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里·布莱尔的声音干净、清澈, 好听。
在诉说着回忆的同时,尤里甚至还偶尔拿外务省前辈愈加靠后的发际线开了个小玩笑调节气氛。他笑容明朗,眼神里泛着怀念而纯粹的光晕,伊芙侧过头看向他, 隐隐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这么看来, 其实尤里·布莱尔还是挺有当外交官的天赋的。
如果尤里·布莱尔现在把秘密警察的军装换成外务省统一的西装套装, 再配上这副彬彬有礼的言辞态度, 估计就连西尔维娅小姐都不一定能看出这家伙的真面目。
伊芙觉得自己这个当上的不算冤枉。
伊芙看着身侧的尤里,英俊清秀的轮廓, 微微有些凌乱的白衬衫领口处微微敞开, 柔软的黑发乖巧地垂落在清俊的脸颊两侧,红玉般的眼瞳深处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如果尤里·布莱尔真的就仅仅是外务省的外交官就好了……可惜没有如果。
她忍不住这样想着。
尤里在描述那件事情的时候,使用的语言相当得模糊。不过饶是如此,伊芙估算了一下时间, 结合相关的背景事件,很快就猜到了很可能说的就是两年多前, 东国与西国的一场边境遭遇战。
但是……
【“……在东国与西国的边境战中, 东国一支部队原计划突袭西国的某个秘密军火仓库,却因为情报泄露,不仅扑了个空, 而且还遭到了西**队的伏击。”】
“如果不是因为想要挑起战争,那么西国的那家伙为什么会在边境屯兵,甚至还修建了那样大规模的军火仓库?!”
尤里一边愤愤地说着, 一边不自觉地握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拳头,绯色的眼瞳也迅速暗了下去。
伊芙看着他。她不觉得尤里现在的神情是在说谎,而且他也没有必要在这件事情上说谎——可是尤里说的这件事情,与她先前在西国听说的版本简直是两个截然相反的故事。
因为那次胜利实在是太过于关键, 两国因此签署了停战协议,导致一向对于战争十分厌恶、漠不关心的伊芙对这次事件的前因后果都十分了解。
听说当时,西国这边的间谍通过调查提前得知,东国人将在几天后对西国边境的某个小镇发动攻击。军部因为提前征用了原本建造了一半的难民庇护所,悄悄将军队部署过去,果然在第二天晚上发现了东国部队试图越过临时停火线的迹象。
在那样敏感的时刻,越过线便意味着宣战。于是,军部上将几乎就在东国士兵前脚踏上西国土地的一刻就毫不犹豫地下令开战,因为时间紧迫,驻扎的军队人数只有东国的一半,所以即便借着包围之势取得了胜利,实际上也是相当惨烈的胜利。
东国士兵并不是一被包围就放弃抵抗的。他们在发现了西**队的人数只有他们的二分之一时,东国士兵甚至还想过要强行攻下、炸毁当时作为西国临时司令部和医疗庇护所的建筑物;后来,更是顽强地坚持了三天三夜炮火轰鸣的突围战,直到西国的增援大部队到来,才被迫投降。
当时已经加入WISE的伊芙,被临时派去战场参与救援。
她还记得,那些连她使用能力都来不及救回的年轻生命,有的士兵还没有等她跑到身边,就被机关枪一瞬间扫成了肉沫,还没有失去温度的滚烫鲜血飞溅在她的脸颊上。
她带着医生用的红十字头盔,偶尔路过那些奋不顾身冲上来的东国士兵尸体时,看见对方眼中至死也不曾泯灭的疯狂和执著时,伊芙总是忍不住移开视线。
当时伊芙想:很抱歉,但是你们践踏了我们的土地。
而现在,结合尤里说的话,或许当时那些奋不顾身也想要冲过来的士兵,是把他们的指挥部和医疗所当成了秘密军火库,所以才那么坚定地想要炸掉。
但是那里,根本什么也没有啊……
那一场战争,表面上是西国获得了胜利,但是听着军队亲属们悲怆的哭声,尽管西国的媒体对于那场战争大肆宣传,可是伊芙没有在任何一个士兵的脸上看到胜利的喜悦。
那张停战协议书上,西国的确争取了很多利益,但是那些年轻的生命却再也无法回到亲人的身边了。
事到如今,时过境迁。东国与西国对于那场战争的起因各执一词,罗生门一般,真相再也无迹可寻。
不过无论那场战争的真相如何,都不会改变伊芙和尤里现在对立的身份关系。
他是隶属于东国保安局的秘密警察,她是效力于西国情报局对东科WISE的秘密医生,这一点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
倘若伊芙真的是一个东国的普通少女,她想,她一定愿意排除万难勇敢地接受尤里的身份与爱情;但是对于白夜而言,她有着自己绝对不能背叛的同伴与信仰。
所以……
伊芙深深吸了一口气,冬夜的空气穿过她微微发红的鼻腔,从她的口中轻轻呼出时,仿佛都带上了一种微微沉重的酸涩感。
绝不能心软。
“我很抱歉,尤里先生。”
伊芙直视着尤里的双眼,一字一顿却无比清晰地说着。
“无论你加入保安局成为秘密警察有多么崇高的理由,但是事实上,在你一次次地与他们共事的过程中,你的价值观和行事风格潜移默化之间就会受到他们的影响。比如今天,你不就与他们做了一样的事情吗?”
