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仪的最后一步, 为夫妻进寝门举行仪式。什么在宫人的伺候下夫妇分别浇水洗手、什么对坐于食案的两侧共同进食、什么共饮合卺酒之类。
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完毕,宫人们退出门外,刘彻身上穿着盛装, 跟着众人一起退出门外。
大婚当夜, 刘彻宿在承光殿右侧偏小的一座次寝殿中, 和阿娇隔着粉白的花架遥遥相望。
这时候,阿娇的皇后名位已定, 却还并不真正的算作是刘彻的妻子。
三个月之后,刘彻携同阿娇一起祭祀祖先。
按照当下的标准, 这下阿娇才算是刘家的人了。
皇家的大型活动,全程参与还是很累人的。阿娇回到宫室, 坐下便不想再动弹分毫。她看着跟进来的刘彻, 问道:“陛下还不搬出去吗?”
刘彻挑眉:“孤有何处做得不如你的意,你要赶孤走?”
“那倒没有, ”阿娇得承认, 刘彻的存在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大的干扰。这很神奇!但事实如此。
“可你在承光殿住得并不习惯吧?”
想想也知道啊!刘彻哪里居住过如此“逼仄”的宫室?小时候不算。他都当皇帝多少年了,习惯奢侈的生活,哪还能适应承光殿次寝简朴的条件。
阿娇完全没有想到, 刘彻能住上三个月之久。图什么啊?
她深深觉着,刘彻是在跟自己较劲!
刘彻轻咳一声,默认了。
“孤有意营建建章宫, 使其规模上能与未央宫相仿。”
人人都想要住新房子, 皇帝也不例外。未央宫谈不上老旧, 年年修缮的费用不是白花的。可是人的需求总是不断提升的,比如刘彻就觉得未央宫宫墙灰蒙蒙不够喜庆,宫殿不够宏伟,阙楼形制不够丰富, 连其中最重要的建筑——前殿!规模都太小,不够用了。
阿娇特别理解刘彻,却只能给反对意见:“陛下,国库尚不充盈。”
刘彻呵呵一笑:“国库再怎么空虚,也能挤出修缮宫殿的钱财,大不了……”
阿娇等着他,他要是说出什么“只能再苦一苦百姓”的话。哼!司苗署带头罢工一个月信不信?
“大不了削减宫中的用度嘛。正巧,孤打算把几个儿子送到各自的封地,少府再不需要供养他们了。娇娇不也喜爱建章宫,不乐意住进未央宫吗?”
阿娇:“我可以住未央宫啊。”
住在建章宫,只是因为她住惯了而已,所以没想着搬家。
“我住椒房殿吗?”
阿娇:“我让程安把常用的东西都装进箱中,等沐休日一齐抬过去。”
“别,不用麻烦。”
刘彻想着,阿娇要是真的住进见证过她的落魄,又见证过卫子夫显贵的椒房殿,恐怕一辈子都不可能再一次爱上自己了!
“孤不修建章宫了。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刘彻巴不得阿娇离未央宫远远的,也不要进容易触景生情的长乐宫。
阿娇:“要不您回未央宫居住?”
“孤就在这儿,哪也不去。”
阿娇:“……”
两年之后,建章宫还是重新营建。落成的宫殿规模宏大,不愧“千门万户”之称。足以见得,刘彻是一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为此他勤于政务,又与民休息,一直安分着没有疯狂花钱。
阿娇看在国库充盈的份上,没有阻挠。
另一件事,便是阿娇默认着、半收养了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比王夫人的儿子还要年幼,是刘彻的幺子,排行第七。
阿娇初次见到皇七子是在年节的宴会上。
别的皇子都有娘亲陪伴着,唯有一岁半的小男孩饿得干瘦,孤零零地坐在末席。奶娘站在宴会中对其照顾得无微不至,离开大殿就变换面孔,也不知是哪惹着她了!用手狠狠拧小孩的胳膊。
可怜小孩痛得泪眼汪汪,却连叫一声不敢。
这一幕正好被阿娇看见,她自然是要管的。不仅当时管,之后也不能不管。孩子长到如今,连个名字都没有,大名不取,至少得有一个小名吧?没娘的孩子又没爹爱,哪怕有皇子的身份,谁又看得起他呢?
阿娇特地将此事说给刘彻听——你怎么当爹的?
