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摄陷入不停NG的魔咒里,剧组上下的气氛越来越僵硬。而台下,充当群演的学生们表情也有些不自然,探究的视线投注在苏纪时身上,仿佛已经认定,她就是个长相漂亮的花瓶女星而已。
方解紧急叫停,和导演说了几句好话,说苏瑾昨天发烧了,身体刚刚恢复,有点不在状态。导演哪里听不出来他这是托词,但好歹松了口,给全体二十分钟休息时间,方解赶忙趁着空隙,把苏纪时拖回了休息室里。
一进休息室,苏纪时浑身的毛就炸起来了:“我早就说过我一拍戏就要露馅!”苏纪时实在不适合做个演员,她不会演戏,也没有上过系统的演技培训班,不知道怎么用眼神、用肢体、用语言去表达感情。
苏纪时演不好,情有可原——但是“苏瑾”演不好,这就是天大的纰漏。
方解做了这么多年的经纪人,在这点上经验比她丰富。
“苏姐,你先别急,其实你比我想象中的表现要好。”方解先给她戴高帽,“很多人第一次站在摄像机前,就连动作都是僵硬的。至少你表现得落落大方,不会束手束脚。”
他又说:“别看现在娱乐圈里明星这么多,其实真正会演戏的没有几个人。尤其那些唱歌跳舞出身的偶像,他们更不会演戏,但是粉丝想看、经纪公司想赚钱,于是就把他们往摄像机前面一推,硬让他们演。其实他们演来演去,人设都是雷同的——他们演的都是自己。”
比如某个偶像,现实生活中是个暖男情话王,那就给他安排一个温柔贵公子的角色;若他是逗比乐天派,那就给他安排一个话痨小太阳的人设……他们只需要在镜头前,把真实的自己演出来,就可以轻松完成任务,不会让观众觉得出戏。
其实,这部为苏瑾量身定做的电影,女主角的人设便是在苏堇青真实性格上,加以创作的。偏偏苏纪时和妹妹的性格截然相反,让她去扮演一个柔弱小白花,实在太难了。
“这样吧,苏姐,我给你出个主意。”方解说,“你就别想着去演戏了,你现在把自己的经历往这个角色身上贴……你有没有被其他人欺负过?你有没有什么时候感到过无助?你有没有什么时候觉得特别委屈?”
“没有、没有、没有。”苏纪时斩钉截铁,“我向来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刚去美国那阵儿,是遇到过几次种族歧视,但是我都当面锤回去了。”
“呃……那再往前呢?你还没出国的时候?”
“更没有了,我在学校很受欢迎的,想和我约会的男生能排到隔壁学校!”
“那就再往前、再往前、再再往前。不是非要来自于同学的,我只是想让你回忆一种无助又委屈的心态,苏姐,即使你再厉害,你总不可能一落地就有个铁脑壳吧?”
苏纪时眉头微皱:“都说了我没……”她的话忽然掐断了。
“……?”
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女孩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仿佛有一种陌生的感情迅速涌入了她的体内。
方解同姐妹俩都相处了不短的时日,他一直很有自信可以分清她们二人——但是在这一秒,她们身上那种清晰的界限消失了。方解有些恍惚,忽然发现现在的苏纪时,实在太像她妹妹了。
“你说得对,我确实不是一生下来,就是刀枪不入的。”
“……”
一句话,故事便被她带入了过去的回忆中: “我和堇青的父母,是在我们八岁那年离婚的。”
苏纪时的语速很快,仿佛她在看一部很无聊的电影,她拼命的快进,想要跳过中间枯燥的剧情。“我父亲是个很不负责的人,对他而言,结婚、生子,仅仅是为了完成人生里的某个阶段任务。时间到了,该结婚了,于是他遇到了我母亲;时间到了,该生孩子了,于是就有了我们。他感情稀薄,我们三个在他眼里,就像是摆在家里的漂亮洋娃娃,不需要交流。在他心中,最重要的人永远是他自己。”
“可我母亲是个很浪漫的人。她是个音乐老师,从小教我们唱歌,还送我们去学舞蹈,每次从舞蹈班回来,她都会一只手搂着妹妹,一只手搂着我,亲亲我们的脸蛋,说我们是她最珍贵的宝贝……在八岁那年,她终于忍受不了丈夫的漠视,决定同他离婚。”
