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TRA篇烙印于心脏之上
彻骨冰冷的池水没过头顶的瞬间, 德米特里厄斯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死亡的威胁。
岸边上,叽叽喳喳的声音零零散散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哈哈哈!中招了吧伊芙?!让你一天到晚在海因里希少爷面前得意……”
“喂!等等!你傻了吗?那看上去是个男孩子啊!”
“什、什么?”
“都说了让你看清楚人再动手……”
“可是刚刚去了休息室的除了海因里希少爷就只有伊芙那个丫头了啊——”
“不是海因里希少爷!看那校服像是伊甸学园的……!”
“糟、糟糕!万一被伊甸的知道我们是谁……”
“快走吧!反正他应该没看到我们的脸!”
……
——别!别走啊……!
德米特里厄斯努力挥舞双手想要向上浮起, 但是脚腕上沉甸甸的东西似乎缠住了水底的水草。他挣扎着张嘴, 想要呼救,但是却只发出了咕嘟咕嘟的水声, 大量冰冷的池水涌进了他的喉咙和气管, 肺部的冰冷刺痛一路朝着心脏蔓延而去。
一种不甘心的绝望感弥漫上心头。
德米特里厄斯徒然地朝着水面的方向伸出手。
他……他千里迢迢从东国来到这里, 明明是想要获得学术交流优胜的,结果却要一事无成地死在这里吗?
他不甘心——真的一点也不甘心!被那个叫伊芙的女孩子夺走荣光和尊严的难道仅仅是海因里希·布兰茨吗,他德米特里厄斯·德斯蒙不也是一样?!现如今,竟然还要代替她去死吗……
他微微张嘴, 稀薄的空气化作气泡朝着水面涌去。朦胧之中, 德米特里厄斯似乎看到了一抹金色如同朝阳浮现在了另一个世界般的水面之上。
“求……救救我……”
不管是谁,快来救救他啊——
“……这可是你求我的, 可不能事后告状啊!”
隐约间,德米特里厄斯听到了少女的声音,片刻之后, 他感觉自己的脚猛地被拽起——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然后被头朝下像是拖麻袋一样硬生生拖上了岸边的草地里。
能够咳嗽, 证明他已经回到了岸上。
德米特里厄斯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来之不易的空气, 夏夜里,巴伐利亚学园的校园中弥漫着微醺的玫瑰花香。他瘫倒在草地上, 水草缠绕在他凌乱的黑发之间,蜂蜜般金色的眼瞳里因为剧烈咳嗽充盈着劫后余生的泪水。
得——得救了……!
德米特里厄斯知道此刻的自己有多么形容狼狈,说实话,前所未有, 如果可以,他真的想要将这段记忆从自己以及目击的少女脑海中彻底删除——可惜他没有这个能力。
金发明媚的少女蹲下身凑近他,德米特里厄斯可以感觉到她的阴影从头顶罩下,将她身后微微有些刺眼的路灯灯光遮挡住。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湿哒哒的池水从他的面颊上滚落。
“喂,这位伊甸的少爷……你该不是哭了吧?”
“我救了你,你可不能向学校告状恩将仇报啊!”
“——记住了啊,伊甸的小少爷,这可是你主动求我的……喂喂!你听到了没……”
……
后面的事情,德米特里厄斯都没有什么具体的记忆了。
等他醒来时,他正躺在医院中高烧难退,心脏闷痛,呼吸极为短促,冷汗浸湿了他的发丝,黏在额头和脸颊边上,极为不适。
一群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围在病床边上,他们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那些此起彼伏的噪音在他的耳边被莫名放大,很近、又仿佛很远。
“德斯蒙少爷应该是有先天性轻微的心律不齐,因为溺水和高烧的原因恶化,目前临床表现为突发性心功能不全,伴有心绞痛,心脏增大,射血分数明显降低,判断未心肌重度损伤,需要立刻治疗……”
“这种情况比较棘手啊,要不我们还是采取保守一些的药物治疗?”
“这可是德斯蒙家族的孩子,如果药物治疗导致什么问题的话绝对会引发国际问题的!”
“可如果要植入心脏起搏器的话,可以做这个手术的医生现在恐怕来不及从国外赶回来啊!”
“但是那位教授不是有个弟子……”
“嘘!你疯了吗?让一个学生掺和到这么重要的事情里来……”
“但是那也是目前成功率最高的手术方案吧?!”
