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 我看谁敢她!”
刘彻一声厉喝,吓得王夫人的两个宫人停住脚步,跪伏在地。年过四十的天子积威甚重, 不怒的时候尚能一个眼神令人心惊胆战, 更何况是发怒的时候呢。
自诩最受宠的王夫人也吓得放下指着阿娇的手, 脸上露出真切的害怕的神情, 她想要跺脚撒娇缓和气氛,身子却僵得好比一根木头,双唇更是被粘住似的, 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刘彻起身,上前两步走出形如覆斗的小帐,让列坐之人都能看到他。
“孤已查明,十五年前的巫蛊案, 主使者另有他人, 皇后乃受人迫害才遭到不公的对待。这是孤的过错啊!”
此话一出, 天子斗帐旁的另一帐中,皇后卫子夫脸色骤变。
斗帐本是为表尊崇, 给贵人独坐之处。现在还有一个用处, 让卫子夫的狼狈不至于被太多的人看到。她早已不是能获得圣宠的年纪,色衰而爱弛,乃是天子的本性……可陈阿娇也不再青春美貌,比她还年长六岁。
多年夫妻, 卫子夫又一直在琢磨刘彻,知晓有违刘彻本性的事情发生,意味着不寻常。陛下或许有可能一时缅怀从前,忆起陈阿娇到长门宫相见。可再重的新鲜感,也不能让陛下对一个女子的热枕, 维持半年还不消退。
卫子夫早就心生警惕 ,才不会硬生生撞上去。
只有像王夫人一样被男人的宠爱蒙住眼睛的女人,才会以为自己是特殊的,自信能凭美丽,无往不利。
她没有想到,事情远比她预想得更加糟糕。
这位陛下昏头似的,竟然肯为区区一个女人,在臣子面前承认自己的过错。
天子是不能犯错的!
天子犯错,威严会受到损伤。
更让卫子夫害怕的是刘彻的态度……闹的是王夫人,以刘彻一贯的行事,无非是护着宠姬,贬不受宠的姬妾,玩笑似的消弭争端。闹得太过分,也只是私底下提点皇后一句而已。
正是这样的权衡谋略,才能让后宫和前朝达到平衡。
仅仅是一次试探,就要连着露在地面上的蔓藤和藏在土中的根须一起拔起来,哪里是刘彻的行事之风呢!
刘彻没有看卫子夫一眼,继续道:“至于主使者是谁,孤会查出来的。”
卫子夫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往头顶冲,需靠着凭几才能坐稳。
“孤愧对皇后……”
他竟还称陈阿娇为皇后,那是废后。
“皇后身在长门宫中,却心系庙堂。多年以来,没有懈怠的习农桑之事,颇有所得。诸公想必对少府推行的新农具都不陌生吧?”
高台之上,众人纷纷附和。
刘彻感叹:“署令真乃孤的股肱之臣啊!”
这是要干什么?为陈阿娇翻案吗?!十五年前,谁能陷害皇后?矛头几乎直指她啊!如果只是司苗署需优待之,何必非得提及巫蛊之祸。只能是刘彻不欲陈阿娇名声有瑕……他欲以陈阿娇为后!
这不可能是出于政/治的理由,陈阿娇根本生不出帝国的继承人……以陈阿娇为后,对天子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
那么就只有一个原因了——素来无情的天子,爱上陈阿娇了。
卫子夫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她的眼睛短暂不能视物,眼前一片漆黑。痛苦如潮水一般涌来,快要将她淹没。她打起精神,抓住旁边心腹宫人的手臂 :“去!务必稳住太子,让他不要冲行事。”
“喏……”
刘彻目光如剑,刺穿王夫人。
“王姬无礼,还不向署令赔罪?”
王夫人终于意识到,她失宠了……如今受宠的是废后娇!她心中充满恨意,却不敢违逆刘彻,只能僵着一张脸赔礼道歉。
阿娇:“……无碍。”
她根本不知道王夫人到底说了什么过分的话,还在惊讶中没有回过神来。
刘彻想要干嘛?
