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场东西国学术交流结束之后, 刚刚动完手术的德米特里厄斯被火速送回了国,下了飞机就直接送进了医院。
他直接住进了最高等级的加护病房,护士们对他的照顾无微不至, 医生一天三次地探望检查, 就连伊甸学园的老师和同学也来了好几次。
母亲来看望了一次,在确认他无碍之后, 很快变了脸色,神情冷漠地就走了。后来德米特里厄斯回想起来, 大概是因为他小心翼翼地问了她关于父亲的事情的缘故。
少年的心情变幻莫测。
一开始, 他刚刚醒来, 一想到自己没能在学术交流会上拿下优胜就在心里又气又恨,不知道如何面对父亲失望的眼神。后来, 他等着等着, 又十分焦心害怕, 担心父亲已经他的失败对他彻底失望,连见都不想见他了。
但是一直到他痊愈出院,父亲多诺万·德斯蒙都没有来看过他一眼。
他在心里排练了许久对父亲道歉认错的话语, 最终也没能对他说出一个字。
那个时候的德米特里厄斯, 尽管从小就习惯了父亲对冷漠和无视的态度, 但是每每看见周围人一家其乐融融的样子, 他的心底总会再度升起不切实际的幻想。
对, 没错。一定是父亲太忙了。
他们的父亲对他们再关心又怎么样呢?能比得过他的父亲吗?他德米特里厄斯·德斯蒙的父亲才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爸爸。
爸爸才不是不爱他, 只不过是太忙了。因为爸爸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国家大事上, 这才没能即使关心他。
……
少年德米特里厄斯在心里这样一刻不停地说服着自己, 直到某一天,那件事情的发生。
那天,他在伊甸学园的校门口看见了自家的车子以及保镖。他急急忙忙地上前询问了管家, 得知了父亲来学校跟校长面谈的消息。
跟校长面谈?父亲……是想要关心他的学习成绩,以及毕业后的专业方向选择吗?!
表情一下子欣喜了起来,德米特里厄斯急急忙忙地抛下了小伙伴,转身就朝着校长的办公室跑去,也因此错过了管家吉布斯先生在他身后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一路冲到了校长室门。
校长室的门紧闭着,但是如果凑上前去,隔着古典气息浓郁的深棕色木门,仍然可以听见里面的对话。
德米特里厄斯期待地凑了上前,他伸出手,刚想敲门,里面就传出了校长与父亲的声音。
“德斯蒙总裁,见到您真的是不胜荣幸!德斯蒙少爷无论是理论还是实践课程在我们伊甸都名列前茅,想必一定是继承了您的头脑与才华……”
听见校长对自己的成绩赞不绝口,德米特里厄斯的唇角禁不住地上扬,然而下一秒,门内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声音就将他的笑容冻在了原处。
“名列前茅?那也就是说,并不是第一名咯。这样的成绩,难怪在之前的东西国学术交流里输给了巴伐利亚学园的代表,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把名额给别人,这样也免得在国外丢人现眼了。”
仿佛有冰寒彻骨的风暴,一瞬间门锁住了他的全身。德米特里厄斯就像一个雕像一样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那、那是因为对方的课题实在是太过于……”
校长显然也紧张了起来,“这一次的评委比起暂时没有成绩的国际话题,更加看重有实际研究成果的课题,所以……”
“哈哈哈,不要那么紧张嘛,校长先生。”多诺万·德斯蒙用干巴巴的语气笑道:“说到底,德米特里厄斯那孩子的课题也是我看过的。区区一个东西国学术交流,说到底只不过是小孩子们之间门的过家家。至于未来能够彻底改变这个世界的,究竟是区区一个医学课题,还是我们德斯蒙家族的政治抱负,这样的事情……我会用我的一切来证明的。”
“您的……一切?”
