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看着一旁, 深陷于惊愕之中的阿娇。
这其实亦是他头一回看到修筑完成的金屋,真美啊!
他思绪飘远, 陷入回忆之中。
四十一岁的刘彻是很突然、非常突然的在某一个夜晚,获得前两世记忆的。他只用很短的一点时间就捋顺一切,下床走到门边,守夜的侍从追上来问:“陛下有何吩咐?”
刘彻脱口而出:“套车,去长门宫……”
侍从疑惑不解的同时,连忙应诺, 欲走出宫室传达皇帝的命令。
“等等……不用套车,宣中常侍晋见。”
不一会,中常侍苏文匆匆前来。
刘彻亢奋地在宫室里打转, 没有一刻能停下脚步。见到中常侍,他道:“派几个人盯着长门宫的动静, 皇后的一举一动孤都要知晓……不, 还是多派些人前去, 悄悄的保护好皇后。皇后要是掉一根发丝,你提头来见。”
苏文一愣,皇后不是在椒房殿吗?长门宫的是废后……他积年累月的伺候陛下, 尽管还没把事情琢磨明白,但下意识的反应是有的。他沉声应诺, 收获陛下赞许的目光。
苏文:“……”
刘彻让殿内之人都退出去, 看着摇曳的烛火, 脑海里不断浮现上一世阿娇死在怀中的画面。阿娇临死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我不要做皇后”。随即而来的、撕心裂肺的痛楚,令刘彻死死按住胸口,短暂竟无法呼吸。
好不容易,这一口气喘匀。他拂袖将案上的简牍扫落在地, 骂道:“废物!”
他骂的是上一世的自己。
此生的他不像是上一世的太子彻,以一种旁观者的角度,用十多年的时间看完前生的记忆,偶尔还能做出一些毫无代入感的评判,直到曲终人散,才恍惚间察觉——原来我看到的是我的前生啊!
太子彻不认为,前生的皇帝彻和他是同一个人。
刘彻无比确定,整整三段人生的主角都是唯一的一人,皆为他,只有他。
上上一世,刘彻十六岁登基为帝,顶上压着两座大山。刚摆脱老太太的桎梏,又迎来王太后的掣肘。这样的情况下,他做出废后另立的决定,又很突然的失去阿娇。直到弥留之际到来之前,他都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
这一世,他活到七十岁。
上一世,刘彻和阿娇青梅竹马长大,刚刚情窦初开,阿娇已经另嫁他人。父皇活的时间很长,很长很长。等政/局稳定,他重登皇帝之位,伺机纠正错误。不论是前生迷信神仙,骄奢淫逸、穷兵黩武、晚年改辙造成的乡中凋敝、流民百万、寇盗并起,百姓苦不堪言,还是拥有太多不懂珍惜,以至于错失阿娇。
这些错误都有机会纠正。
然而,刘彻真正纠正的只有前者。
他亦将前者做到极致。
恐怕后世必称他圣君,只能谈论他的功绩,难以挑出一点不足之处。
这一生,刘彻享年八十岁。
当他身为皇帝度过一百五十年的时光之后……不,加上此生的四十年,一共是一百九十年。刘彻渐渐觉得无趣起来,如果说第二世还能称得上血腥战场,能激起他的搦战之欲。那么,此生在刘彻看来,不论朝堂还是天下,他都再没有敌人了。哪怕他自己,他也曾战胜过了!
刘彻是一个不甘于寂寞,永远都在战斗的人。他就像是仗剑走天涯的侠客,一日不同人过招,他的剑就会生锈。
幸而,他的身份地位决定一生将不缺失敌人。
不幸的是一场奇遇让他把众多的敌人都打倒了,有些还不止打倒过一次。
这样的敌人自然不能让他再提起兴致。
没有对手怎么办?创造对手也要有一场比试!
曾错失的、又始终求而不得的阿娇便是刘彻新的对手!就像一次次夺得皇位,坐稳皇位,成为帝国说一不二的掌权者,唯一的掌权者一样。他没有败过,谋求阿娇的爱,亦将大获全胜。
刘彻拥有从前的记忆……
小的时候,阿娇跟一众年幼的皇子们一起进学。她一点都不怕生,最爱向先生提出疑问。有时候先生讲解好几遍,她还是有不懂之处,要一一询问。皇子、公主们私下议论,翁主娇愚笨。
刘彻悄悄对阿娇说,“可以只懂大概,不用深入的了解。”
阿娇:“你也是如此吗?”