“可是,”苏纪时重重吐出一口气,“可是在她走的那天,她告诉我们,她养活不起两个孩子——只能带走一个。”
听到这里,方解的呼吸声都轻了。
“我追在她身后,一直哭,一直问她为什么。我说我不怕吃苦挨饿,只要我们三个人在一起,我可以不要新裙子不要小蛋糕不要洋娃娃,我只想要她……可是她没有回头。”
在此之前,方解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苏纪时苏堇青姐妹俩的关系会这么生疏。即使父母离婚,身为双胞胎的女儿也不应该如此陌生啊。姐妹俩整整十年未见,甚至母亲去世的消息姐姐都不知道,回国后姐姐也不提祭拜的事情……
直到这一刻,才真相大白。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到无助和委屈,也是最后一次。”苏纪时说完这一长串话,微微阖了阖眼,遮住了眼中的万般神色。
堇青有妈妈,可是她没有爸爸。她只能像沉积岩一样,用一层又一层的坚硬物质包裹住自己,耐尽高温,千锤百炼,最终炼为了现在的她。
那份感慨来得快,去得更快。当她再抬眸时,光华尽敛,只剩下眼瞳深处一抹看不透的浓雾。
“放心吧。”她说,“等到一会儿开拍时,我会带着这种感情去演的。”
……
经过二十分钟的修整,等到苏瑾再次出现在片场时,演技简直可以用突飞猛进来形容。
同样的开场,当苏瑾转过身来后,她幽深的眼睛受伤地望着周晶,眉头微蹙,两排浓密的睫毛轻轻抖动——下一秒,一颗晶莹的泪珠自眼角滚落,摔在她的锁骨上,碎成了晶莹的花朵。
周晶:“……”
日,苏瑾这是磕了什么霸王神药,也太会给自己加戏了吧!!!
坐在监控器后的导演惊喜极了,赶忙给摄像打手势,让他赶快把镜头推过去。苏瑾的五官天生精致,在化妆师的巧手装扮下,更带上了一种楚楚可怜的美感。而这颗意外垂落的泪珠,恰如从花瓣上滚落的泪水,激发了每个人心中最深切的保护欲,只想送上掌心,接住这片悲伤。
原本卡了许久的镜头,终于一条就过了!导演喜气洋洋,反复重复播放这个镜头,越看越是喜欢。
至于坐在阶梯教室里的群演学生仔们,更是被苏瑾这滴眼泪折服了——谁说苏瑾不会演戏的!!现在拖出去阉割半小时!!瑾瑾小宝贝啊,你别掉眼泪了,你直接掉我怀里吧!!!
正当所有人都沉浸在那滴泪水中时,苏纪时却捂着脸,从讲台上迅速窜了下来,一把拽起阿山就往休息室跑。
阿山晕头转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巨型风筝,被人拖在身后低空飞。
“苏姐,怎、怎么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苏纪时:“靠,刚才哭得太开心,我眼角的那颗假痣,好像被我哭没了!”
“……”
※
上午的戏终于拍完,中午十二点,剧组准时停工休息。在教室里当了一上午群演的学生们赶快从座位上站起身,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讨论起这一上午的“收获”来。
“无聊死了!”一个男生开口,“本来应该我下铺来的,他今早上没起来,就把名额让给我了。本来还以为拍戏多有意思呢,没想到咱们就连游戏里的NPC都不如,只能呆在这儿,只能翻来覆去地看书,早知道我多待几本小说来了。”
“就是啊,这不是校园剧嘛,哪有学生会在课间时候坐在座位上看书的啊,是吃鸡不好玩,还是综艺不好看?”
“哈哈哈,还课间呢,我看你上课的时候也没少玩手机啊!”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吐槽起来,都是十八、九岁的小孩子,刚踏进大学校门,看什么都觉得稀奇。像是电影群演这种工作可不是能随便遇到的,别看他们现在抱怨连连,其实脸上都挂着笑呢。
“对了,不是说群演管饭吗?这都十二点多了,怎么还没开饭啊?”一个胖胖的男生揉揉雷鸣的肚子。他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早就饿到眼冒绿光,
“是啊,怎么还不开饭啊。”“听说剧组的盒饭可难吃了。”“难吃就难吃呗,就当体验生活了!”