“是的,包括我的孩子们。”
男人冷酷地说道。
“德米特里厄斯的成绩不错,我很欣慰,这样的成绩足够他通过推荐制度进入政坛了。只要有他在,我的政治生命就等于延长了四十年,统一党未来也将持续积攒力量,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实现我们伟大的事业……而到时候,我会让那些将优胜给海因里希·布兰茨的老家伙们看看,到底谁才是未来众望所归的赢家。”
只要有他在,我的政治生命就等于延长了四十年——
在那一瞬间门,德米特里厄斯只感觉到一股寒气从背后陡然窜起,宛如一条毒蛇一样钻入了他的心脏。
他再次感觉到了坠入湖水中,那种冰寒彻骨的感觉。尤其是当校长小心翼翼地跟父亲赔罪,说起他在这次东西国学术交流会上差点淹死的事情时。
“嗯?哦,那个啊……”
多诺万·德斯蒙停顿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像是想起来了这回事一样,哈哈一笑置于一边,“不是什么大事,校长先生不必在意。如果因为这点小事就破坏了你我两家世交之情,那不就太可惜了吗?而且通过那孩子身上的手术痕迹,我们德斯蒙集团旗下的医生也研究出了新的心脏手术方案,有了这项成就,我们统一党在民众当中的威望很快就会再上一层楼,说不定这反而是件好事呢。哎呀,想不到西国医生的手术水平竟然如此优秀,如果可以将那样的人才收入囊中……”
——不必在意。这点小事。说不定反而是件好事。
明明他都差一点死掉了,父亲说起来却是那样的轻描淡写。
原来之前他在医院苦苦等待,父亲并不是从未来过,他只是单纯的不关心他而已。
从小到大信仰的坍塌就在一瞬之间门。
黑发少年握紧了拳头站在门口,他感觉自己全身上下每一根血管里的鲜血都在这一秒像煮熟的开水一样滚沸着,又像是层层叠叠的海浪,前仆后继地拍打在他理智神经的礁石上。
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从那道裂缝之间门,又有什么像是水流一样消失不见。
从那一天起,他的世界宛如在顷刻间门倒置。
“不要做出有损德斯蒙家族名誉的事情”、“按我说的做就好”、“你不需要知道理由”……
随着德米特里厄斯不断长大,开始接触德斯蒙集团乃至于统一党的势力,父亲终于开始关注他,甚至愿意纡尊降贵花时间门共同进餐……但那只是建立在工作交流的基础上。
他曾经多么期待与父亲沟通,现在就有多么反感和厌恶那些以祈使语气开头的冰冷命令。
多诺万·德斯蒙并不是在教育儿子,他只是在照着自己的一切,像花园里的工匠一样将德米特里厄斯修剪成他想要的模样。
选择的大学,学习的专业,选择的导师,交往的人脉关系,工作的意向单位……
甚至是,恋爱结婚的对象。
大概唯有这样,他才能够将他的政治生命再延长四十年。
——【“人和人之间门是很难互相理解的,不过那也无妨,只要我们能够开出他无法拒绝的价码就行了。”】
这是父亲在收买政敌的侄子时说的话,而那个时候,德米特里厄斯只觉得自己跟那个宛如父亲手中提线木偶一般的年轻人毫无区别——又或者,只不过是稍微贵一些的木偶。
那些于平静表面下压抑着的愤怒与不甘,最终在父亲拿伊芙的性命威胁他时,如火山般无声却彻底地爆发。
【“我不想看到你做出任何有辱家族名誉的事情,如果你让我失望的话……”】
“你呢?为什么不说话呀,亲爱的,不要让我失望……”
【“你应该知道那位美丽可爱的伊芙小姐将会遭遇什么吧?”】
“——现在立刻,杀了她。”
……
“快回答我,德米特里厄斯·德斯蒙!你的主人是谁?你效忠于谁,快回答——”
被超能力束缚着,德米特里厄斯在这一刻成为了真正的提线木偶。他可以看见也可以听到,但是他的全身却仿佛被某种不知名的恐怖力量紧紧摄住,只能遵照夏洛特的命令去行动。
而且,还是在他最重要的人面前,操纵他去伤害她。
庞大而汹涌的愤怒和屈辱感淹没了他。
他的意识于虚幻和现实之间门沉浮,记忆中多诺万·德斯蒙话语与夏洛特的命令声重叠在了一起,终于,在最后一刻爆发出来。
——可恶……竟敢……!
***
夏洛特在意识到自己操纵的打手们接二连三地倒地,彻底失去利用价值之后迅速地撤回了操纵他们的精神力。
她用唯一还能活动的那只手臂抓起最后的救命稻草,德米特里厄斯·德斯蒙,将他拉到了自己的面前,将一把银光闪闪的餐刀抵在了他的喉咙间门。
“谁也不准过来!”
