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包不是小男孩的, 他自然是说不出里面的东西。
尤里在面对约尔和伊芙之外的人的时候,通常不那么有耐心。他懒得多说,直接将地上七零八碎的“战利品”以及骨瘦如柴的小男孩都拎在手里,打算一齐交给警察处理。
抓小偷这种事情, 原本就不是秘密警察的工作范畴。
尤里约会一半被打断, 出于职责,他不得不暂时抛下了伊芙去联络附近的警察。当他匆匆忙忙地赶回来, 发现伊芙竟然不在原地。
尤里的脑子里一瞬间有些空白。
他当时的第一反应是, 伊芙究竟是擅自跑去阻止游行者了, 还是被WISE的人趁机带回去了?!
前者危险,后者……可能他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在那短短的几十秒内,尤里觉得自己心脏的位置一片彻骨的冰凉——直到他听见了公园的灌木丛后方传来了一阵小男孩无能狂怒的踢闹声。
尤里好不容易才在这臭小子挠伤伊芙之前将他牢牢地控制住。
“等一下!”
伊芙有些不忍,她伸出手抱住了尤里的一只手臂拦住他。看着挣扎的流浪小男孩, 她的脸上浮现出了不忍的表情。
“如果将他交给警察,会怎么样?”
尤里愣了一下:“这么小的孩子还能怎么样?赃物自然是没收归还给失主,他的话如果没有家人,应该会经由巴林特市政府转送到附近的孤儿院吧。”
小男孩在听见“孤儿院”这个词之后脸色陡然一变。
“等一下!我才不要去孤儿院——放开我!我有家人!我自己回去找我的家人就行,你给我放开……!”
那模样看上去,仿佛孤儿院是比警察局更恐怖一百倍的地方。
伊芙的心中蓦地一跳, 就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出为什么,但是那种条件反射般的反感, 让她不自觉地就将立场摆在了小男孩的那一边。就连她抓着尤里的手指都不自觉地收紧, 指尖深深地陷入了尤里的胳膊中。
“孤儿院,那是不是太夸张了一些呢?再说尤里你也听到了吧, 这孩子说了自己有家人的,不如我们就将这些东西送还给警察局,然后再把他送回家里, 让他家里的长辈教育他一番就好了——”
尤里敏锐地察觉到了手里拎着的小男孩在听到伊芙说“送回家里”的时候,手脚和身体明显的僵硬。
根据尤里多年来秘密警察的工作经验,他判断这孩子十有八九是在撒谎。
“伊芙。”
尤里嘴里温柔地唤着新婚妻子的名字,然而盯着手中小男孩的眼神却是格外的冷漠和不依不饶,“从这小子身上来看,绝对是个惯偷。他刚刚还说那个黑色的钱包是他的呢,这小子嘴里没有半句实话,我觉得我们还是直接把他交给警察局,让他们来判断比较好,如果这小子真的有自己的家人的话,警察局和孤儿院也不会愿意花额外的钱来专门养他的。”
伊芙沉默了。
理智上她明白,尤里的处理方案有依有据,说的也非常有道理。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情感上她竟然跟小男孩的态度出奇得一致,伊芙本能地抗拒将这个小男孩转送到孤儿院中的可能。
伊芙甚至有一种就算这孩子没有父母在外流浪,也比去了孤儿院要强上百倍。
尤里终于察觉到了伊芙不同寻常的迟疑和沉默。
身为秘密警察的黑发青年只是怔忡了不到三秒便很快反应过来,想起了先前自己在提拉蒙庄园的废墟里找到的那张破碎的档案纸,结合伊芙过去说过的她自己的经历,尤里立刻明白了她的担心。
这种童年的阴影如同一生都笼罩在人头顶的阴霾,哪怕现在的伊芙失去了记忆,她也会本能地排斥那个给她带来无数惨痛回忆的地方。
有那么一瞬间,尤里很想将自己手中的东西——包括那个一秒钟也不肯安分一下的小家伙一起丢在地上,然后回过头给伊芙一个温暖有力的拥抱,告诉她:一切都已经结束,赞助那个该死的“孤儿院”,又或者是人体实验研究所的莱昂纳多已经被秘密警察羁押起来,他们会用最严酷的审讯让那个禽兽将一切和盘托出,到时候上面的人一定会追查到底,将那一整条沾满鲜血的线索上所有的罪犯都拎出水面,连根拔起,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但是尤里却很难说出口。
在东国的公务系统待了这么久,就算是年轻热血如尤里也明白,莱昂纳多既然能在东国肆意横行地做这种事情,那么上面必然就有藏得更深的幕后黑手。
所以,和盘托出或许有可能,追查到底却未必有可能。
于是尤里再一次感觉到了当初他在外务省工作时,那种悲伤愤怒却又无能为力的感觉。
黑发青年深绯色的眼瞳无声地黯淡了下来,他的态度软化,尝试着放柔了声音。
“好吧,如果你真的这么反感孤儿院的话,我们也可以换一种方法解决问题。”
尤里侧过头看着抓着自己手臂,怎么也不肯放开的伊芙,在她额头上落下了一个安慰的轻吻,“我会拜托认识的警官将这个孩子交给愿意领养他的好心人,这样可以了吗?”
