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景文指尖还在发抖, 到现在激动的感觉都还没有褪去。
他的妻子叶碎金,如今是邓州刺史兼节度使了!
到现在都像做梦似的。
他被叶碎金留在了方城,先是辅助杨先生。着实从杨先生那里学到了很多务实的东西。
而后杨先生就走了, 和叶四叔去了京城。
方城很忙很乱, 但他很喜欢, 因为有事做。比起忙,他更怕自己被闲置在叶家堡,做一个光吃白饭无所事事的赘婿。
——人得有事做, 才能凸显其价值,才能有机会谋取权力或者地位。
杨先生在临走之前, 都表示了对他做事能力的赞许。
赵景文眼睛多利, 早就看出来叶碎金如今对杨先生的态度不一样了。他在杨先生跟前做事,从不懈怠。
他不姓叶,没有叶家郎君们天然的底气,就得方方面面都卖力, 让旁人知道他的好。
但杨先生回去了,重要的人物不在, 方城的事情也变成不断地重复,失去了意义, 成了鸡肋。
赵景文很想回叶家堡去,回到叶碎金身边去。那里才是权力的核心。
但叶碎金只调回了叶三郎。
方城和叶家堡每天有传信兵往来传递消息,叶碎金却好像把他忘了似的。
今天, 京城的消息传来, 叶碎金所求, 皇帝全部准许了!
留在方城的人都沸腾了。五郎几个跑来找他:“姐夫!你快去看看!代我们恭贺六姐!”
赵景文怎能放过这机会, 当即一口答应:“好!我立刻回去!”
骑上快马, 他就一路飞驰, 归心似箭,马蹄似雷,下午便回到了叶家堡。
整个叶家堡都洋溢着喜气。
叶府的门子给他牵马都恭贺他,还告诉他:“三郎君晌午也才回来!”
南阳比方城离得近,可想而知叶三郎定然也是收到消息快马回来的。
赵景文快步向里走。
叶三郎比赵景文回来得早。
叶四叔一见着他,就嘿嘿嘿笑。
叶三郎:“?”
因为弟弟五郎还在方城,他也没处问他爹又发什么疯。
叶四叔憋不住,主动告诉了他:“六娘叫我做别驾从事!嘿嘿嘿嘿!”
别驾从事,基本相当于是刺史的副手。
好吧。三郎明白了,他爹飘了。
他往书房去见叶碎金,叶四叔一路小碎步跟着,兴高采烈地叨叨:“你不知道京城啥样!”
“哎呀,那个城墙高啊!”
“哎呀,皇宫那个大呀!”
“皇帝给了咱好多赏赐,这趟没亏,还赚了!”
叶四叔回来后,已经被很多人围着问了许多关于京城的事了。
他讲得很尽兴。
唯独“皇帝其实也不过一个普通人”这事,他藏在了心里。到底是明白这个话不能随便说,说了定叫旁人觉得他轻狂了。
但叶三郎问了问见皇帝的事,叶四叔到底跟亲儿子和对别人不一样,还是小声告诉他:“皇帝没那么邪乎,也是人。公主也收钱办事,和从前刺史家小妾差不多。我和你二伯以前跟陈家争地的时候,就找过刺史那个小妾办事,也是很讲信用,收线就给办事,和公主一个样……”
叶三郎觉得好笑又荒谬,荒谬又真实。
有点恍惚,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觉得自己眼中的世界全都变了样。
或者说,是他变了,用一种全然不同的眼光在看世界了。
叶碎金和杨先生在书房里,段锦在她身边侍立。
即便书房已经有了新的小厮伺候笔墨茶水,负责洒扫整理,但什么时候段锦都在叶碎金身边,叶三郎早就注意到这一点。
但段锦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与他亲厚,在叶三郎看来的确比旁的一些人更值得信任些。
所谓旁的一些人……特指赵景文。
一笔写不出两个叶字。
叶家堡内世仆居多,彼此间盘根错节,有自己的关系网。
赵景文在叶碎金那里常给叶四叔上小眼药,到底瞒不过人。叶三郎多少知道一些。
只是不去计较罢了。
叶碎金见到叶三郎很高兴:“三兄!”
她看到她的四叔和三兄,眼睛里透出的欢喜的光是不能作假的。
很明显叶碎金没有采信那些离间之语。叶三郎欣慰。
叶三郎先祝贺了叶碎金敕封刺史和节度使之事:“……当时城门口都轰动了。乡亲们可高兴哩。”
叶家堡掌了邓州,办的全是务实的事,全是给老百姓做主的事。叶碎金有了正式的头衔,天子御封的官职,百姓当然为她高兴。
叶碎金叹道:“百姓心里,还是得有个皇帝。”
不管皇帝怎么换人,或者具体的某个皇帝会弱势,但“皇帝”这个存在本身在百姓心里的地位始终是不变的。
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杨先生、叶三郎甚至段锦都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他们不知道叶碎金与一个皇帝同床共枕二十多年,心里对“皇帝”早就没有半分敬畏了。
唯有叶四叔,颇感与我心有戚戚焉。
三郎落座,段锦亲手给他斟茶。
叶碎金便问起南阳的事。
南阳的大事她每日都会收到汇报,自然是清楚的。但具体当时的细节,如何下定决心决断,三郎慢慢讲来,又有种身临其境的惊险。
段锦负手侍立站在叶碎金身后,都能感受到三郎当时的不易。
杨先生捋须微笑。
只有叶四叔心疼儿子:“都瘦了!”