欲废卫子夫,以她为由?没道理啊!哪怕司苗署未来前途无量,因宠废后,刘彻一样会担上骂名。
下方的角抵戏开幕了。
两狗相斗,凶猛异常,场面一度十分血腥。
阿娇知道,斗兽游戏还要流行几千年。不仅有兽与兽的搏斗,还有人与兽的搏斗。朝廷有专职养兽的官员,刘彻曾经多次下场亲自斗熊。有人会为此兴奋,就有人会觉得不忍。
这也是阿娇前两世一直没进过平乐馆的原因,她起身对大兄道:”这里闷得很,我到外面散一散。”
陈须强行自精彩的角抵中抽出一分心神,“我陪你一起……”
阿娇:“不必了!想必如今没谁敢冲撞我。”
陈须:“……”
阿娇刚离开高台,刘彻便冷着脸对王夫人道:“看你做的好事!”
王夫人:“……”她怎么觉得,陛下的心情并不坏。刚刚虎眸中一闪而过的是笑意吧。
刘彻命左右将王夫人送回未央宫。
“责令其闭门思过,不准出宫门一步。”
王夫人:“……”
确认无误,是她眼花。
平乐馆中人头攒,外头却没什么人。只能听到偶尔传来的喝彩之声,惊呼之声。阿娇活络筋骨,在树荫下跑马游戏,于山间冷泉边生火野炊。等到天上悬挂的日轮散发出橘黄色的光,才慢慢地往回走。
长公主身边的一个侍女为阿娇引路,来到上林苑一景——百里荷塘。
阿娇见荷塘边停着一艘船,在程安的搀扶下,晃晃荡荡的上船,掀开帘布,却见是刘彻坐在船舱里。
“陛下……”
“您要见我,何须假托阿母的名义?”
刘彻笑道:“孤自从在饼摊与你偶遇,便几乎不进后宫。后宫中没有品级的佳丽都已遣散,其余诸人也会慢慢放出宫去。唯有生下儿女的夫人们得暂居宫中,等孤的儿子们去封国时,再让他们各自奉养母亲。王姬就是如此!孤为了讨好你,任她怎么哀求,都没有留下王不丕的小命。你难道还不知晓孤的心吗?”
阿娇:“……”
???
我俩说的是一个事儿吗?
船离开岸边,渐渐进入荷塘深处。
夕阳西下,明月升空。
刘彻走出船舱,对阿娇招手:“你来!”
阿娇狐疑着来到他的身旁,只见荷花丛中飘着荷花样的灯,灯影照亮水波,荷叶碧绿无际,游鱼荡起涟漪。如梦如幻,不像是现实中能用眼睛看到的美景。
悠扬而空灵的乐声响起。
阿娇看向远方,周围有别的船,藏在夜色里。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那美妙的歌声,仿佛能令灵魂震颤。
阿娇终于回过味儿……她能很快接受刘彻见色起意,但无法理解刘彻真的用心讨她欢心。如果刘彻在高台上对她的维护没有更深的用意,仅仅偏爱于她……
“陛下你是在追求我吗?”
刘彻半晌无言,听着阿娇看了好一会儿,才愤愤然道:“你才晓得?”
“孤以为这是连墙根里的石头都知道事!这半年以来,孤再没进过后宫一回,日日再忙也要抽出空闲和你一起用膳。你有所求,孤没有不应承的。便是连你的吃穿用度,孤也没有一件不过问的。”
阿娇:“……我以为是承光殿的膳食更合您的胃口。”
这话第一世的刘彻亲口所说。
刘彻:“敢情这么久以来,孤都是把媚眼抛给瞎子看……”
阿娇打断他:“陛下,你为君,我为臣……”
知道【神秘力量】是什么之后,阿娇再看刘彻,就只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两个人纠缠三生三世,然后到最后她对他无爱也无恨。
刘彻:“娇娇,孤爱你。”
阿娇心中平静不起一丝波澜。
“陛下,我现在只想将司苗署的事做好。您把我当成一个普通臣子不行吗?”
刘彻看着身旁的阿娇,陷入回忆之中。
上一世他痛失阿娇,夜不能寐之时,曾经想过:只要能时常远远看阿娇一眼,他就无比满足了……那绵长而清晰的痛楚,他记忆犹新。
那个时候,他多盼望着能和阿娇做一对君臣……真的,他已经很满足了……只要阿娇还活着!
可阿娇早已以一种令他猝不及防的方式,离开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