脏兮兮的小男孩在“我要被领养了”这样从天而降的馅饼砸中之后, 就这样被尤里晕晕乎乎地提回了警察局。
然而就遭到了警察局警长一阵劈头盖脸的教训,刚刚维持完秩序一脸疲惫的男人脸上带着黑眼圈,像一只气得鼓起来的河豚似的通知还在现场的警察, 让丢失了东西的失主可以来警察局寻回失物。
于是刚刚稍微吃了点东西, 套上了一张还算温暖的毛毯的小男孩, 就这样低着头站在一桌子的失物边上, 一边道歉一边迎来了新一轮的暴风骤雨。
来寻回失物的人们也是各式各样的。
有充满同情心的。
“那种地方也太危险了!一个小孩子可不能在那种地方挤来挤去,万一出了事故你可能会窒息而死!哦上帝啊,这是什么世道, 要不是这该死的战争,这个年纪的孩子根本不会被迫出来冒着生命危险偷东西……算你知错能改,这些钱给你,去买点吃的吧。太瘦了……”
也有虽然生气但还算通情达理的。
“小小年纪不学好!这个怀表是我过世父亲留给我的遗物,他是XX战役殉职的军官,你根本不懂得其中的意义!……行了,以后别干这种事情了,这个世道真的是烂透了……”
当然也有得理不饶人的。
“啧!我的项链!竟然被这种脏兮兮的孤儿碰过了?简直恶心, 必须要让他赔我一条新的才行!什么,没有监护人?难怪一副没教养的样子……喂我说,这孩子没爹没妈的, 留在首都也是只会给你们警察添乱, 必须好好揍一顿然后赶出去,下等人就要……嗯?你还敢瞪我?信不信我现在就打断你的腿——”
警长皱着眉上前, 适时地拦住了那人。
他一脸不悦地看着对方, 语气生硬地打断了对方。
“这里是警察局,夫人。还有这孩子后续的处理由我们警察局决定,不需要您来指点。”
趾高气昂的女人哼了一声:“后续的处理?警长先生, 我可是有认识的律师的!这种垃圾一样的流浪儿,只要我坚持不和解起诉他偷盗我价值千金的钻石项链,他绝对会为此蹲牢房的。还有你,当心我投诉……”
“您的确有权力这么做,不过我建议您至少注意一下您的措辞。”
就在女人眯着眼睛威胁警长的时候,终于听不下去的伊芙站起身来,径直上前挡在了小男孩的身前。
“下等人”、“垃圾”,这已经是女人第二次用羞辱的词语指代小男孩了。
小男孩偷东西当然是不对的,这也是为什么之前其他失主责备他的时候,伊芙和尤里只是在一边看着的原因。
不过,如果忽略了二人身上的穿着打扮,只看二人此时此刻的言行举止,伊芙觉得这女人看上去更像是从没有受到过教育的样子。
当她抬起头看向伊芙时,视线第一时间贪婪地扫过了伊芙脖颈间的蓝宝石项链。
女人正准备开口说什么,伊芙却微微一笑,直接截断了对方的话语。
“另外,‘价值千金的钻石项链’?小孩子不懂看不出来,您可别以为这世界上所有人都是傻瓜。就您手里那条项链,假钻镀金,拿到珠宝店去,三十达尔克都卖不到。”
“你,你胡说——”
“我劝你最好适可而止,不要以为认识个小警察就可以颠倒黑白。这里是警察局,既然想要装得像个人上人,至少行为举止显示出一点受过教育的痕迹——刚刚你说的话这位警官都听在耳里,如果你执意要起诉这孩子,就请让警察将赃物收走作为证据,到时候自然会有相关的鉴定人员来判断这条项链价值几何,够不够送这孩子进去蹲监狱。”
女人当即就迟疑了,她攥着项链咬牙切齿,最后重重地哼了一声,故作高傲地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离开了。
躲在伊芙身后的小男孩明显松了一口气。
他一改先前的怀疑和抵触,十分乖巧、小心翼翼地凑上前伸出手,隔着警察局还算赶紧的毛毯抱住伊芙的手臂,仰起面庞,用一种既崇拜又真诚的语气问道:“真厉害!你怎么知道那条钻石项链不值钱的?”
早知道那条项链连三十达尔克都没有,小男孩绝不可能花那么大的心思将它从一个麻烦的女人身上偷过来,最后还在这里被对方狠狠羞辱了一番。
“告诉你,然后让你下次更加精准地找到猎物?”
