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雨淋漓的午后, 阿娇正在和程安玩工匠新做出来的跳棋,忽听到外面有奇怪的响动。原来是青君带着一个小黄门快步穿过前庭,在阶下站住脚。
“主子, 宫里来人了。”
阿娇观小黄门的衣裳, 便知道他是禁中贴身伺候帝王的。
小黄门毕恭毕敬的行礼,等阿娇叫起, 才利落地站起来,口齿伶俐道:“启禀娘娘, 陛下祭祀文庙,欲在此歇脚。您快准备着吧!御驾正往长门宫来。”
阿娇起身,对程安道:“收拾一下,咱们搬到天恒殿去。”
阿娇现在居住的是长门宫的正殿, 又叫珍宝殿, 地处整个宫殿的最中央,外侧宫墙围合, 与东面的阁楼和西面的两个宫殿隔绝开来。既保障安全,又突出核心的地位。
至于天恒殿, 位于整个长门宫的最西方,和珍宝殿隔着几重池苑, 宫门一关,与世隔绝。
长门宫是刘彻的所有物, 古代皇家夫妻离婚不讲究财产分割的。哼,天下都是皇帝的……刘彻来到长门宫,阿娇就不再是这里的主人, 于情于理都该把正殿献出来。
这个举动一点都不奇怪,最重要的是能避免阿娇和长驱直入的刘彻打照面。
小黄门:“陛下吩咐,正殿娘娘住着!您是主人他是客人, 情愿住隔壁的承光殿,免得惊扰娘娘。”
阿娇:“……”
小黄门对程安一拜,口中道:“姑姑,可否借奴几个人,容我把承光殿洒扫一番。”
程安看向阿娇,等阿娇点头,才去叫人。
小黄门领着借来的侍女并小厮们离去,程安轻声道:“主子,内侍的态度太客气了。”
阿娇:“我知道。”
这一个月以来,刘彻一直没什么动静,她心中倾向于饼摊的相遇是偶然,王不丕别院里刘彻对长兄的维护另有缘故,刘彻并没有如上一世一般梦中得到记忆。否则,以刘彻对她稍显病/态的偏/执/欲,哪能忍得住多日不出现在她面前。
现在她又有些动摇……刘彻到底有没有前两世的记忆呢?
雨渐渐停歇。
阿娇听到车马行来的声响,又有一个小黄门匆匆前来,传达旨意——“陛下有令,娘娘不必迎驾。”
阿娇应诺,更加迷茫了。
或许只是下雨路滑,难以行走,故而到长门宫稍歇。
阿娇知道,从长门宫到文庙的一长段路,荻草竹林丛生难以尽除,不下雨的时候都极为难行。这刚下过雨……刘彻留下说得通啊!毕竟文庙附近除长门宫之外,没有任意一个可以歇脚留宿的地方,下着雨的不能露宿野外吧?
此生刘彻废皇后的时候,应当是很厌恶阿娇的……所以不让她迎驾,大约就是不想见她的意思……胡猜哪能得到真相,阿娇回过神来,吩咐道:“关上院门,约束下人不准进出。”
青君应诺,领命而去。
程安站在一边,等候吩咐。
阿娇重新坐下,“咱们把这盘棋下完。”
程安:“……”
正殿里能听到隔壁的动静。
一阵脚步声,皇帝进承光殿……没了。
隔壁一直很安静。
阿娇用过晚膳,忽听远处传来歌舞之声。
本朝祭祀载歌载舞,随行之人肯定有宫中的礼乐班子。这歌声缥缈,空灵悠扬,整个长门宫在如此美好的声音影响之下,骤然一静。
青君:“这是住在最西边天恒殿的乐人们在温池边唱歌。”
程安:“难怪听不清唱的什么。”
距离太远,只有一点余音传来。
阿娇忍不住走到后院之中,站在宫墙旁一棵古松之下,踮着脚往外看。她自然是什么都看不到的,但此处开阔,歌声清晰许多。
程安:“天凉,您不冷吗?”
阿娇:“嘘——”
程安哭笑不得,只能回去取斗篷。独留下阿娇一人,手里提着一盏轻巧的彩漆宫灯,直到一曲唱罢,才回过神来。她从没有听到过如此直击心灵的歌声,也分辨不出唱歌的是男是女。这时,忽听得一旁小竹林里扑簌的声响,微微一惊:“谁在那里?”
万籁俱静,连扑簌声也消失不见。若是鸟雀受惊,更该发出愈大的声响。可若是有人藏在小竹林里,怎么连一声应答也无呢?
阿娇心里一惊,挪步往回走,却听得一阵脚步声渐渐靠近。
她回头一看,借着月光隐约看到一抹玄色的衣衫,绣有龙凤彩纹。长门宫里做如此打扮的,只有一人而已。
阿娇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起来,怎奈日间下过雨,脚下踩中一颗湿漉漉的石子。一阵剧痛传来,身体下意识的反应便是猛地蹲下,以免摔倒。
“脚扭了?”
