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种豆。
今年人力压力没那么大, 因六月才丰收了,流民又多,一点粮食便可雇得便宜的短工帮着干活。
宽裕些的人家都舍得这花费, 因人手充裕了, 地下得更多, 将来打的粮食才更多。
都算的过来这个账。
甚至有人用两袋粮食便领回了个漂亮的黄花大闺女。
但也有人笑他笨:“且等到冬天,你瞧着,我用半袋粮就能换回来一个。”
前面那人想想觉得有道理, 便后悔了,又舍不得将漂亮大姑娘还回去, 犹豫再三, 还是领回家了。
最热的暑气过去。
此时,靠典卖物品、出卖劳动力甚至出卖妻子女儿还能换取食物。更差一些的,正如叶碎金曾说的,满地里还可以寻野食。
人还不至于就饿死。
但流民的心里并不轻松。他们知道天气很快就要凉爽下来了。
凉爽之后, 紧跟着而来的就是寒冷。
到时候大地苍茫,万物萧瑟, 冬雪厚及脚踝,他们怎么办?
还能继续往前走吗?听说江南四季如春, 水稻一年三收,有吃不完的粮食。
可许多人走到这里,已经不想再继续走了。
太远了。
对从没离开过故乡的北方人来说, 江南听着很美, 可是太远了。
而且南方分裂已久, 连皇帝的手都伸不过去, 真的就安全吗?
很多人在邓州踯躅不前, 恰是因为一路穿过许多危险穷困之地后, 在邓州感受到了久违的安全感。
要是能留在这里就好了。
但他们在这里无有恒产,也没有片瓦遮身。夏日里用草席搭的窝棚,必定挡不住冬日里的严寒。
继续走,还是留下来?
许多流民一日日都在犹豫徘徊,彷徨茫然着无法做出决定。
直到七月初,南阳、内乡、穰县三地忽然张贴告示,征召人手。
这消息一出,一下子炸了。县城城墙下搭起的棚区顿时沸腾起来。
“招啥人?”
“招兵!”
“可是要打仗了?”
“不行!二郎你别去!好男不当兵!”
“那也比饿死强!听说管饱!”
“那……咱也去看看?”
“听说也要会种地的!”
“俺!俺会种地!俺什么都能种活!”
“也要匠人!还要读书人!”
“要啥匠人?俺是木匠,有人要吗?”
“俺是泥瓦匠!”
“走,看看去!”
流落异乡艰难求生的人们蜂拥至县城。城门外的墙上,果然张了榜。
内乡县城门处,刘阿九用力敲锣。
咣——
围聚的人们被声音震得直捂耳朵。
“听好了!当兵管饭,管吃饱——”
“新兵入营,立刻就给一袋安家粮,以后每月五十文,考核录正后,每月一百文,行粮管饱,家属每月还四斗坐粮——”
“那边桌子登记——”
光是“管吃饱”一条,便已经很多人动心了。
因为许多人已经许久没有吃饱过。听到吃饱这两个字,脚底下便不由自主地往那边走。
再听到“一百文、四斗粮”,那脚步变得匆匆起来,生怕被别人抢名额。
这可是两袋粮能换一个大闺女的世道啊。
“排队!排队!”有穿青衫、挎腰刀的人维持秩序。
一排青衫,整齐统一。穿青衫的人,俱都面色红润,身体强健。一看就是吃得饱的人。
这青衫如今邓州谁人不识,这是叶家堡的人啊。
“怎地是叶家堡的人在登记?这当兵是给谁当兵?”
“听说,是叶家堡招兵。”
“咦,可坐在那里的不是县台大人?”
“听说叶家堡的叶堡主,现在管着邓州啦!”
“吓,一个女人?”
“这世道,谁的拳头大谁当官。谁的拳头最大,谁当皇帝。”
“嘘……别胡说!”
纵如今皇权在百姓心目中虽没有过去那么有威严了,到底还是像大山一样让人只敢仰视。
何舟坐在凉棚下,听着周围传来的话语。
叶家堡的堡主叶碎金要主事邓州已经不是秘密。因这消息本就是叶家堡自己放出去的。
何舟也想明白了,不管新朝肯不肯给这个名分,叶碎金都要把邓州握在手里。
新朝若是不认她,大概也一样不会认他们这些前朝的官员。他们如今还能安稳在这里做官,可不是因为北边那个国号为晋的新皇帝,而是因为踞在邓州的叶家堡。
他们已经和叶碎金绑在一起了。
“那到底是谁在招兵?招来的算是谁的兵?”
