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尤里·布莱尔已经竭尽全力地工作, 但等他把事情做完,真正下班已经是晚上快八点的时候了。
他匆匆穿上外套赶回家,一推开公寓的门就闻见了扑面而来的炖菜汤香味儿。
难道是伊芙跟姐姐打听了自己喜欢吃炖菜的事情?!
尤里的心中顿时一阵甜蜜,他踩着一种飘飘然的步伐走到了餐桌边上。看着桌上那色泽漂亮、香气四溢的炖菜还有烤软切好的面包片, 脸上一时间洋溢起了幸福温暖的微笑。
他一把抱住了走到他面前, 刚想要开口说话的伊芙。
“原本就说好了, 结婚之后菜都由我来做就行, 伊芙你这是忙什么呀!不过这些炖菜看上去真的很好吃啊!真不愧是伊芙你, 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如此完美……”
尤里的话说了一半, 然后他就感觉到了现场氛围的不对。
以及,在这个并不算宽敞的公寓中, 赫然出现了第个人。
整理穿戴一新的小男孩腰间系着围裙, 手中端着干净的盘子,此时此刻他正用一脸无奈、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着眼前突然少儿不宜的一幕。
他沉默了片刻, 随即默默地转过身,像什么都没有看到似的, 踮起脚将盘子和刀叉在桌上摆好, 选了一个距离二人最远的位置, 背对着他们默默坐下。
尤里的表情顿时有些僵硬,然后他听见了伊芙有些迟疑又不好意思的声音。
“晚上好,辛苦了尤里。不过今天的晚饭我只帮着烤了一下面包,桌上的炖菜是克里斯的手艺——哦对了,克里斯就是我们那天在公园遇到的小男孩。克里斯,来跟尤里打个招呼呀。”
“晚上好,尤里。”
名叫克里斯的小男孩于是从餐椅上转过身,干巴巴地道。
尤里眯了眯眼睛, 他在伊芙的拉扯下在餐桌边上坐下,看着克里斯动作伶俐地站起身给他和伊芙各盛了一盘炖菜汤。
“我们自己会做这些的,你多吃点吧。”
伊芙神情温柔地摸了摸小男孩的头顶,然后递给了他一片面包。
克里斯连忙接过,他一边满足地吃着面包,一边说道:“嗯!伊芙你也多吃点炖菜汤……”
尤里:“……”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自己才是伊芙的正牌老公,这个公寓的真正主人,可尤里现在却突然有一种自己十分多余、格格不入的感觉。
如果伊芙此时此刻愿意将视线落在他身上哪怕一秒,就会发现尤里的脸色臭得仿佛晒了几个月的熏鱼。
他动作非常大地拿起调羹,一脸忿忿地用力从盘子里舀了一勺炖菜汤送到嘴边。
“汤咸了,还有点酸。你做炖菜的时候腌菜放多了吧?”
他故意扬高了声音打断了二人的温馨互动。
“不,不会吧?”
自到了首都之后,从来都是把食物当做珍宝一般看待的克里斯慌忙拿起汤勺试了一口,然后动作顿了顿,又试了一口。
其实在之前做菜调味的时候,小男孩已经确认过了味道。
现在尤里一说,已经习惯了看人眼色的克里斯虽然不觉得自己把炖菜汤做咸了,但是却在心里一阵打鼓,生怕自己哪里做的让伊芙和尤里二人不满意,导致他们收回领养自己的想法。
“好像……是咸了一点……很抱歉!布莱尔先生!我下次一定会注意——”
“尤里。”
伊芙皱起眉,她用一种不太高兴的语气小声地唤了一声尤里的名字。
“我不过是稍微评价了一下……”
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好像被茶到了,但是当尤里将视线落在小男孩的身上时,却又觉得他那惶恐哀求的神色不似作伪。
他只是有点不满意,从自己在餐桌边上坐下开始,伊芙的注意力都落在了克里斯的身上,但他却从未想过要让原本就颠沛流离的小男孩再次陷入这样忐忑无助的情绪。
黑发青年用他那属于秘密警察的犀利目光严厉地扫了扫名为“克里斯”的小男孩,被伊芙在桌子底下踹了一脚之后,尤里终于不情不愿地道了歉。
“好吧……对不起,其实炖菜汤的味道还不错。”
他咕哝道。
晚餐的氛围与尤里想象中的烛光晚餐略有不同,不过除去之前的小插曲,整体还算是温馨美好。
既然已经决定了领养克里斯,尤里多少要了解一下他的情况。在一番对话之后,尤里得知了小男孩还有几个与他情况十分相似的同伴。
“……如果今天晚上,你们没有其他工作要交给我做的话,今天晚上我想要回去看看他们。”
小男孩一边吃着东西,一边小心地观察着伊芙跟尤里的表情。
顺便将他白天攒下来的面包和饼干带过去。
他在心里默默地说着。
“在巴林特收保护费藏匿流浪孤儿的混混吗……”
尤里放下了调羹,下意识地沉吟道。
克里斯的脸色一下子有些苍白,显然是想到了尤里的军人身份。
他现在还不知道尤里的真实身份是保安局的秘密警察,不过通过昨晚的事情,克里斯多少能看出尤里与巴林特警察局关系匪浅。
伊芙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轻轻“啊”了一声。
“我突然想起来了,尤里你好像跟医生还有警察说过,我是为了将‘格莱彻先生’推出急救车外、避免了他也遭受车祸冲撞才受伤失忆的,对吗?”
何止啊——你还给他做了手术,九死一生救命的那种。
尽管事后,尤里对警察局解释说,也许子弹是因为被推下车而被摔出来这样的瞎话而勉强糊弄了过去。
“啊……是的。怎么了吗?”
