应了一些苦主要发还一些财物和几个女子,都要安排。花了些时间。
翌日,才拔营,往上马县城去。
一个无主之城,守卫竟比杜金忠的方城还强些。起码城墙上有人认真地在值守。
远远地看到大股人马朝着上马县城过来了,立刻示警,城门口一阵兵荒马乱之后,起码成功地关上了大门。
值得表扬。
叶碎金还挺惊讶的。
周俊华道:“是我给训练的。”
略有点骄傲。毕竟曾经是正经的军将,嗯,将还算不上,是尉。
那也是吃饭的手艺。
“大人稍待,待我去喊门。”周俊华说完,夹马上前,扯开嗓子,“上面是哪一家?开门,是我回来了。”
上面的人被大股人马吓到了,颤颤地探出头,看清楚,惊喜地道:“是周姑爷吗?”
“是。是王家吗?”周俊华道,“放心开门吧,是我。”
可那主事的人用眼睛瞅着就感觉不对。
周姑爷有百来号人,可眼前这得有千人了吧?这怎么看都不对。周姑爷……不是被绑架了吧?
那人不敢做主,答道:“周姑爷稍待,小的这就去禀报老爷们。”
周俊华尴尬地对叶碎金解释:“肯定是吓到了。”
叶碎金当然能看出来,城墙上的人没傻傻直接开门,做的不算错,若是平民家丁,那也是个合格的家丁。
她只好奇:“尊夫人娘家是上马县的?”
周俊华点头“嗯嗯”道:“是,都是。”
说的有些含糊不清,不知道含糊什么。
等了一段时间,城头上又探出了人头,是个老者,向下问:“是女婿吗?”
“是小婿。”周俊华答道,“岳父,开门吧。”
老头问:“怎么这么多人?”
周俊华答道:“这是邓州叶家军,邓州节度使叶大人。叶大人已经收复了方城,剿灭了贼寇杜金忠。小婿也已经被收编,现在大人要收复上马了。岳父速速开门。”
城头上又探出另一个老头的脑袋:“当真?”
“当真。”周俊华知道他们怕什么,道,“岳父不要担心,叶家军军纪严明,不会扰民,尽可放心。”
叶家人都心想,你跟哪个老头说话呢,你岳父不是另一个老头吗?叫岔了吧。
城头上的俩老头都缩回去,似是商议去了,过了片刻,又探出头来:“请大人稍待,这就开门。”
城门果然开了,出来了一些执着棍棒、长矛和钢刀的家丁,正中出来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老者。看衣着打扮,都应该是县城里有体面的富户县绅。
四个人见到周俊华,俱都喊了一声“女婿”或者“贤婿”。
叶家的年轻郎君们:“……?”
乱世里什么乱七八糟的狗屁事叶碎金没见过,只有她看明白了,似笑非笑。
果然,周俊华给两边引见:“王、章、孙、钱四家乃是上马县有头脸的士绅。如今县城守卫,由四家轮流值守。”
“咳,这四位……”周俊华老脸一红,“都是我的岳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