夏洛特色厉内荏地道,“如果不想要他死的话,就立刻给我安排……?!”
夏洛特话刚说了一般,突然感觉到手腕一紧。
她惊恐地转过头,视线正对上了被她紧紧抱住脖子的德米特里厄斯——他毫无疑问地与她的肌肤产生了接触,毫无疑问地与她视线紧紧相连,符合她完美发动【生物操纵】超能力的一切条件。
但是那双与她对视中的眼睛里,没有半点的混沌和痴迷,只有无法遏制的厌恶以及锋芒尽露的汹涌杀意。
“不、不可能……”
夏洛特喃喃地说道。
就在刚刚,她已经收回了控制着其他几个人的精神力,并且用全力对德米特里厄斯再一次发动了【生物操纵】。
德米特里厄斯并没有【精神抗体】,这一点她之前是验证过的。照理说,在这样强大的精神力面前,德米特里厄斯应该就像听到了塞壬歌声的水手一样对她惟命是从,哪怕她让他当场从看台跳下去也不会有半点犹豫啊!
可是这个眼神……德米特里厄斯的这个眼神,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被操纵中的模样。
她的直觉告诉她,此时此刻必须尽快远离眼前这个危险的男人,但是另一方面,她又觉得不可思议且荒谬绝伦。
她是最完美的,也是最强的——博士说过,没有人可以抵挡她的超能力,所以……
夏洛特满心不甘地捧住了德米特里厄斯俊美冷漠的面容,铤而走险地再次发动了超能力。
“德米特里厄斯·德斯蒙……你会保护我的吧?快说你会保护我啊!你应该深爱着我,就算用身体为我挡刀也在所不惜——?!”
德米特里厄斯的脸上,一瞬间门流露出了如春日暖阳一般温柔好看的笑容,他缓缓地转过身,伸出自己的手臂扶住了夏洛特因为失血过多摇摇欲坠的身体。
夏洛特唇角的笑容一点点绽放,就在她以为自己成功了的时候,一道尖锐而冰冷的剧痛贯穿了她的腹部!
“什……咳咳咳!”
德米特里厄斯的手中,是刚刚夏洛特抵在他脖子上的那把餐刀。因为餐刀的锋刃略钝,男人颇废了些力气,才重重地刺入了夏洛特的腹部。
夏洛特因为这剧烈的疼痛奋力挣扎起来。德米特里厄斯单手抓住她,犹如拎起一只不听话的小鸡一样轻松简单。
德米特里厄斯背对着看台的方向,逆光之中,夏洛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是那双冰冷的金色瞳孔里不带有半点情感色彩——青年扬起手臂,在半空中轻轻地甩了甩,稍微活动了一下。
“为……什么……?”
从喉咙中开始有鲜血涌出,夏洛特的声音断断续续,她仓皇地向后倒下,沾满鲜血的手仍然不死心地按在德米特里厄斯的脸上,留下了一串不甘的血印。
“你难道……感觉不到,对我的,爱……吗……?”
她明明,已经倾尽全力地去操纵他了——他的感觉,明明应该是最强烈也最浓烈的啊……!
德米特里厄斯温柔的动作宛如情人之间门的爱抚,他扶着夏洛特的手臂向上延伸,滑到了她的脑后死死攥住了她的头发。
犹如爱人之间门亲昵对话一般,他凑到了她的耳边。
“别开玩笑了。”
那是只有德米特里厄斯和夏洛特才能听见的声音。
“虽然我们都是怪物,但是我跟你不一样——我知道爱情真正的感觉是什么样的,而你,永远不可能知道。”
夏洛特的眼神里传出愤怒的光,德米特里厄斯没有理会她,只是用空闲着的一只手缓慢地、旋转着将餐刀从她的伤口中折磨一样地拔出。
夏洛特发出了濒死一般的悲鸣。
而她的耳边,德米特里厄斯的叹息还在继续,与之同步进行的,是他手中一下、一下戳向她腹部、宣泄着无尽愤怒的钝刀。
“所谓爱情的感觉啊,它苦涩无力但又甜美难言。又像是绝症,又像是看不到尽头的海面上一盏永恒的明灯,让人既绝望又期待……才不是你给予的那种,脆弱又恶心的东西。”
至少他所定义的爱情,绝不可能是轻慢、要求甚至控制。
“——因为我,最恨别人想要操纵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