伊芙坐在灯光明亮的客厅内,眯着那双湛蓝明亮的眼睛认真地回忆了片刻,然后声音缓慢地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今天在游行的时候,我好像听见了和平党派的人说格莱彻家族的奥尔卡夫人专门设立了帮助贫困儿童以及女性的教育基金,还建立了不少用于收留战争孤儿的公益住宿学校。”
“虽然我帮助格莱彻先生的本意不是想要挟恩图报,但是如果可能的话,能否通过这个人情拜托奥尔卡夫人的公益住宿学校收留克里斯的小伙伴们呢?”
在听完伊芙的提议之后,克里斯的眼睛宛如暗夜里的星子一般瞬间明亮了起来。
他连饭都顾不上吃,就一脸急切地换上了外套,带着伊芙和尤里熟门熟路地摸到了自己和小伙伴的住处。
那是一处阁楼顶上靠近烟囱的小房间,头顶的砖石漏雨,墙角的破窗漏风。
七八个孩子都紧紧地靠在唯一的温暖来源烟囱的边上,即使被熏得满脸烟灰也舍不得离开,饶是如此,他们双手和双脚冻得通红。
尤里抿着唇看着这一切。
他知道,其实巴林特的平民街时常有人靠收取保护费收留一些流浪的人。
这其中,当然包括克里斯他们这种自边境逃难过来的流浪孤儿,但是一来数目实在太多了,二来房主和流浪孤儿们往往互相串好了话,假装是来投奔的亲戚,警察也没有那么多闲暇去查这种事情。
再加上,其实这样的现象多少也缓解了流浪孤儿们露宿街头,对巴林特市容造成的影响,警察局对于这种事情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听说是一回事,亲眼看见又是另一回事。
伊芙几乎是本能地跟着克里斯走上前,她首先查看了两个精神最差、年纪最小的孩子,跟她猜测的一样,因为营养不良再加上吹风受冻,他们烧得全身发烫。
这样的病症治疗,需要的不是什么技术顶尖的医生,而是对症的药剂以及真正适合养病的场所。但这些都不是眼下尤里和伊芙能够及时提供的。
如果说之前在公园里群情激奋的游行者们让伊芙看到了民众们对于这个国家热切的期待以及谋求和平的渴望,那么眼前的这一幕,简直就如同将巴林特这个灿烂辉煌的城市倒转过来,露出了它残忍冷漠的黑暗面一般。
如果说那些行走在街道上大声呼喊着政治梦想的游行者们是这个城市的光,那么这些缩在角落里无人问津的流浪孤儿们就是这个城市的影。
哪怕伊芙早有准备地带来了干净的被子和果腹的食物,甚至还有一些家里的药膏,但终究是杯水车薪。
就算她真的能够将这几个孩子送进格莱彻家族的公益住宿学校,那么在这个城市的其他地方,那些坐落于这个城市每个角落的阁楼又或者是地下室里,她没有看见的流浪孤儿们又该怎么办呢?
只要战争还在继续,就会不断地有人失去家园,不断的有人失去性命。
不断地有妻子失去丈夫,孩童失去父母,不幸就像瘟疫一样到处蔓延。
哪怕伊芙还没能想起自己曾经的记忆,但是这一刻,那种仿佛铭刻于骨血深处对于战争的厌恶感再一次自她的心底发酵升腾起来,灌满了她整个胸腔,让她觉得鼻尖一阵发酸。
一直到她跟尤里将这些孩子暂时安顿在了她的公寓里,准备明天再联系格莱彻家族的公益住宿学校,她依旧沉默着。
克里斯因为担心同伴于是留下来照顾了。于是此时此刻,回程的路上便只有伊芙和尤里两个人。
巴林特道路两旁的路灯仿佛是黑夜里沉默的树一般林立着,将二人的影子在寒夜里不断地拉长交错。
因为临近新年,虽然已经是深夜,但街道两边的橱窗里依旧灯光明亮,巴林特的市民们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一家口相携着进入各种店铺,选购那些精美漂亮的商品。
仿佛那些远在千里之外的阵痛,即便默默传导到他们的身边和脚下,都浑然不知。
伊芙收回自己的视线,她张口轻轻吐了一口气,看着那白色的雾气在路灯灯光下一点点化开散去,消弭无形。
她的心脏有一种说不出的疼痛感。
尤里突然上前一步,抓住了她冰凉的手指。伊芙一怔,侧过头看向他。
她突然发现,自己被尤里带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市中心公园。
之前因为遇到了游行,他们并没有能够在这里惬意完成的约会,仿佛是为了弥补那个遗憾一般,尤里带着她再度回到了这里。
他带着她径直穿过了广场,来到了结了冰的湖边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挂在湖边的树枝上还有跨越湖面的桥边,两两的男女们穿着厚厚的风衣,踩着银亮锋利的冰刀穿梭于这不可思议的冰雪世界,他们张开双臂,恣意大笑着,宛如自由翱翔的天鹅。
尤里像是变魔术一般地从湖边的小商贩那里借来了冰刀鞋。
“从我们公寓卧室的窗户,可以看见这片湖面。我注意到,你已经连续天到了晚上会看着这里发呆了。”
黑发青年温柔的笑容在枝头霓虹灯的映照下忽明忽暗,他在说完这句之后,将拎着冰刀鞋的手背到身后,另一只手掌心向上,朝着伊芙伸去,仿佛在舞池中邀请淑女的绅士。
“怎么样,想不想亲自体验一下在湖面上飞舞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