正说着话,负责群演的副导演背着手,晃悠悠走了进来。他一招手,冲小朋友们露出八颗牙齿:“来吧,盒饭准备好了,大家过来吃饭吧!”
瞬间,教室里的十来匹饿狼冲了出去,张牙舞爪地凑到保温箱前,去抢盒饭。
副导演说:“大家别着急啊,小伙子们饭量大,这里还有几盒备用的,你们都拿去吃吧。”
很快,饭盒就被瓜分地一干二净了。剧组的盒饭都是统一定的,其他工作人员也领好了盒饭,一人找了一个角落埋头吃了起来。
两荤一素,营养均衡,剧组的盒饭说不上多香,但辛苦了一上午,闻着空气中这飘香的油脂味,不知不觉让人饭量大增。
苏纪时坐在写有她名字的休息椅上,左看右看,察觉出不对劲儿来了。
苏纪时:“方解,咱们几个的午饭呢?”
方解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对啊,咱的午饭呢?!!”
就在他们几米以外的地方,周晶助理拿出提前准备好的营养午餐,饭盒一打开,用藜麦、牛油果、鸡胸肉、生菜、紫甘蓝组成的考伯沙拉,拼成了彩虹形状,造型精致。
周晶看了苏纪时一眼,假惺惺地问:“哎呀,不会是剧组忘了给我们苏老师定餐了吧?苏老师的助理呢,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怎么没见她影子啊?”
今天小霞姨妈痛,苏纪时就没让她跟着,只带了方解、阿山两个人随行。按照常理来讲,在剧组拍戏都应该由剧组负责订餐,结果小霞不在,就没人check这件事了。
方解赶忙去问剧组工作人员。
结果……还真没给他们订饭。
后勤也傻了:之前拍戏时,苏瑾从来不吃剧组盒饭,每到饭点,都有五星级餐厅的特供外卖送到,所以他们想当然的以为今天苏瑾也会开小灶。
“……”苏纪时服了。之前苏瑾有穆休伦这个大金主照顾,自然衣食住行都被人家给安排妥了;可是她苏纪时已经和穆休伦“分手”了,拍戏时,自然吃不到五星级酒店的外卖了。
见她表情不对,阿山赶忙提醒:“好女孩不可以说脏话呦!”
苏纪时:“我不说脏话。”她转向方解,“没定盒饭也不是什么大事。咱们不就在大学城里面嘛,找个学生帮忙跑腿,去食堂打几个菜。”
方解:“好,那吃什么?”
苏纪时微微一笑:“那就吃……黄焖鸡吧。”
阿山:“……”
苏纪时:“或者大盘鸡吧。”
阿山:“……”
苏纪时开始报菜名:“烤鸡、炸鸡、红烧鸡、叫花鸡……”
她一边报菜名一边瞅着阿山,眼神里写着:看,我没说脏话吧。
方解被这一连串鸡砸下来,砸到头晕眼花,赶忙叫停:“不行不行不行!苏小姐,苏老师,苏姐!你不要忘了你现在还在减脂期,这些东西你统统吃不了!!”
苏纪时理直气壮道:“平常我在家里呆着,你给我喂草也就罢了,今天出来拍戏这么辛苦,我就不能改善生活吗?”
方解咬牙退步:“你要是真想吃肉也行,像周老师那样,吃个不放酱的沙拉……”
“你见过大学食堂,还提供沙拉的?”这又不是在美国,她的母校餐厅虽然提供亚洲菜,但都是味道甜腻的中式面条,吃那种东西还不如吃沙拉、啃汉堡。
方解不信邪,视线在教室里搜寻了一圈,叫来了刚才搭戏的小群演。
巧了,正是新鲜出炉的一枚小迷妹梨娟。
梨娟早就竖着耳朵偷听很久了,哎呀呀,虽然苏瑾和电视上那个温柔端方的形象差很多,但是现在这个嬉笑怒骂皆性情的苏瑾更让她喜欢呀!梨娟屁颠颠凑过来,乖乖站到了方解面前。
方解一问,正如苏纪时所料,这所大学的食堂里根本不提供沙拉。
方解没办法,只能退而求其次:“那你们食堂里有水煮菜吗?比如水煮菠菜、水煮西蓝花、水煮荷兰豆、水煮芦笋?”