伊芙斜着眼睛瞄了他一眼,一句话便戳穿了对方的小心思。
小男孩气呼呼地鼓起了腮帮子,但他却没有反驳。
虽然他知道,此时此刻就地装委屈做戏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是莫名的,他一点都不想对刚刚保护了自己的伊芙撒谎。
“如果真的是价值连城的钻石项链,那么当她拿到项链的时候,应该会第一时间用专门的布料仔细地擦拭并且对着光线认真检查钻石表面的划痕。”
大约是对小男孩没有撒谎敷衍自己的表现稍微有些满意,伊芙还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自己的判断依据。
“原来如此。”小男孩恍然大悟,“而那个女骗子一上来,根本就不在乎钻石项链是否受损,反而只是一味地嫌弃项链脏并且索赔。”
伊芙沉默了一下:“她骗你的确是她的不对,但是你也的确做了应该被起诉的事情。今天只不过是运气好,大家都同情你并且没有追究。”
当然,失主们没有追究小男孩的另一层原因还有他一看就不像是能赔得出钱的人,花钱雇人追究一个流浪孤儿偷窃的问题,只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小男孩也很清楚这一点,他冷笑一下:“他们并不是同情我,他们只是知道我赔不出钱,不想在我身上浪费时间罢了。如果这里不是警察局,他们一定会狠狠揍我一顿发泄怒气。”
奇怪的自尊心让小男孩将偷窃当成了一种维持生计的手段,有的时候,他宁可去偷盗也不愿意接受那些有钱人的怜悯和施舍。
可是另一方面,很多时候他又无法拒绝这样的施舍。巴林特虽然远离战火,局势相对稳定,但同样治安也更加严格,地头蛇混混们的势力范围划分非常明确,如果他想要帮助自己还有几个朋友交得起他们所谓的保护费和安家费,便连一分钱都不敢错过。
“就算他们因为生气狠狠揍你一顿,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就在伊芙和小男孩之间的气氛稍微有些缓和的时候,尤里冷漠中暗藏着不爽的声音及时插入了对话。他一边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伸出修长的腿直接挤到了二人中间,小男孩不得不松开了伊芙的手臂,被迫退到了一边。
“那些被你偷走财物的人,他们当中虽然有丢失一些钱也不至于揭不开锅的中产人士,但同时也有不少是吃完上顿没下顿,又或者是拿着钱等着给家里人买药看病在穷苦人家。他们之所以参加游行,也并不都是闲的没事干,而是他们将自己未来十年的希望寄托于即将当选的总统,以及他们身后的党派所代表的阶级利益。”
就在刚才,一位穿着单薄、情绪几乎要崩溃的母亲千恩万谢地拿回了自己的钱包——她只是一时激动才跟着人群加入流行,为和平党派呐喊造势,却不料在短短二十分钟内就丢掉了装着自己给孩子买药钱的钱包。
如果不是因为警察让大家检查身上的财物,有丢失的人可以去警察局领取,她可能会当场昏厥过去。
尤里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小的时候,姐姐约尔为了满足他用新课本上学的梦想,千辛万苦地去打工然后兴致冲冲地去到了书店,却在半路上被人偷走了钱包。
尤里记得那天晚上,约尔比平时更晚地回来。一向阳光积极、仿佛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都不会被打倒的约尔,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悲伤和失落,她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本七成新的二手书,双手因为在餐厅里洗了一晚上的盘子而冻得通红。
因为给弟弟买新课本的钱被人偷走,约尔不能让弟弟明天上学没有课本,只好大晚上打小时工挣够了买二手书的钱。餐厅的老板知道他们姐弟俩相依为命,他仗着约尔年纪小能打工的地方不多,故意给她很少的工钱,约尔不得不做成年人三倍的工作量才能拿到钱。
饶是如此,温柔的约尔回到家仍然觉得十分对不起弟弟。她忍着委屈的泪水,努力回避着弟弟期待的视线,害怕看见小尤里因为没有新课本明天又要被同学嘲笑的失落模样。
殊不知,刺痛尤里的,从来都不是学校里同学们的嘲笑,而是约尔那双通红的小手,还有她自责万分的神情。
战争孤儿们可怜,那些挣扎在温饱线上下,努力遵守规则生活的穷人们难道就不可怜吗?
尤里知道,无论如何,自己跟姐姐当时的处境都比眼前的小男孩强。
因为约尔的强大支撑,他自己从未像伊芙那样感受过流浪孤儿的苦楚,所以现在他也没有立场去指责因为没有长辈,也没有姐姐教导,价值观发生偏差的小男孩——但这并不妨碍他讨厌小偷。
虽然是依靠着姐姐约尔,但是至少有一点,那就是无论多么辛苦,他都始终不曾通过伤害他人的方式获得不正当的财富去维持自己的生活——尤里认为,这一点对他而言非常重要。
如果之后真的要领养这小子的话,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教会他这一点。
尤里瞥了一眼小男孩,深深吸了一口气。
没办法,谁让他的经历跟伊芙太像了呢……从某种角度来说,或许对于伊芙而言,拯救这个小男孩,就是拯救曾经的她自己吧?
虽然她现在失去了记忆,但是对于有着相似经历的人,共情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说得自私一点,尤里可不想要在这种事情上被伊芙讨厌。
不过领养归领养……
“这里的警察局分局长是我以前在军校的前辈,一会儿我会先去跟他了解一下关于流浪孤儿领养的事宜……你小子!不准趁我不在就随便抱伊芙!就算以后她真的成了你妈妈也不准那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