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处置

皇帝带着狼狈离去。

叶碎金望着他的背影扯了扯嘴角,却扯不出笑来。

刚才的对话已经耗尽她的余力。

她颓然躺下,任生命力慢慢流失。

朦胧中,又看见了段锦。

三十许的男人,军功赫赫,位高权重,却伏下身去,额头碰触她鞋尖的珍珠。

“主人,阿锦要出战了。”

“此去,未必能归,主人要保重。”

“吴氏已有身孕,我若回不来,请主人处置吧。”

……

……

等等,他说什么?

他说“处置”?

她当时有太多的事情要操心。

她要在朝堂上为他争粮草,争军备,争太多东西。

在这许多事情中,吴氏一个没有名分身份地位的女子实在微不足道。她一心只念着他的安危,忽略了什么?

叶碎金陡然醒了过来,不知道睡了多久,还是昏过去多久,一身冷汗。

一开口,声音嘶哑:“来人!来人!”

宫人快步上前:“娘娘?”

叶碎金问:“吴氏何在?”

天下姓吴的妇人很多,外命妇姓吴的也不少。但皇后直接唤作“吴氏”不加指代的,只有一个吴氏。

“段夫人吗?”宫人回道,“她在将军府。”

叶碎金抬眼:“什么段夫人?”

吴氏什么时候成了段夫人?谁许她做段夫人的?

段锦从来都没给过她名分。

“是陛下恩封的。”宫人道,“在将军大葬之后……”

叶碎金喘不上气来,脑子也跟着变慢了,喘了两息,才消化了信息。

是了,赵景文惯会做这种表面功夫收拢人心的。这很是他的风格。

“我要见吴氏!”她咬牙道。

宫人吃惊:“现在?”

已经是半夜,宫城已落锁。

皇后……已经没有能力打开那道锁了。

叶碎金脑子渐渐清醒。

“去,跟赵景文说,我要见吴氏最后一面。”她说。

吴氏如今算是段锦的未亡人,她这么说,想来皇帝不会拒绝,会特旨开宫城。

毕竟他还有一个与皇后伉俪情深的名声,要写进史书里。

宫人领命去了。

叶碎金积攒了半天力气,强撑着起来:“来人……给我准备……”

她没有多少时间了。

她最后的一点时间,一点力气,要把阿锦交待的事完成才行。

吴氏被带到中宫的时候,一切都准备好了。

她一进门就被按住。

满心来见皇后最后一面的吴氏骇然失色:“娘娘?”

皇后坐在鸾座上,墨瞳如渊,盯着这个年轻女人的脸。

宫人们熟悉吴氏,所以并不惊讶。但若一个从没见过她的人同时见到她与皇后,必会大吃一惊——吴氏的面孔,竟和皇后生得有八九分像!

活脱脱便是皇后年轻时候的模样。

吴氏本也因此出名。

只宫人们更加熟悉皇后,所以看得出来,在相似之外,这个女人眉眼间并没有皇后的气势。

像的终究只是皮相。

但这也已经很恶心了。

因为她是一个身份低贱的乐女。

她是皇帝乐滋滋地带到皇后面前的:“你瞧瞧,我发现了个什么?”

皇后当时便被恶心到了。

因为吴氏身份低微,注定了只能当男人的玩物。不管是哪个男人,玩弄起吴氏来,都简直如同在玩弄皇后。

朝中她对头不少,这些男人纵然明面上不会表现出来,暗地里未必没有起过这种龌龊心思。

男人这种东西是这样的。

当他们无法用别的方式打败一个女人的时候,就更意淫想通过进入和占有的方式来宣告自己获胜。

这种胜利仿佛有无限的快乐。

当时叶碎金就很想一巴掌抽到皇帝脸上去,抽烂他那张带着恶意的笑脸。

其实当时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赐死吴氏。

但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小乐女又何其无辜,到底是一条命。

最后,是乐滋滋瞧热闹的皇帝给出了解决方式。

“赐给阿锦吧。”他说,“阿锦年纪不小了,还不肯娶妻,身边总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吧。”