……
最终,德米特里厄斯只知道,自己的的确确在西国完成了这一次心脏起搏器植入手术。
因为先天性的心律不齐被触发恶化,未来的六到十年之内,这颗深埋于他体内的钢铁心脏将与他血脉相牵,借由那外部侵入的电流和人造的温度,操纵他的每一次心跳、每一次血流的涌动,支撑延续着他的生命。
黑发金眸的俊美青年安静地站在换衣间的镜子前,胳膊上搭着深蓝色的礼服西装外套,内衬的灰蓝条纹衬衫扣子扣了大半,只剩下最上面的两颗。
——就是这里。
德米特里厄斯的指尖,轻轻拂过自己左边肌肉分明的锁骨下方。
明明是深度麻醉,但是当他醒来,肌肉却仿佛保留着被冰凉手术刀切开的记忆。短短5厘米的创口并不是很醒目,他抚摸着那处细长的疤痕,微微眯起眼,幻想她纤细白皙的手指执起手术刀,利落地穿刺过他的锁骨下静脉、将无机质的金属仪器埋入他的身体,植入鞘管直达胸腔深处,长久地停留在这里。
医学天才。学生。成功率最高的方案。
手术前从巴伐利亚学园的教授口中零星听到的几个关键词,尽管没有任何证据,但是德米特里厄斯却在第一时间想到了那个在休息室里对海因里希冷嘲热讽、从池水中将他救起的金发少女。
“伊芙”。
他直觉那些教授口中说的就是她,甚至因此,在麻醉生效之前感觉到了心安。
手术非常成功。
后来,德斯蒙家族曾经替他向巴伐利亚学园校方索要过那台手术全体参与者名单,理由是需要对德米特里厄斯这个特殊病人的病情签订保密协议。
在那份名单上,德米特里厄斯并没有看到“伊芙”的名字。不过后来,德斯蒙家族的专属医生看过名单后曾经表示,出现在这份名单上的人,并没有能力完成那样一台重要又复杂的大型手术。
说到底,东国和西国都各有保留。
将特殊人才的身份隐藏起来,是双方都惯常使用的手段。
但不知为何,德米特里厄斯就是非常笃定地直觉,那位金发少女必然参与他心脏的手术,而且在其中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在他回国之后,他借由社交界登场,逐渐结交国内各党派重要人士。背地里,他也开始拉拢形成自己的势力。
他借由各种各样的途径,层出不同的理由,或真或假的身份,无数次往巴伐利亚学园写信试图找到并且联系上她,然而信件大多都被退回,偶尔有未被退回的,也是石沉大海。
她不可能从未收到。既然如此,想必就是视而不见或者拒绝了。
思及此,德米特里厄斯微微有些恼火同时又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慨。
也曾查遍西国各大与医学相关的研究所、医院,甚至是所有医学院校,却都查无此人。
后来的后来,他委托人去查看过巴伐利亚学园校史馆里玫瑰勋章得主的名单和画像,意料之中还是一无所获。
不过这也不奇怪,毕竟在伊甸学园,也总会有一些空白名字的帝王生——当然也没有画像。
被隐藏起来的玫瑰,没有名字的玫瑰。
她就如同那个夏夜里温暖潮湿的玫瑰香气,仿佛天一亮就跟花瓣上的露水一起蒸发消失,再无迹可寻。
有时候,德米特里厄斯会想,如果当时查到了她的身份,他是不是反而比较容易放下?然而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奇特,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是执着于其中。
他的心脏因她而跳动,而他,甚至不知道她真实的姓名。
德米特里厄斯在步入社交界之后,在家族的安排下也见过各种各样的东国贵族名媛。其中不乏出身伊甸学园、聪慧漂亮的千金小姐,他礼貌相待,但却没有丝毫心动的感觉。
这或许就是,年少时不能遇见太过惊艳之人的缘故吧。
德米特里厄斯坐在黑色的商务轿车里,沉默地翻看着文件,偶尔侧过头瞥一眼巴林特深秋略显清冷的街头,看着那些与他生活格格不入的烟火琐事,以及——
只是不经意间,匆匆的一瞥。
灿若朝阳的金色像是洒落人间的晨曦,德米特里厄斯的视线犹如木偶被提线牵引着,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朝着一闪而逝的后侧方转过头去,只一眼,就看见了那个抱着满满一牛皮纸袋面包果酱、笑容明亮的少女。
他的指尖不自觉收紧,声音在一瞬间抬高了好几个分贝,就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调头……不,停车!”
司机不知所措,慌忙将车停在了路边。
他匆匆下车,虽然还没有开始疾跑,但是心脏已然开始了久违剧烈的跳动!
他追着她的背影,犹如苹果落向地面,万有引力定律一般必然。
他终于,找到了那朵他烙印于心上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