小迷妹心疼起来:“啊?苏老师中午就吃这个啊……”
方解怕落得一个虐待艺人的罪名,赶忙说:“不是不给她吃肉!可是她在减脂,能吃的肉类有限。不过海鲜是可以吃的,比如白灼虾、清蒸鱼、烤三文鱼……”
苏纪时打断他:“总之,我只能吃水煮的海鲜是吧?”
“对啊。”
“那行。”苏纪时从阿山皮夹里直接摸出一百块钱,转手塞到了小迷妹手里,“听见没有?就照我经纪人说的,给我买份水煮鱼吧。”
方解:“……???”
阿山:“……???”
梨娟甜甜道:“诶!好嘞!”
※
大学城北门,一辆豪华轿车顺着主干道缓缓驶进了校园中。
大学城位于城北,于十年前正式落成,好几所知名学府把部分学院迁来这里,经过多年发展,大学城已经成为了京城有名的地标建筑。它面积广大,周边配套设施丰富,生活在这里的学生多达十几万人。
望着道路两旁熟悉的街景,坐在轿车后排的男人露出了一个怀念的笑容:“没想到一转眼,都毕业这么多年了。”
“是啊,那时候你没少来蹭课,永远坐在第一排,思路跟着上、作业也完成的很好。结果我们查遍花名册,却没有你的名字。后来才知道,你不仅不是我们院的学生,甚至不是我们校的学生!”
男人身旁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他头发虽白,却用发油梳得整整齐齐,一副金边眼镜架在鼻梁上,看上去很有老一代知识分子的风貌。他衣着干净整洁,却并不是什么名牌,腿上放着一只皮制的棕色公文包,看上去年代久远,却没有什么破损,很是爱惜。
“还要谢谢张院长手下留情,没有把我轰出去。”男人笑道。
“哪里舍得!”被称为张院长的老先生,转头看向他,“休伦,其实你是个做科研的好苗子,可惜……不,也没什么可惜的,每个人都有各自前进的道路。你的路在商业上,我前几日还在报纸上看到你了,今年的‘矿业集团百强’里,你排名比去年又前进了几位。”
穆休伦谦逊地点点头。
穆家是做矿产生意的。几十年前,国家开始放开矿业开采许可,大力扶植民间资本,他的父亲和叔伯就是在那时候发家的。最开始,先是一个铁矿,然后发展到一片铁矿,紧接着是国家急需的铬矿、铝矿、铜矿……
穆休伦是他们这一代年纪最小的孩子,而且又是一个地位尴尬的养子。他毕业时,家族企业的重要位子都被亲戚占据了,父亲只扔给他一个经营不善的小分公司。
所有人都以为他走进绝路了。哪想到他凭借在商业上的灵敏嗅觉、以及在地质学院旁听时培养出来的专业性,果断把公司的开采方向转型为有色金属及稀土……一举,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
随着业务逐渐扩大,穆休伦的名字,也越来越常见于报纸和新闻节目上了。
“院长,我这次回来就是来看看您几位,咱们就不聊工作上的事情了。”穆休伦主动转移了话题。
张院长笑了,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行、行!对了,你之前捐赠的实验设备都到了,一会儿去看看?”
穆休伦正要点头,忽然视线被窗外一群蜂拥而过的学生吸引走了。
十八、九岁的新生最有朝气,呜嗡嗡呼朋引伴,同时向着远处的某栋教学楼狂奔。今天是周末,按理说并没有课要上,而且看他们的表情,也不像是去上课,倒像是……去看什么热闹。
穆休伦喃喃:“他们这是去做什么?”
张院长人老心不老,老顽童一样挤挤眼睛,说:“还能是做什么,追星呗。”
“追星?……可是大学城里没有电影学院。”穆休伦皱眉。
张院长给他解释:“昨天教务处发了通知,有个女明星来这里拍外景。叫什么……”他仔细想了想,“哦对了,叫苏瑾!哎呀我那个小孙子喜欢她喜欢的不得了,还嚷嚷着让我给他要个签名。大明星的关系,哪是这么好搭的?”
穆休伦:“……”
他清咳一声,道:“若只是一个签名的话,我可以想办法。”
看在前“金主”的份上,苏瑾不会连这点面子都不给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