皇帝的嘴角带着嘲讽和恶意,几乎是在明目张胆指责她和段锦“不清楚”了。

朝野间的确是有一些关于她和阿锦的流言,说的跟那么回事似的。

叶碎金身正不怕影斜,从来不在乎。

更重要的是,强权之下,那些流言也只敢在阴影中暗暗流传,若去计较,反倒真像有了什么似的。

皇帝的提议也很恶心,但叶碎金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了。

即便是把吴氏放在身边,深宫中想要一个宫人消失,也并不是难事。何况宫中还有皇帝。

若皇帝幸了她,更恶心。

在几种恶心中,叶碎金只能选择最轻的那一种。

“让阿锦自己决定。”她说,“他若愿意收他,就给他。”

段锦不婚不娶,至今没有家室。叶碎金自然是希望他能有妻有妾,开枝散叶的。但她也不想强迫他。

只是她没想到,段锦进宫来,看见了吴氏就停住了脚步凝视。

他的唇角甚至有温柔的笑意。

他的目光也温柔,还带着怀念。

当叶碎金说要把吴氏赏给他时,他便欣然接受了,没有一丝不情愿。

后来,便有了大将军段锦盛宠吴氏的说法。

叶碎金把他叫到眼前:“你若真喜欢她,我认她作个义妹、义女,给她个出身,正经的做个夫妻也好。”

段锦却说:“她不配。”

叶碎金道:“那也做个正经的妾,要万一有孩子呢,好歹给个名分。”

孩子的母亲总是需要名分的,要不然难看的是孩子。好歹给个妾的名分,也胜过生母是个女伎。

段锦却说:“主人别管我了。”

明明是个位高权重的男人,在她面前却仿佛永远都是叶家堡那个给她牵马擎旗的少年。

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叶家堡的人早就散了,或者死了,或者就变成了皇帝的人,唯独他的身上却仿佛烙下了“叶家堡”三个字,永远洗不掉、剥不离。

昔日的家将旧部早就改口,唤她作“娘娘”。

只有他,始终唤她“主人”——

“我不改口。”

“大家都不再管主人叫主人了。但对阿锦来说,主人永远是主人。”

“我不改。”

记忆陡然散去,眼前是吴氏惊恐却强作镇定的面孔。

叶碎金伸出手去,宫人忙搀扶。她扶着宫人的手,一步步走到了吴氏的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个肖似她的女人。

“段麟……是谁的孩子?”

段锦出征时她刚有孕,段锦出征两年,那孩子已经周岁。

爱屋自然会及乌,叶碎金亲自赐名段麟——段锦的麟儿。

吴氏挣扎的动作猛地滞住。

“是、自然是、是将军的孩子啊。”她哭起来,梨花带雨,“我和麟儿,是将军留在世间唯一的念想了。”

不愧是乐女,唱念做打俱佳。

叶碎金抬抬手,有宫人上前钳住了吴氏的下颌,另一个宫人手里举着白玉似的长颈瓷瓶。

瓷瓶里是什么,可想而知。

吴氏的眼睛快瞪出来了。

她始终不相信皇后会杀她。名义上,她是段锦的儿子的亲娘。

皇后怎么会杀段锦的儿子的亲娘!

“阿锦自己就是孤儿,对无父无母的孩子最是怜悯。”皇后平静地述说自己错漏的发现,“那孩子若是他的,他临战前定会将你托付给我。便他什么也不说,也会放心,因为还有我。”

“可他,最后交待给我的,却是任我‘处置’。”

是她疏忽,到今天才品出他的话音。

大概她的内心里,终究是相信,段锦会真的爱一个与她容貌相似的女子,至少也得是宠爱。

而一个女子若是被段锦所爱,也绝不会背叛他。

毕竟世间有几个男子能和阿锦相提并论呢。

……

她大错特错了。

吴氏抖若筛糠,却不肯开口。

叶碎金又抬抬手。

宫人加大了力度,捏着吴氏的下颌令她张开了嘴巴。另一个宫人拔开瓷瓶的塞子,作势欲灌。

吴氏大骇!猛地一口咬住宫人的手!