尤里明朗的笑容一点点从脸上褪去,他的表情恢复了空洞无神,原先清澈干净的嗓音也变得阴沉低哑起来。
“我说过,保安局抓捕提拉蒙家族是掌握了一定证据的。”
仿佛预感到了伊芙接下来想要说什么,尤里的情绪明显烦躁了起来,他像是即将被推上绞刑架的罪人一样焦急地申辩着。
“也许吧。”
伊芙冷漠地说着,她那样的眼神,让尤里荒谬地产生了一种“或许这就是外务省前辈说的报应吧”的错觉。他看着自己剖开心迹,有生以来第一次想要解释给她听的少女紧紧捂着被他咬伤的肩膀,皱着眉头戒备地盯着他。
那一刻,尤里有一种想要抬起手,将对方那双漂亮的蓝眼睛挡住的冲动,他实在是不想看到对方用那样的眼神盯着自己。
“但是,如果保安局跟警察署一样正常地走程序,你们真的可以今天晚上就冲进别人家里,当着孩子的面把他们的父母绑走——”
“我并没有带人当着孩子的面把父母绑走!”尤里忍不住靠近伊芙,沉声反驳,“我们的人原本想要通过电话的方式让他们妥善安排好家人之后,安静地请他们走的!是他们自己顽固愚蠢,竟然想要趁着夜色当着保安局的面逃走,我们才不得不强行拦截的!”
“那又怎么样?结果还不都是一样!”
伊芙闭上了眼睛,试图将脑海中那些谴责自己、向着尤里帮腔的声音完全撇到一边去。仿佛是为了说服自己,她下意识地也提高了音量:“就算……就算提拉蒙家族真的有问题,那他们落到了你们保安局手里,原本只需要坐牢五年的刑罚估计也要判个十年,原本只需要坐牢十年的罪名也可能严重程度上升成为无期!甚至死刑!就这样还没有算你们在严刑拷问期间,不正当实施刑罚的残忍手段——”
“够了!”
尤里低吼着出声,他猛然转身,再次将身侧的伊芙狠狠按倒在床上!
黑发青年冰冷,因为长期摸枪而粗糙的手掌,紧紧地捂住了金发少女的双唇。
“……够了。不要再说了。”
尤里喃喃地重复着。他就像是被戳中了旧伤的野兽一样,低着头,在伊芙的额头上方低声说着。
正是因为伊芙说中了,所以他才这样的恼怒和狼狈。
身在保安局那样的地方,长期与那样凶残的同僚们共生,如果不主动弄脏自己的双手、咬牙变得残忍冷漠,曾经那个天真爽朗的外交官尤里·布莱尔怎么可能生存下去?怎么可能在短短一年内就立功晋升、得到局长的赏识?
想要在那样险恶的丛林中野蛮生长,舍弃一些东西是必然的。
尤里·布莱尔知道自己舍弃了什么……因为知道,所以在进入保安局之后一年多的时间里,他虽然无比地想念约尔,但却选择了默默与她保持着距离,只敢从她同事的男友那里小心翼翼地探听着姐姐的消息。
甚至还错过了约尔结婚的事情。
而现在,因为当初那样的选择,他又要错过自己真正深爱的少女了。
尤里·布莱尔低着头,他紧紧的咬着牙,愤怒、怨怼、自我厌弃的情绪在胸膛中犹如滚烫的岩浆一样翻滚着,蒸发出酸楚和悲伤的热气,穿过他的呼吸,熏得他眼角发酸。
“啪嗒”一声,极其细微的声响。
伊芙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落在了自己的眼角,她一瞬间来不及分辨那究竟是尤里的眼泪还是他咬破嘴唇流下的鲜血,因为黑发青年极其迅速地用指尖将它狠狠抹去了。
没关系,没关系。
这不过是,他选择离开外务省前往保安局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的结局。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自己选择的结果——而他不后悔,也不怨怪她。
说到底,谁让他一开始就用假身份欺骗人家?还妄想着骗一辈子?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不用再说了。不过……”
尤里一点点地松开手,他掌心与少女的唇瓣之间好不容易攒起的一点温度,在短短几秒之间便消失殆尽。
“如果你想要选择德米特里厄斯·德斯蒙,我劝你还是尽早放弃的好。”
尤里居高临下地看着金发少女霍然睁大的眼瞳,在发现自己猜对了什么之后,露出了微微嘲讽的一笑。
“难道你以为,他是什么符合你道德标准的好人?”
“提拉蒙集团,就算没有我出手,分崩离析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因为德斯蒙集团单方面撕毁协议突然撤资,他们资金链断裂,早已经负债累累——想不到吧?那个外表和和气气的贵公子,只要在纸上随便签几个字就足以毁灭一个家庭,他和我,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