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里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了现场。
提拉蒙家族的别墅依然被炸成了废墟, 浓烟滚滚,消防局的人站在高高的消防车上拿着水枪尽可能地扑灭剩下的火焰。
还有救的伤员早已经被送去了医院,残余的火光照亮了整齐摆放在一边, 用黑色裹尸袋装好的尸体。
中尉靠在保安局的吉普车边上,沉默地咬着一支烟, 听到尤里的报到声一动不动,就像一尊雕塑一样。他身边的文职人员看见尤里, 一路小跑过来敬了个礼, 将现场的伤亡和损失报告递给了青年军官。
中尉是军队出身, 比起批阅文件, 他更擅长真枪实战。作为外务省高材生被挖到保安局的尤里一到他的中队, 他就迫不及待地将这些文书事务都推给了他。
尤里迅速地翻阅了报告, 他冷漠的双瞳在看完一切之后,映着火光弥漫着猩红的色彩。
“截止目前为止, 保安局死亡人数已经达到了二十三人, 其中九人因为爆炸当场死亡, 八人送医院后不治身亡,在保安局执勤的六人则是因为颈骨断裂或头部遭到重击而亡。”
尤里声音平静中带着沉痛,他闭了闭眼,合上了报告:“闯入局里的人非常谨慎, 也非常了解我们局里的布置, 在非常短的时间内精准地摧毁了所有隐藏的摄像头, 没有留下任何影像记录。局长今晚才收到财务省的线索,我拿到之后立刻执行了抓捕,几乎我前脚刚走他们就引发了爆炸。那个时候我们的人已经接手了现场管理,就算有内鬼也不可能在那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那么快就精准地在好几处资料保管重地布置好炸弹,唯一的可能性就是, 他们早就知道我们要搜查提拉蒙集团的人,提前布置了这一切。”
“他们准备得非常充分。”
充足得有些可疑。
财务省的文件到局长手上之后,中尉负责传话,尤里拿到了就立刻带人去抓捕了——尤里……尤里不可能。先不说他的未婚妻伊芙差点也被炸死,尤里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算向外传出了消息也无济于事。
问题大概率是出在了财务省那边……但除非有确凿的证据,保安局根本动不了那边的人。更别提他们还好心给保安局提供了线索,局长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主动得罪他们。
中尉将抽完的烟头丢在地上,用军靴来回狠狠碾了几下,仿佛他踩着的就是那个让他们损失惨重之后,还将他们耍得团团转的犯人。
尤里则想到了另外一点:“如果对方提前准备好了炸弹,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在我进入提拉蒙庄园的时候就引爆炸弹,这样的话我跟巴泽尔·提拉蒙都跑不掉,他还不用费心闯入保安局。”
这样的话,保安局里执勤的几位同僚说不定也不会死了,伊芙……伊芙也不会成为攻击的目标了。
尤里想不明白,他胸口闷得慌,下意识地扯了扯军服的领口——中尉侧过头,正好看见了黑发青年眼中隐隐待着嗜血疯狂意味的暗光。
“冷静点,尤里。我必须提醒你一句,面对这种疯子,只用你自己的思维模式去判断是非常具有局限性的。”
中尉说着,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属下的肩膀,眯着眼睛道:“不是所有的人在行动的时候都会优先考虑高效的,有些精神不太正常的家伙就享受看见别人痛苦的样子。比如,‘如果现在就把他杀了的话,那又怎么能看到他因为家人死亡崩溃疯狂的样子呢’——这种变态我见得多了。”
尤里的拳头一下子握紧了。
如果按照中尉说的话判断,伊芙的处境很可能比他更加危险,而他的姐姐约尔也非常可能成为敌人的下一个目标。
必须尽快抓住对方。
“不过说到这点……尤里。”
中尉抱着手臂用疑惑的眼神看向神色阴蛰的下属,“如果我没记错,你最近不是天天都去伊芙小姐那边吗?有你在,她为什么还会受伤?”
“……那个时间,我刚好出去了。”
“出去了,凌晨这个点?”中尉露出了一个微妙的惊讶表情,瞥见尤里臭臭的表情,男人忍不住凑过去小声地道:“——被赶出去的?”
尤里刚想反驳,却又突然觉得事实上好像就是这么一回事,向来能言善辩的黑发青年一时间卡了壳。
中尉显然误解了什么,他露出了微微同情的表情。男人掏出烟盒递了过来,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道:“没事没事,年轻人嘛,前几次的表现不太好,闹闹矛盾也是可以理解的。”
时下年轻人的恋爱观逐渐开放,尤里跟伊芙又已经是公开的未婚夫妻关系。青年连续好几天下了班就直奔未婚妻家,中尉显然是误解了什么。
尤里有些僵硬地推开了中尉的烟盒。
“谢谢中尉,但我不抽烟。以及我与伊芙并没有发展到那种关系,请不要误会。”
“嗯?那真是失礼了。”
中尉收回了烟盒,语气里带着淡淡的遗憾。他接过了尤里手里的报告,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低头看了一会儿。
空气中流动着沉默和尴尬的氛围。片刻之后。
“……所以你到底是为什么被伊芙小姐半夜赶了出去?”