刘彻实话实说:“先生讲一遍,我就听懂了。”
阿娇恍然大悟:“原来是我比较愚笨……你是怕我学得吃力吗?不用担心,我可以少玩一会,多花些时间念书。”接着就更用功了。
几年下来,阿娇门门功课都是甲等。背后议论她愚钝之人,远远不及她。
太子大婚,洞房花烛之夜。他搂着阿娇,承诺一生一世一双人,却忘记阿娇是一个多么较真的人。
因为她从不说谎,一诺千金,所以觉得每个人都和她一样。至少,阿娇赋予心爱的人同样的品格。后来,发现他偷腥,挥鞭子喝令下次不能再犯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可能阿娇觉得解决丈夫偷腥的难题,如同书读不懂就读一千遍一样,大不了教一千次,总能教得夫婿回头。
哪晓得夫婿眼中,有太多的东西比她更为重要。
风雨之中,阿娇滚烫的手传来令人安心的热度。这只纤细的手拉着他冲进长信殿,怀抱传国玉玺,往老太太跟前一跪……
贼人截杀,阿娇释然一笑:“那就一起死吧!”
昏暗的椒房殿里,他捏着阿娇的下颌,逼问:“表姐,我问你!你还爱我吗?”
出生不久的刘彘,睁开眼睛看到一张圆圆的小脸,咿咿呀呀地发出声音。
王娘娘下令不准喂饱儿子,一岁的刘彘意识到“阿娇”等于“吃饱”,一日日亲近阿娇,到达见不到阿娇就会哭闹的地步。
父皇逝世,阿娇仰着一张艳若朝霞的脸庞,质问道:“此事分明有异!”
……
它们就像发生昨日。
上一世的刘彻实是非常了解阿娇,才能用阿父的死,诓得她放弃最佳的反抗时机,居住在宫中……哪怕阿娇于国有功,地位特殊,人人都以为她愿为君王之妻,事到临头的时候再怎么反抗,也没有人能相助。
阿娇是一个很简单的人,总是只能专注一件事。
这可怕的专注力,导致她总是忽略其它,在很多人的眼里,她撞南墙也不回头,有些傻,特别迂,不懂变通……很难说到底谁不够聪慧!她虽做不到八面玲珑,但只要想做的事情,难有做不成的。
故而,刘彻猜出阿娇想见敖神官之后,立时心生一计,钓她上钩。
如今的阿娇在刘彻面前,和一张白纸差不多。
天色初明,长门宫里传来消息,阿娇乘车前往长安……刘彻立刻知晓:阿娇想起一切了!
有奇遇的并非刘彻一人,他不是记忆不全的二世,还能看不出二世的阿娇生而知之吗?皇帝蒙受天命不奇怪,阿娇的不寻常……大约只有与他天生一对可以解释啦。
二世的自己错在说得太多,做得太少。但至少没把一切弄得太糟糕,也让此生的刘彻知晓:阿娇是不能强迫的,若被强迫,她会死去。
这多么符合阿娇傲慢的品格啊!
刘彻固然身为帝王,也只能徐徐图之。
饼摊的相遇,不是巧合,而是谋略。
阿娇迫切想要见敖神官一面的意图,也不难推测得出。
她是想要知道一切奇遇的缘由吧?看破这一点,刘彻故布疑阵,以若即若离的态度引得她生出疑虑。
如果阿娇每一次死亡,再睁开眼睛都是下一生。见不到敖神官时,把目光投向陌生又熟悉的他是顺理成章之事。
这时候再提出巡幸,亦为谋略。
阿娇纯孝,故而刘彻带上一向不喜的岳母,捎上两个妻舅。借敖神官之名……敖神官从未倡议巡幸之事……如此,可令阿娇误以为必要巡幸,才能见到神官。
于情于理,她会点头的,且不会过久的犹豫。
阿娇素来行事只抓重点,不会在意细枝末节。
巡幸的次要目的是增加两人相处的时光,主要目的是让阿娇亲眼看到百姓的苦楚……这样,她就会主动想办法重建司苗署。
一个司苗署令,离不开皇帝的扶持。
什么破镜重圆、什么覆水重收。上一世用过,既已无用,不如化繁为简,抛却前世,只求今生重新来过,二人能和好如初。
……
阿娇蹙眉:“这里实在是太晃眼了……”
刘彻回过神来,“宫室内可以花椒和泥涂壁,饰以帷帐,屏风隔围。”
“谢陛下厚爱,我想先回长门宫……”
阿娇走出金屋,珍惜地捧着手里的匣子道:“陛下,敖神官的话您也听到了。如今里面的种子才是最重要的,我想试着使它们发芽生根……”
刘彻故意带着一分讶异道:“你愿涉农事?”
阿娇点头,一刻都不愿多待。
……这不是浪费时间吗?
刘彻:“孤派人送你回去。”
阿娇离开之后,刘彻看着她远去的背影,面上端肃,眸中却飞快闪过一丝得色。
一切皆按孤的意愿发展。而孤拥有三世记忆之事,将永远瞒着阿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