反正这个孩子看上去还小,不到十岁……仔细看,说不定连六岁都不一定有,想要找一个领养家庭或许并不是那么难。
伊芙微微松了一口气,她看了一眼满脸怀疑的小男孩:“如果能够找到一个值得托付的人家自然是最好了,不过如果这孩子执意不肯去警察局的话,我们是不是可以——”
“不可以哦,伊芙。”
尤里在伊芙将话语说完之前,便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
“无论结果如何,我今天是一定要将这个满口谎言、一身坏习惯的臭小子送到警察局,好好教育一番的。我知道伊芙你非常同情这些战争孤儿,但是,看看这些东西……”
尤里说着,将自己用外套包住的那些赃物展示给伊芙看,“这小子偷东西从来没有考虑过别人。”
“现金、钱包、首饰、挂坠盒还有怀表……别的不说,你看这个放着相片镀银旧项链明显就不值几个钱,还有这些皱巴巴零钱的主人,大概率也不是什么有钱人会拿的。”
“那又怎么样?!”小男孩闻言愤愤道,“这些都是我凭本事拿到手的,是那些人自己没有看住财物!你们这些衣着光鲜的有钱人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
因为今天要约会的缘故,无论是尤里还是伊芙在出门之前都精心打扮了一番,伊芙甚至还戴上了据说是尤里送给她的订婚礼物——那条纤细精巧的蓝宝石项链。
再加上二人相携出现在市中心公园,恰好又撞上了党派游行,难怪小男孩会误会了。
“只有你们这些闲得发慌的有钱人才会关心这个国家到底谁做总统!而像我们这些因为战争失去了家人,颠沛流离地从国境线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才终于逃到这个繁华安稳的首都的!对于我们而言,不管谁当总统都好,只要能够让现在的和平延续下去就好……!”
他之所以要偷这么多的钱和财物,是因为除了他之外还有其他一起流浪的孤儿们。像他们这样的孩子没有监护人,想要在首都这种地方获得哪怕一片遮风挡雨的角落都必须给那些地头蛇还有流氓混混们,缴纳更多的保护费,不然他们就会威胁将所有的孩子们都举报给当地的警察局。
到那个时候,他们要不然就会被当地的治安官重新赶到首都之外,甚至是更加偏远的边境,在那种地方,即使现在是处于东西两国协议冷战的期间,也时常有炮火随时随地从天而降;要不然,就像尤里说的那样,被交给孤儿院管理——而早在边境的时候,小男孩就知道了孤儿院的可怕,据说他们不但会肆意打骂孩子们,听说还会将战争孤儿们像牲口一样大批大批地卖给神秘的买家。
尤里冷笑:“凭本事?既然你说你是凭本事得到的这些财物,那么现在我也是凭自己的本事把你抓住的。所以现在你也是我的了,我想要怎么处置你都是我的自由。”
小男孩被尤里用他自己的话反将了一军,顿时沉默着说不出话来。
他充满稚气却又脏兮兮的小脸上带着绝望和怨恨的神采,他用一种像是要死死记住二人一般的眼神恶狠狠地盯着他们。
“……随便吧。反正规则都是你们这些该死的大人们定的。就算我什么都不做,只要你们想就可以毫无理由地将我们赶走甚至杀死——只需要随便订立一条对你们有利的条文法规就好了。”
“而我们,甚至连读书识字的机会都没有。就算你们这些有钱人从我们这里偷走金钱、自由哪怕是生命,我们也从来不知道该用哪一条法律来捍卫自己,没有人会帮助我们,甚至没有人会告诉我们,我们正在被‘偷走’什么。”
小男孩的话让眼前的二人突然一愣,纷纷用惊讶和探询的眼光看向他。
“这话是你自己想的?”
尤里有些不敢置信。
“怎么?”小男孩冷笑地与他对视,“因为我看上去根本不像是读得起书的样子,所以我就连睁开眼睛辨别是非的能力都不应该有了吗?”
伊芙松开了抱着尤里手臂的双手,她看着眼前的小男孩,突然觉得他的眼中闪烁着自己无比熟悉、不甘而又明亮的光。
就好像很久以前,她曾经也看到过一个跟眼前的小男孩无比相似的、脏兮兮却又不甘心服从与命运的孩子。
虽然伊芙一时间想不起来那个孩子是谁,但是她却鬼使神差地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让尤里将这个孩子放了下来。
“……尤里,你之前说,可以帮这个孩子找一个领养的家庭是吗?”
“是啊。不过我恐怕得建议这孩子别在什么人面前都表现得太聪明,这样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是五六岁的样子。”
正在揉着手臂的小男孩闻言一下子跳了起来:“我已经七岁了!”
“好吧,七岁……看来你真的是相当的营养不良了。”
尤里一把按住了他的脑袋,喃喃地说道。
虽然伊芙还没有明确地说出来,但是尤里已经大约猜到了她想要说的话。
就像之前一样,伊芙再一次在这个小男孩的身上看到了从前的自己。战争孤儿、边境战区流浪、聪明有野心,同时对于通过知识改变命运有着无与伦比的渴望。
其实,从前的尤里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你想要领养他吗,伊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