实在耐不住好奇心,中尉的话刚说到了一般就看见了尤里眯起眼睛,中尉连忙摆了摆手认输。
作为他属下的尤里当然不会做出什么越矩的行为,但是中尉真的挺怕尤里在这个时候请假,然后把一堆文书工作推还给他的。尤其最近还接连出了这么多大事,一桩桩一件件,每个环节都需要撰写严谨的审查报告。
“好了好了,我不会再问这种冒犯的问题了。只不过啊,如你所见,做我们这一行的等同于时刻处于战争的最前线,如果真的遇到了心爱的人,千万不要太过于犹豫——不然一旦生死相隔,那就是终生的遗憾了。”
尤里垂下了视线。
在二人的身侧,静静地躺着他们同僚们的尸体。就在几个小时前,他们还笑眯眯地跟他挥手道别,其中一个人还抱怨着明天要跟妻子过结婚纪念日,说女人的仪式感真麻烦——可是现在,他们都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裹尸袋里,等待他们的妻子儿女痛哭流涕地接他们回家。
战争从未停止,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盘旋于他们的头顶之上。这一刻,尤里无比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我尊重伊芙的选择。”尤里低声说着。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她做出选择之前,既不让她因为他而哭泣,也不让她受到伤害。
中尉耸了耸肩:“那就开始干活吧。”
大火已经完全扑灭,防爆人员也已经完成了现场的最后一轮爆破物筛查。地面上被烧焦的泥土里,被炸碎之后又烧焦的纸片上,只有少量的纸片还残留着字迹,现在也都已经被浸透了。
这样的文件,基本已经不可能被作为证据。所以这次的事件,他们大概也就只能依据财务省送来的文件,将所有的罪名算在巴泽尔·提拉蒙的头上。
尤里戴上了白色的搜证手套。
但是,倘若他们能够在这些废墟中找到明确的信息,保安局内部仍有可能使用这些信息支撑他们之后的搜查行动,在未来的某天,将那些深埋着祖国根部的蠹虫挖出。
不过……
尤里默默收集着碎片,脑海中却突然闪过了另一个念头。
如果那个凶手暂时没有对他动手,是出于想要他看着心上人在眼前死去,欣赏他崩溃的悲惨模样——那么为什么?他为了毁掉提拉蒙相关的文件,不惜如此兴师动众也要将提拉蒙集团的所有公司和宅邸炸掉,却单单没有动放在保安局局长办公室、财务省提供的那份资料呢?
是因为就算毁掉,财务省也会再提供一份吗?不,财务省的安保系统,比起保安局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那帮人能够这样闯进来,说明他们根本不把保安局放在眼里,更别提财务省了。
又或者,他们就是想要保安局,按照财务省那份报告上的内容给提拉蒙集团定罪?
能够如此嚣张、又如此高效地完成这一切,而且还享受着那样变态的爱好,绝对不是一般的犯罪分子。如果硬要尤里说的话,倒是更像是——
MAFIA的作风。
而盘踞在巴林特本地,黑道势力最为强大、对东国政府影响力也最大的MAFIA家族就是,格莱彻家族了。
虽然尤里无法知道具体的情况,但是从一次次的政策公布和改革上来看,格莱彻家族已经从各个部门渗透进了东国的高层。近一年多,东国政府颁布的法令中,他们就算没有获利也绝不会有任何损失。
被伊芙所救的莱昂纳多·哈普恩长官跟他们的关系尤其亲密。如果不出意外,下一任的财务省的长官,就将会在他跟另一位由德斯蒙家族支持的统一党党员之间诞生。
会是他们吗?还是别人栽赃嫁祸?
比如一直想要将莱昂纳多·哈普恩踢下候选人之位的德斯蒙家族。他们故意让保安局将视线放在格莱彻家族身上,想要让保安局和他们彻底杠上,他们正好可以左手渔翁之利,借由新任长官把财务省彻底拉入统一党的势力。
不……也不一定。
中尉说过:面对这种疯子,只用自己固定的思维模式去判断,是非常具有局限性的。
因为伊芙救过莱昂纳多一命,所以即便这次的事件透着浓浓的MAFIA作风,尤里也时常忍不住去思考别人嫁祸给格莱彻家族的可能性——而知恩图报这种事情,是基于尤里自身的三观和思维模式预设的前提。
可换个方向思考,虽然尤里十分厌恶德米特里厄斯,但是他作为德斯蒙家族的下一任掌权人,可以为了伊芙放弃与提拉蒙集团的所有合作,为什么却要在几天之后就选择杀掉她呢?这同样不合常理。
政治的漩涡暗流汹涌、浑浊不堪,尤里向来讨厌去思考那行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可这一次,敌人几乎是踩着他的底线揭了他的逆鳞,无论对方是谁,尤里都下定决心,一定要对方尝尝自己死去的同僚十倍百倍、甚至亿万倍的痛楚。
——或许伊芙的反感是有道理的。尤里在心里默默地想。
他虽然并不享受看到他人因为失去至亲爱人疯狂崩溃的模样,但是对于折磨那种变态疯子,尤里时常会感受到一种撕裂他们虚伪皮肉、将他们卑鄙软弱在阳光下曝晒,极致报复,酣畅淋漓的快感。
他喜欢看那些披着人皮西装革履的禽兽从高处跌落,粉身碎骨地于泥泞中挣扎,最终只能无能狂怒地匍匐于现实之下狼狈可悲的模样。
这样的他……如果伊芙看见了,又会露出失望甚至厌恶的表情吧?
尤里低下头,被军靴踏过、深褐色的泥水中缓缓映照出黑发青年冷漠残酷、没有温度的表情——尤里刚想要移开视线,却发觉泥水洼的深处,一片不大不大的纸张残页像一片脆弱的秋叶一样晃晃悠悠地浮了上来。
那似乎是一份档案的残页。档案照片看上去似乎是一个不到十岁的金发小女孩,小女孩脸部的地方被火焰灼烧出了一个焦黑的大洞,尤里只能看到她瘦削微尖的下巴。
尤里伸出手,将碎片捡起,努力辨认起上面的文字。
“十一号实验体……经鉴定为残次品,已于XXXX年边境丢弃并销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