一道黑色的影子,蔓延至阿娇的身旁。她低垂着眉眼道:“参见陛……呀!”话还未说话,只觉身子一轻,落进一个温热的怀抱之中。
阿娇的手臂上,争先恐后地冒出鸡皮疙瘩。
直至此刻,她才觉得天凉衣裳穿得太薄是有一点冷的。
“陛下何故失礼?”
刘彻声音醇厚:“十多年未见,孤再见到你……”说到一半,又停下来。
“如何?”
阿娇带着些许试探,追问道:“险些认不出我来罢?”
阿娇活的时间不短,知道十五年未见的两个人,从前哪怕日日相处,街上遇到都不一定敢打招呼。
刘彻如果没有记忆,对她该是如此。
“非也,”刘彻失笑般摇头……大步穿过庭院,走进正殿之中,将阿娇放在软榻上,单膝跪地,伸手脱下她的鞋。
阿娇套着罗袜的脚急忙往后缩,凤眼圆睁。
“孤只是想看看你伤得如何。”
阿娇:“陛下又不是医者。”
刘彻:“一般的跌打损伤,孤还是能治的。”说着,一只手按住阿娇的脚,另一只手触摸阿娇扭伤的脚踝。
然后,当胸被踢两脚,跌在地上。
阿娇一只脚动不了,另一只脚却是能动的。
刘彻站起来,看不出喜怒:“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性子。”
阿娇心想,刚刚两脚用的是吃奶的劲,别看刘彻都没有捂着胸口揉一揉,但肯定很疼。
“踹孤两脚可能解心中郁气?”
本来很解气的,被你说穿又觉得没意思了。
刘彻:“没有伤到骨头,但扭伤严重,不能再动,否则伤上加伤。这不是可以拿来玩笑的事,你得好好养着。”说罢,他对一旁呆呆站着,满脸惊诧不安之色的程安道:“照顾好你们主子。”
刘彻离开之后,太医来了。
这时候,阿娇的脚踝已经迅速地肿胀发红,就像刘彻说的那样,没伤到骨头,但扭伤严重。需要敷药化瘀,短时间内不能再动用伤到的脚。
阿娇夜里睡着之前,心中还在想:刘彻到底什么情况?
她没有发现,因为蓬勃的求知欲,所以连对刘彻的厌恶都淡薄几分。而且她上一世居翁主府的时候,没见到刘彻的时候,几乎没想起过刘彻此人。见到刘彻的时候,一样是眼里有此人,心里没有他。
如今身处长门宫中,距离长安很远,倒是常常花心思琢磨起刘彻。
第二日清晨,阿娇醒来的时候,御驾已经离开长门宫。
阿娇:“我睡得这般沉?”怎么一点声音都没听到?
程安:“陛下有令,不得扰您美梦。”
阿娇:“……”
今日万里无云,天气晴朗。
御驾离开长门宫去往文庙,回程时随行之人都等在长门宫外,唯有刘彻一人独进正殿,面对阿娇戒备的神情,半点不恼,关切道:“脚踝可消肿啦?”
阿娇:“不劳陛下挂心,好多了。”
刘彻:“那就好……”
他来一趟好像真的只为询问阿娇的伤势,没坐下喝一口水,便道:“天色已晚,孤先走了。”
阿娇:“……”
刘彻匆匆地来,又匆匆离去。
阿娇一头雾水。
第二日清晨,宫里送来一车绫罗绸缎。管事的震惊不敢收受,专司后宫供奉的少府官员道:“这都是按照陛下的旨意办事,长门一应用度一向比拟上宫皇后,你怎能推辞呢?”
管事:“可是宫里很久都没往长门送可堪一用之物了。”
比如碳,天冷的时候,宫里会往长门宫送一些碳。量少不说,点燃有浓烟,偶尔还是湿碳,根本点不然。
往往宫里送来的吃穿用度之物,他只能转手卖出去。
少府官员听见管事的话,嘀咕道:“谁能想到枯树的树还能焕发生机呢。”
陛下竟然亲自过问长门宫的供奉,好些人为此丢掉官位,受到惩处。天子一怒,以前怠慢之处,少府自然是要找补回来的。
管事:“你说什么?”
少府官员强撑着谄媚的笑脸,“您快些收下入库吧……在我之后还有送东西来的,一会该把宫门堵住了。”
管事:“……”
这个少府官员没有说谎,接下来送供奉的竟还有四批人马。管事看着堆在宫门内,来不及入库的胭脂水粉、金盘银盏、铁炉漆灯,心里忍不住火热起来:陛下住在长门宫的一夜,莫不是又看到娘娘的好了。
此日之后,日日都有宫中的人往来。
程安一番恩威并施,才没让长门宫人心浮动。不过,她私下里悄悄问阿娇:“主子,咱们是要回宫吗?”
阿娇一口咬定,“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