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第一次考核十分严格。但结果还是令人满意的, 被刷下去的人百不足五,九成半的人是合格的。
入伍第一个月训练的全是武艺和体能,考核标准也简单明白, 石锁能举多少下, 弓能开几石……合格还是不合格都一目了然。做不得假也没有通融。
叶家军说了管吃饱, 军营里果真就是管吃饱的。便是不合格被刷下去的人,这能吃饱饭又高强度训练的一个月也结实了许多。
被刷下去自不免垂头丧气。好在,当不成兵, 也还可以做军中民伕,照样有饭吃。只不像当兵的除了行粮之外还有坐粮。
听说, 节度使大人日后还要选亲兵, 亲兵的待遇更好。
第一次考核通过的人,尤其那些考核为优等的,不免心里就热起来了。这三天,大家议论的最多的便是能不能入亲兵营和亲兵营的待遇。
待第三日考核全部结束, 晚饭竟然有肉!
大家的心里更热乎了。
别说他们,连叶家人的心里都是热乎的。整个叶家堡都热腾腾的。
毕竟, 便是连街头卖菜的王阿大、替人浆洗衣服的赵四婶和打更的李五叔这等小民也知道,他们家节度使大人手里的兵越多, 邓州就越安稳,日子就越踏实。
如今进入八月,闲了下来, 穰县县令孙向学送了拜帖过来, 初八这日准时上门拜访。
叶碎金还以为他有什么事, 结果他是来建议重修宣化节度使府的。
简单地来说, 就是来拍马屁的。
叶碎金当然不吃这一套, 直接拒绝了, 拒绝的理由也简单:“不吉利。”
那个年轻的节度使身死兵散,当真不吉利。
孙向学脸当时就僵了,连连道罪。深觉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不料叶碎金却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一笑:“孙令……十分精通官场衙门里的事务吧?”
孙向学被她的眼神盯得发毛,深深后悔不该多事来拍这个马屁,讷讷道:“衙门事务,乃是下官本分……”
“那好。”叶碎金很高兴,“孙令帮我跑一趟京城吧。”
孙向学:“……”
真的,真的不该多事来这一趟的!
孙向学强行镇静道:“下官乃是一县主官,按律不得擅离任……”
叶碎金不在乎:“前魏的律了吧?”
孙向学:“……”
孙向学离开叶家堡直奔了内乡县去了,找内乡县令诉苦。
内乡县的何舟怪道:“你去叶家堡做什么?”
“咳……”孙向学不好说自己撇下他一个人去拍叶碎金马屁,搪塞,“我不是缴粮缴得晚嘛……走动走动……”
都是官场老油子,谁还不明白。何舟心下顿时雪亮,只不与他计较罢了,问他:“究竟让你去京城何事?”
孙向学苦着脸:“让我去找天子讨东西。她没与我说具体讨什么,只说是过冬的东西。你说说,这才跟天子讨了官做,怎么就敢又开口要东西?”
何舟:“……”
我们刺史大人这脸皮厚度和胆量都可以。
“你放心。”何舟劝慰他,“从邓州到京城其实没几天路。路上一些宵小、乱兵,百姓怕,咱们大人必然不怕,自然管你平安。”
孙向学也不是不知道。但只要出远门就有危险,再怎么样都没有好好待在邓州安全。
不由唉声叹气。
何舟问:“赵郎君那边怎样了?我听说他出了邓州?”
“是,他往襄州去了。”孙向学道,“上一次送消息回来是八月初一。砍了一些人头,又追去外面。他这一去,我这边踏实多了。”
何舟问:“也该回了吧。”
孙向学还在忿忿他要出公差的事,把手一袖道:“关我们什么事。”
此时此刻,赵景文正在咀嚼干饼子。
他们轻骑而出,重机动性,没带那么多辎重。带的干粮已经吃完了,现在都是因地就食,或者跟当地人家买,或者干脆从别人手里抢。
“别人”主要指的是乱兵。且有乱兵游逛的地方,治安已经不必指望了,许多宵小也跟着作乱。若是不管,再发展下去大概就是方城的模样了。
他们这一路过来,杀了不少乱兵,且又不扰民,不劫掠,附近百姓发现后,纷纷取出家里藏的粮食来感谢。
项达过来跟他说话:“该回去了吧。”
昨天叶满仓也问过什么时候回去。攒了不少人头呢,送回去,怎么也能挣个陪戎副尉了吧。
此时,便看出来人与人的不同。
若这趟带队出来的是叶三郎,到这里,任务已经完成,三郎必会毫不犹豫地打道回邓州。
但这次出来的是赵景文。
赵景文还不想回去。
这一趟出来,原也没多想,想着囿于身份,叶家堡不给他发展的空间,那就在外面多杀敌多立功。
只是真到了外面,却尝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滋味。
虽然在叶家堡,妻子非常慷慨大方,供给他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但在大家伙的心里,他始终是低人一等的。叶家亲族、门客,甚至体面大些的家将,对他都只是个面子情,并不真的把他放在眼里。
虽然也曾跟着在方城作战,勇猛不输旁人,可也只是服从调度,听从指挥。
是许多人中的一员。
这是第一次。
虽然叶碎金只给了他一旅人,可这一旅人实实在在地听他调度,遵他号令。
握拳的时候,手心里都有强烈的力量感。
让人浑身悸动。
可如果回去,回去叶家堡……
“郎君?”项达疑惑地看着他。
赵景文沉默了片刻,把嘴巴里的饼子咽下去,招呼叶满仓:“满仓,过来一起说话。”
叶满仓过来了:“郎君?”