刘彻从善如流的把皇七子叫到跟前,大手一挥,取名为“刘彦”,
从那以后,阿娇见到刘彦渐渐增多,等她发现小孩子对自己产生孺慕之情,把她当做娘亲一样对待时……一切已成定局,她亦无法对孩子狠下心来。
原来的小透明刘彦至少能在宫中磕磕绊绊的活着。
现在嘛!阿娇要是敢跟刘彦划清界限,孩子刚送回未央宫就能无声无息的没了。
即使阿娇回过味来,意识到自己中计,也只能默默认了。
刘彦起初在宫里的境遇足够坏,有刘彻的手笔吧?这样才能让阿娇动恻隐之心!后面的温水煮青蛙用得也高明,没叫阿娇看出一点破绽。
再想阴暗一些:刘彦的娘亲真的是生病过世吗?
阿娇止住思绪,不再想了。越是了解刘彻,她越是笃定。这世间的人对刘彻来说,只分为两种:有用的人、没用的人。
有用的人用到极致,没用的人管你去死。
直到如今,阿娇还觉得刘彻会对自己动真情是个奇迹。
又过去几年,刘彦被封为太子。
刘彻:“这个孩子是孤为娇娇寻的后路,他若为帝,定会奉养娇娇。孤立时死去,也能闭上眼睛了。”
阿娇:“……”
她始终觉得,刘彻并非真的担心将来,只是想要在当下打动她。
这个人毕竟是刘彻哎!才不是什么苦情剧男主,就算他的爱是真的,爱情的期限也只到死亡的一瞬间。
装模作样的刘彻:为娇娇计深远。
真实的刘彻:我死后,管它洪水滔天。
阿娇笑了。
刘彻:“你笑什么?”这都打动不了你,还能逗笑你???
阿娇正色道:“多谢陛下为我思虑周全。”
刘彻:“……没了?”
“没了。”
刘彻:“……”
大婚第十年,寒冬。
刘彻有一日染上风寒,便再也下不了床榻。
窗外冷风刮过,呜呜呜作响。恰似哀怨婉转的哭啼,又像不知名野兽的咆哮。刘彻听来,更像是他心底里一阵阵涌起的不甘。庶人都晓得,好死不如赖活着,更何况是万万人之上的天子呢?他只会更加留念人间。
这是刘彻的第三次死亡,他该驾轻就熟才对。然而,比起前两次,他有着更多的不甘。
刘彻看着端着一碗药,缓缓走来的阿娇,目光痴迷,满是贪恋。
“娇娇,你似乎一点都没有老……”
“胡说,我头上的白发根本藏不住。”
“孤是说你的面容,依旧像少年时一样美丽。”
阿娇:“……你看到的肯定不是在真正的我,大概是长生不老的妖怪。”
难不成刘彻看她的时候一直有滤镜,怪不得她容色衰败,对方始终如一。
刘彻对上阿娇平静无波的目光,像从前很多次一样,率先移开视线。那种身躯愈发沉重,神志渐渐模糊的感觉,熟悉而又陌生。促使着刘彻转过头,一瞬不瞬地看着阿娇。他激动得微微有些喘,沉声逼问道:“娇娇,你有爱上孤吗?不是爱,哪怕只是动心过一瞬也好。有吗?”
阿娇面露难色,没有回答。
刘彻:“孤知道你平生不会说谎……为孤说个谎吧!哪怕是骗孤的也好。”
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阿娇性格中执拗的一部分,让她从来只往前走,永远不会回头。她对着刘彻,无法言爱。
阿娇抿嘴,顶着刘彻希冀目光,干巴巴道:“你先喝药吧……”
“灵丹妙药救不活该死的人,喝它做什么?”
阿娇把药放在一边,没有再劝。
刘彻低垂着头,“那你恨孤吗?”
阿娇摇头,“不恨。”
刘彻没有问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眼前慢慢模糊。他伸出手,想要抓住阿娇垂在身侧的柔荑,用尽浑身的力气却还差一点点,慢慢地落下。
心中满怀希冀,却始终没有等到阿娇伸出手与他相握。
刘彻闭上眼睛,不让自己像一只摇尾乞怜的蠢物……他的思绪消散,满心不甘。
娇娇啊……娇娇,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虚忙一生,他终于还是什么都没得到。
腊月,天子崩。太子彦即位,尊陈皇后为皇太后。事母至孝,凡事不敢违逆。幸而皇太后对庙堂之事毫无指手画脚的兴趣,一心扑在司苗署之上。
一生改良农具,培育新种。
享年七十三岁,于临终之前,实现毕生心愿:百姓皆得饱,家家有余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