“悄悄告诉你,名义上是邓州军,实际上……就是叶家军。”
“……要是叶家堡,我愿意去。”
“俺也愿意。瞧,那些青衫黑裤的,一看就能吃饱。”
“管吃饱就行!走!去叶家堡当兵去!”
招兵的登记桌案前排的队最长。
有青衫的人管登记,有青衫的人管检查身体,残疾的、生病的是不要的。
被挑中的,当场便可以领走一袋安家粮和五十文,第一个月的饷银。
太平年月五十文当不得什么。可现在没人嫌少,这钱和粮能救命。
城门外有平板大骡车,一个晌午的时间就发走了好几辆大车,拉满了人。
最先上车的那些多数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父母、妻儿哭着追在车后跑。
接车的青衫人无奈:“就在叶家堡,没多远。考核后若不合格就退回来。若录正有探亲假。”
家人们听了才稍稍收了眼泪,问:“军爷,我们能去看吗?”
青衫人道:“他们不让出来,你们进不去。不要折腾。真的不远。你们去旁的登记桌看看去,那边有给安置房子田产的,你们去看看,合适的话,分了田地,就能留在邓州了。”
“家里有人入伍的,可优先。”
一时间众人也顾不得哭了,都奔去打听怎么回事。
原来不光是招当兵的,还招农人。但凡会种地,便给田。
田在哪里呢?说起来也不算远,就是新近刚并入了邓州的方城。
托杜金忠的福,方城让他祸害得半空了,一路走过去,都是空村子,荒废了田地。
叶碎金在方城的口号是“凡持兵者,不留活口”。她大开杀戒,方城就连城里都空荡荡了。
当然许多人是被裹挟的。
然叶碎金深知“裹挟”是怎么回事。
一个人的坏脓一旦都流出来,变成了恶鬼,是再也变不回去的。所以她不许邓州有乱,也不留方城乱匪的活口。她把恶脓都挤出去,就是为了要把邓州严严实实地经营好。
杨先生在方城做的就是清查人户、田亩、房产。许多许多空荡荡的房子,地板、墙壁都是大片喷溅的暗红色,桌翻椅倒,箱空碗碎。
杨先生快忙疯了。
因为要要抢农时——若来得及,还能种一茬豆子。
安家落户的条件是有人作保,互相连坐。
本来逃荒大多就是整乡整族的,或是街坊邻居一起。认识的人家可以互相作保,若有事,大家连坐。
给房,按人头给田亩,第一年不收税。
许多人好生犹豫,与家人互相对视,难以抉择。
最终,老人或者妻子含着泪说:“就留下吧,走不动了。”
且人的心里,还总是记挂着故乡。邓州总比江南离故乡近,说不得什么时候,还能回去。
于是拉兵的车走了,又有大骡车拉整家子整家子的人,往方城去落户。
至于匠人,叶碎金什么匠人都要。
直接跟着拉壮丁的骡车一起拉到叶家堡去。
内乡县令何舟站在凉棚下望着一辆辆拉满人的车远去。
这是第几天了,拉走多少人了。
叶家堡来的青衫人那里自然是有详实数据的,但何舟不在乎这些数据,他只是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县尉站在他身侧:“大人?何故叹息。”
县尉不知道何舟叹什么气。
城墙根下的窝棚空了一半,街上要饭的叫花子、找活儿苦力的骤然少了很多。他作为县尉压力一下子轻了。
县城的整体治安都好多了。
怎地县台大人却反而叹气?
“我不是叹,只是感慨而已。”何舟说,“一个女人……”
县尉指了指叶家堡方向:“大人说的可是那位?”
如今连叶碎金的名号都不敢直接提起。
何舟说:“她很小的时候我就见过她了,这些年见的次数不多,但勉强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真是想不到……”
据他所知,叶碎金从未离开过邓州。
且她父亲去世的那年,她才十七岁,也没有表现出除了声名在外的武力值之外的其他令人惊才绝艳的能力。
但现在,很明显,她有“治”的思想。
她不只是招兵那么简单。她还晓得人口的重要性,知道农事为本,知道对上怎么应付朝廷,对下扯虎皮拉大旗。
这次定下三县,她也只追缴三年的粮税。三年之前的,就此抹去。
这是给他和孙向学留活路啊。事不能办死,这是官场学问。
旁的人不说,便是何舟打过许多次交道的叶家四老爷,便没有这成体系的思维。
若是叶四老爷,何舟可以想象,他至多也就是趁着人口贱,多买些奴婢、壮丁,扩充扩充自家部曲,好多一些打手。
也就这样了。
而叶碎金,何舟只能猜测,或许叶家堡里,她有一位好老师。
经过这位老师教导,使她从一个乡下土堡主脱胎换骨。
当然何舟不知道,这位老师的名字叫作——
上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