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皇宫。
中秋过后几日, 皇帝在为西北战事皱眉的时候,大公主进宫了。
大公主是他原配生的长女,是他第一个孩子, 极得他宠爱。见到大公主, 他的心情就好多了, 告诉她:“你男人没事,不用担心。”
大公主道:“我才不担心他呢,我是来给父皇送奏折的。”
她晃晃手里的奏折:“父皇猜猜, 这是谁上的表?”
晋帝不跟她玩这小孩子游戏:“你直说。”
长女所求,但凡没什么大问题的, 他通常都会准许。
大公主笑道:“是邓州, 姓叶的那个女子。”
皇帝道:“她这是上谢表?”
谢表上得有点晚。但皇帝从来也没把叶碎金一个乡下土堡主当回事,根本已经忘记了。
结果公主笑嘻嘻:“算是吧。她还想要点东西。”
皇帝揉揉额角:“这女子脸皮怪厚。”
但公主既然笑嘻嘻的态度,就说明那女子的要求不算过分,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父皇。”公主说, “你快猜,她要什么?”
皇帝头痛:“多大了, 还老猜猜猜。快说。”
公主把奏折塞给他:“父皇自己看。”
皇帝一边展开看,公主一边絮叨:“他们到了就奔我府里来了, 说谢我上次帮忙说话。我问他们来做什么,我一看这奏折要的东西就乐了,赶紧拿来给父皇你看。”
实际上公主这次是又收了礼, 看了看奏折说:“这要是递到衙门口去, 都不知道能不能到我父皇跟前呢。算了, 你们当家的这么知情识趣的人, 我帮她直接递过去吧。”
皇帝看了看, 前面自然都是谢恩的套话。看得出来执笔的人十分精通官样文书。
中间又开始诉苦, 讲邓州有多少流民,眼看寒冬要来,她有多么头痛,愁得觉都睡不踏实。
皇帝读到这里都已经做好了这厚脸皮女人跟他要粮食布帛的心理准备了,结果往下一看:“咦?”
公主凑过来:“是吧,我当时看也稀奇。她要纸。父皇,纸做的衣服能保暖吗?”
皇帝叹了一声:“你呀,当真不知道民间疾苦。”
公主骄傲道:“我生来就是河东道大小姐,如今我是大晋公主,我要知道什么疾苦。”
皇帝失笑,只用手指点点她:“你呀。”
他给她解释:“民间穷苦百姓,一直有穿纸衣的。纸衣只要够厚,就能防风。能防风就能保暖。”
他又道:“邓州这女子,十分乖巧。”
将士作战,他也有过冬的顾虑。邓州女子若是真的跟他开口要粮要衣,不免有些没眼色。
他纵然为着天子颜面给一些,也不会太多,打发一点也就是了。
但她要纸。
【臣闻听三省六部九寺,前魏文书旧宗充塞库房,鼠啮虫蛀。此废旧之物于朝廷万无一用,所成纸衣亦不可用于将士。富者鄙之,然流民疾苦无助者正可御寒。】
她要的是各个官僚机构衙门口库房堆积的各种旧文书。
实际上,直到后来赵景文的大穆建立了好几年,各衙门大扫除的时候,都还清理出许多前魏的旧文宗。
一个衙门口甚至光是考勤记录能都扫出几十大箱。数量相当惊人。
这些东西于官府俱是无用之物,但许多穷苦人家领了纸回去却能糊窗糊墙、做衣服。
叶家军将士的过冬衣物,叶碎金自然不会怠慢,要花钱整治。
但邓州还有这么多流民,许多人在逃亡的路上失去了财产,已经沦落为赤贫。叶碎金如今是邓州之主,自然不能无视。
但对冬衣这样大量的需求,即便拿钱去采购,能不能够是一说,也会导致布帛大幅度涨价,直接影响本地百姓的民生。
叶碎金思来想去,想到了京城衙门里那大量堆积废弃的文书纸张。
瞧,离京城近,还有这样的好处。
正常安稳年份里,官府实际上是每隔几年要清理一次的。
但从前魏末年,经伪梁,到现在这个大晋,一直都不正常也不安稳,自然就堆积在那里没人管了。
叶碎金打算替晋帝清理一下库存。
“给她。”晋帝想了想,觉得堂堂天子,不能太寒酸了,“再赐她二十套铁甲,一百套皮甲。”
这事其实都无需到皇帝跟前。
主要是大公主她够义气,拿钱收礼,是真实实在在地给办事。
但俗话说,小鬼才是难缠。纵然这事有皇帝御口,公主推动,各衙门主官自然无有不许。
但真到了底下办事的小吏,就没那么顺畅了。
幸亏带了穰县县令孙向学来。对这种衙门口里的门门道道,他这种外放官员太懂了。