他大老远跑趟京城都没瘦,还在京城吃胖了,反而是儿子在家门口的南阳给累瘦了。
叶碎金眼中含光。
同辈兄弟的平安与成长让她心中有说不出来的满足感。
若大家伙都能这样平平安安地一辈子,其实就是好好守在叶家堡也不是不行。
讲完了南阳的事,叶三郎扫了一眼叶碎金的书案:“刚才就想问了,这是弄什么?”
叶碎金的书案上,倒扣着四个茶盅。
叶碎金挨个拍了拍茶盅:“这是粮食,这是马匹,这是布帛,这是铁器。”
叶碎金指尖在茶盅底部轻轻画圈。
“前梁余党窜到关内道去了,皇帝派了女婿和儿子们去追杀。北地胡人拿了燕云十六州后还贪心,对南边虎视眈眈,总想趁机再咬一口。皇帝引狼入室自食苦果,如今日夜防着睡不踏实。”
“咱们主动投诚,皇帝也松一口气,对咱们两边都好。一时半会,大家都安生。”
“以后恐都不会有这么好的时候了,踏踏实实地把根基经营好。那就需要人、粮、钱、马、布、铁盐。我正和杨先生琢磨着,这些东西都从哪里弄?”
叶三郎忍不住问:“现在我们有多少人了?邓州不足以养活我们自己吗?”
三县都补齐了粮税,南阳他和叶敬仪下了狠手,几乎是把前边这些混乱年份的都抄出来了。怎地还不够养活叶家军?
“如今在编二千七百人,还在继续招人,准备扩到三千。现在来说还是够的。”叶碎金却说,“但以后,就未必了。”
她道:“人,会越来越多,开销会越来越大。现在不合计好了,以后就难了。”
两千七百人,叶家堡从未拥有过这么多的部曲。而叶碎金的意思,这才是刚开始。
叶三郎屏住了呼吸。
叶四叔砸吧砸吧嘴。
叶碎金却不再继续说这个话题。
她取出一张纸给叶三郎:“你也看看。”
叶三郎注目一看:“嗬,我都是将军了?”
叶四叔得意:“我,别驾从事,节度副使。”
这张纸上列出来的是邓州的架构。
叶碎金任邓州刺史兼节度使,节制邓州军。
叶四叔任邓州别驾兼节度副使。
杨先生任行军司马,叶碎金将其置于别驾之下。
其余诸人,各有职务。军中全是叶家本家子弟、部曲家将和养了多年的门客。
叶三郎注意到,甚至连段锦都有了陪戎校尉的职衔,他仔细看了第二遍,却依然没找到赵景文。
忽略掉赵景文,他抬眼看了一眼自己的亲爹。
亲爹的嘴都快咧到耳根了。
他看向叶碎金:“我爹……”
他能看得明白,这很好。
叶碎金直说了:“四叔军、政都是我副贰,我若有事,四叔顶上,可保叶家堡人心不散。”
叶四叔呛了一口:“咳!别胡说,呸!”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已经没了和叶碎金争什么的心思了。他现在只希望侄女好好的。大家跟着她,有种路越走越宽的感觉。
“四叔不必讳忌,这只是以防万一罢了。我觉得,我一定能活得好好的,活得能比你久。”叶碎金嘴角一勾,大言不惭。
杨先生和段锦都哈哈大笑。
叶三郎也忍俊不禁。
叶四叔:“呸呸呸!”
气氛正融洽,却有小厮进来垂手禀报:“穰县有急信过来,人在外头候着。”
“咦?”杨先生诧异,“穰县有什么事?”
叶碎金却眉间微动。
先前那片刻的“大家都一直好好的,窝在叶家堡也行”的错觉消失了,终究这世道不会因为她的重生就变得平安喜乐。
她等了许久了,终于来了。
这一年,西南方向有乱兵滋扰穰县,因只劫掠了些财物,一触即走,叶碎金忙着扑灭邓州内部各地的乱象,便没有去管。结果造成了后面反复有乱兵来骚扰。
叶家堡觉得若不解决必会让人觉得邓州可欺。但当时叶碎金实在腾不出手来,于是那个时候她做了一个决定。
她决定,让赵景文代表她去解决这股敢滋扰邓州的西南乱兵。
那是赵景文第一次独立领兵,踏出了邓州。
这里,便是所有事的起点。
后来,便有了后来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