宫人缩手,吴氏挣出了下颌的钳制,拼力大喊:“你不能杀我!”

“我的儿子是当今皇子!”

“我是皇子之母!”

“谁敢杀我!”

正要再上前的宫人愣住。

而叶碎金闭上了眼!

一切都如她所想。

或许当年皇帝把吴氏带到她面前,就是为了今天恶心她这一下子。

国朝建立日久,规矩愈大。

建国时她和皇帝并肩在大殿参政的场面早已经不能维持。她被文臣逼退回后宫。

和段锦也不能像从前那样随意地见面了。

毕竟后宫不止她一个女人,还要防着他们给阿锦扣一个“秽乱后宫”的名声。牺牲几个女人,便能让段锦倒台,这样的生意简直一本万利。

于是皇帝推出来的这个吴氏常常受召进宫便成了一件自然而然的事。

她虽没有名分,终究是段锦的身边人。叶碎金想关心段锦日常的生活起居,最好的就是找她。

皇帝是不是等这一天很久了。

等着她发现真相,被恶心到的这一天。他还一并恶心了段锦。

段锦忍了许久吧,他明明什么都知道的。

他不说。

叶碎金睁开眼睛,吴氏还在挣扎。未得她命令,宫人不敢擅动。

在场的每一个宫人,都是对她绝对死忠之人。

她虽被朝官们逼退回后宫,收服一些忠心还是能做到的。

她缓缓开口:“为将军清理门户。”

得她命令,宫人们再无犹豫,钳住吴氏的下颌,将那一瓶毒药灌进了她的口中。

吴氏呜咽挣扎不得,待宫人们都松开手,她便滚落到地上。

宫人扶着叶碎金后退,以防将死之人暴起伤人。

但叶碎金完成最后为段锦收尾的事,再支撑不住,只退了两步便也向后倒去,倒在了宫人的怀里。

“娘娘!”

“娘娘!”

宫人们围着,声声唤她。

叶碎金努力从模糊的意识中挣出一分清醒,摆摆手,宫人们让开,让她能看到地上翻滚的吴氏。

她要死了,但死之前,必须亲眼看着吴氏死。

吴氏七窍流血,痛苦翻滚。

“你、你们……两夫妻……”最后,她满眼怨恨,气若游丝,伸出去的手仿佛要挠破皇后的脸,“一般的、一般的……狠毒……”

临死前,她眼前模糊,又看见了那将军的脸。

将军在宫里看她的眼神多么温柔啊。

可他带他回到府里就全变了。

“敢顶着这张脸勾引任何男人,”他说,“我就杀了你。”

“不许逢迎我。”

“不许卖弄歌舞媚态。”

“你顶着这张脸,在这个府里好好地活,不许做任何下贱的事。”

将军和皇帝完全相反。

皇帝是多么喜欢看她下贱啊。

她表现得愈是下贱,皇帝便笑得愈是畅快。

那笑太吓人,她其实是很怕的。

可她这样的女人,人生的出路只能落到男人身上。

如果将军肯要她,哪怕对方是皇帝,她或许也愿意做一回烈女,拼死保全贞洁,要将军记得她。

可将军不要她。

将军啊。

将军,好硬的一颗心……

皇帝再次匆匆踏入中宫的时候,看到两个死去的女人。

宫人们齐齐叩首:“皇后娘娘已薨逝,请陛下开恩,许我等随娘娘而去。”

皇帝望着她的遗容怔然,觉得脱力。

他踉跄退了一步,像个庄稼汉那样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靠着门柱发呆。一条腿屈着,一条腿摊开,全无天子的仪态可言。

许久,才摆摆手:“随你们。”

此时,他仿佛又成了赵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