叶八叔跟着孙向学在六部九寺各堂口跑动,与一众难缠小吏打交道,中间种种,实是打破了许多读书人对“京城”的幻想。
八月二十四,叶五叔和叶八叔带着满满的收获,动身回程。
回程路上,又遇到了来时遇到的那位将军,也就是之前叶四叔也遇到过,还派了个偏将护送叶四叔的那位将军。
不过这次来,因为已经农闲,叶碎金派给叶五叔和叶八叔的人手多,又有前次跟过来家将管事已经认得路,倒不必再要人护送了。
但这趟来的时候,给这位将军也带了礼物,谢过了之前的好意。回程的时候经过他的驻地,又去打了招呼。
这位将军姓关,关将军既收了礼物,当然要给人家点好脸色,还和叶五叔叶八叔一起喝了酒,说:“你们邓州安稳点,我这边也省点事。”
待回到邓州叶家堡的时候,正看到家家户户的女人们坐在院子里、门口处,趁着农闲借着日光明亮缝衣纳鞋。
她们手里做的是叶家堡外包出去的战袍冬衣和冬鞋。
叶家堡如今部曲在编的近三千,战袍军鞋可不是只做三千套。叶家堡未来,还是要继续募兵的。
这份活计没包给布庄绣坊,直接如募兵时那样各处开了招募点,登记包给了寻常百姓家。
各邻里街坊互相作保,若完不成就连坐,也不怕有人私吞布料针线。
但谁家的女人不会女红,且军袍的要求也不高,不是朱门富户的锦绣衣衫,便农家粗憨些的女人也能做。这个秋季,许多百姓家里靠这个多了一笔额外的收入,个个都喜笑颜开。
叶五叔和叶八叔平安回来,带回了叶碎金要的纸。
一车一车的。
叶八叔道:“太多,一次装不完。于京城那边安排好了,剩下的先送到关将军那里,我们再去取。”
叶碎金和杨先生关心的是同一件事:“是在什么地方遇到关将军的?”
在舆图上,对比了一下之前叶四叔遇到关将军的位置,叶碎金和杨先生对视点头。
叶四叔问:“咋了?”
叶碎金告诉他:“关将军向南移了。”
晋帝现在虽然坐镇京城,但实际上他的根基在河东道。他现在的重点放在了西边,追击扫荡前梁余党。
关将军防守南线,他的驻扎地点实际上就是晋帝在南边的实控范围了。
所以他也说,邓州安稳些,他省心些。因为这样他就多分些心防范别的区域。
邓州又为他守着更南边。
“还好。还有余量。”叶碎金用拇指和食指在邓州与关将军之间的距离捏了一下,然后用木杆敲下,划了一条线,“就这里吧,我们不要越界。”
再怎么看不上晋帝这个把燕云十六州割出去的败家皇帝,也没法否认他对邓州而言依然是个庞然大物,不可挑衅。
叶家的势力,不能向北扩。
叶四叔道:“碎金,咱拿下唐州吧,拿下半个也行。给皇帝老子留半个。”
叶四叔自去过一趟京城,眼界开阔不少。只他对皇帝亦无了敬畏,如今胆子大了不少,胃口也跟着大了。
叶碎金喜见这种变化,她笑笑:“先练兵。”
叶四叔喜滋滋点头:“中!”
他又夸皇帝:“怪大方的。”
一下子给了一百套皮甲,二十套铁甲。
“他有地理之便。”叶碎金却叹气,“他以前可是河东道节度使,守着煤铁之地。”
从前他那地理位置,向北有马,向南有粮,养着数万雄师,真真让人羡慕。
晋帝若不把燕云十六州割让出去,或者再晚死些,有晋一代,未必就不如赵景文的大穆。
可这都是命数。
短暂盛放的王朝,也如烟尘消散。
这历史长河中,不知道湮灭了多少英雄豪杰,无名人物。
照她死时的情况看,大穆蒸蒸日上,天下统一在望。赵景文注定是要载入史册的开国英主。
她的阿锦光复燕云十六州,战功赫赫,也将成为文人词客笔下的一段风流。
那么她呢?
历史会如何记载她叶碎金?
但她也知道,无论怎么记录她,她最终的身份,都是赵景文的皇后。
真讨厌,竟被钉死在这个身份上。
叶碎金恼火起来。
叶碎金嘱咐了叔父们,要与关将军搞好关系:“以后用处大呢。”
与男人搞好关系的事,叔父们当然比她更擅长,个个拍胸脯叫她放心。
会便散了,只有杨先生未走。
叶碎金和他都站在舆图旁,盯着舆图看。
许久,两个人都抬起眼来。
“大人是在看我看的地方吗?”杨先生试着问。
叶碎金点点头。
木杆伸过去,从邓州向南划出一条线,在某处敲了敲。
杨先生咧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