两个人都在毡毯上坐下,俱都以为赵景文是要交待回程安排了。毕竟也出来大半个多月了,是时候该回去了。
“满仓,你说,”赵景文先问叶满仓,“咱们送回去的人头,够不够给你个陪戎校尉的?”
叶满仓手一挥:“校尉有点悬吧?副尉我觉得可以想想?”
赵景文又问项达:“够不够你从仁勇校尉升到御侮校尉?”
“想啥呢,那肯定不够。”项达直笑,“越往上越难升。”
赵景文也笑了。
叶满仓更是羡慕:“你都已经是仁勇校尉了。”
他还什么都不是呢,只是个家仆管事而已。要有官身才有出路,子孙才能改换身份。
赵景文笑着笑着,敛了笑意,抬起了眼:“那如果我们不回去呢?”
项达和叶满仓都愣了:“啊?”
“不回去?”
“咋个不回去法?”
项达忽地惊起:“郎君!郎君你不是想、想落草吧?”
赵景文含笑道:“我妻子是邓州刺史,使持节,都督邓州。我怎么会落草?”
项达的心才放下来。
叶满仓眨眨眼:“那,郎君不会是想……单干?”
项达的心又悬了起来。
赵景文他是个赘婿。赘婿卷了妻家财物跑路的也不是没有。
“我怎会背叛我娘子,那不可能。”赵景文想也不想地说,发自内心。
项达和叶满仓面面相觑,一起问:“那郎君的意思是……?”
赵景文盯了项达一会儿,又盯了叶满仓一会儿。
“回去,叶家堡那么多人,什么时候轮到我们出头?”他说,“照我对我娘子的了解,下次再有事,必会挑一些上次方城没有跟去的人去立功。满仓说不定有机会,也说不定没有,毕竟叶家堡人这么多,轮不论得到你还两说。老项啊,你大概是去不了。得给别人机会,要不然有人旱有人涝。我娘子这节度使,岂能担个用人不公的名儿?”
项达和叶满仓都不是愚笨的人。否则上一世赵景文也不会主动拉拢他们。
他二人对视一眼,项达身份高些,便开口:“郎君,有话直说吧。”
赵景文借着这几句话的功夫,心里已经完全地坚定了起来。
“不回去。”他说,“叶家堡不缺咱们三个,也不缺这一旅人。咱不是非回去不可。”
“当然,也不是不回去。我不管你们两个,我这辈子,生是我娘子的人,死是我娘子的鬼。我肯定是要回去的。”
“但,不是眼前。”他说服了自己,情绪渐渐起来,“眼前多难得,咱们手里有人,咱们办差在外。”
“军功不够升迁?那就继续立功啊!”
“人头不够?继续砍人头,砍到够为止!”
“总比回去埋没于众人碌碌无为强,你们说呢?”
他一双漂亮眼睛炯炯明亮地逼视着二人。
二人被他说得怦然心动。
细思,是这么个理!
人多,出头就难。人得有差事做,才有立功的机会。这一回去,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得差事了。
上次得了差遣,跟去方城的,都有官身了,还不是因为都跟着立了功。
其实家仆从前只想当个管事就满足了,门客只想找个地方混口饭吃就安稳了。
可突然,他们的主人、东家从一个小小的乡下土堡主摇身一变成了邓州节度使,连带着他们的心也跟着大了。
想来,赵郎君也是这么想的吧。
项达和叶满仓都觉得能理解赵景文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公开的事情就不是秘密——第一批任命名单上没有赵景文的名字,大家私底下都议论过了。
叶碎金避嫌的意思很明显了。大家当然是愿意见到一个公允的上司,但这对赵景文本人来说,却又未免不公。
项达粗糙的手掌直搓膝盖:“哎呀,这个,其实咱们想着,郎君你要是积功积得足够多了,大人便给你个一官半职,旁的人也不会说什么,是这个理吧?”
赵景文微微一笑:“项兄懂我。”
叶满仓也动心。他比谁都更想有个出身。
但他也担心:“可如果一直不回去,主人怪罪下来……”
“有我呢。”赵景文大包大揽,“此次出来,我主事。凡事都由我决定,不回去也是我的决定,你二人本就得听我命令。娘子若怪罪下来,嗯……我来跪脚踏。”
二人大笑。
笑完也放下心来,的确,赵景文和叶碎金是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有他顶着,怕什么。
“好!”二人都道,“属下听郎君的。”
赵景文站起来:“那就跟我走。”
赵景文想过了,不能再砍人头了。
人头对别人有用,对他没用。他需要的是活着的人。他需要的是兵,更多的兵。
这世道,手中有兵,才能话事。
就像他的妻子那样,一登而高,邓州之主的位子手到擒来。
一旅人在他的命令下收拾了东西,都翻身上马,再度向南方向出发。
赵景文骑在马上,回头看了眼东北方向,叶家堡的方向。
碎金,你等我,我定要你对我刮目相看。
要你脸上因我而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