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 内室。
薄娘娘攥着阿娇的手,双目神采奕奕道:“我饿了!娇娇上次送来的桂花糖山药很好。趁我现在精神尚可,想要食一些……免得锦衣玉食一辈子, 到下面时是饿死的鬼。”
阿娇早看出薄娘娘是回光返照,甚至她来到椒房殿的路上, 已经有一些心理准备了。可听到薄娘娘如此说, 心头还是一酸。她不用吩咐, 身边的程安微微福身退下了。
桂花糖山药,其实做法非常的简单。山药去皮、切条、浸泡在清水之中, 釜中烧水, 等水沸腾之后, 煮半炷香的时间。捞出来放凉, 摆好看的形状,再淋上桂花蜜就成。有时候简单的做法, 只要食材的契合度高,依旧能碰撞出美味。
阿娇见薄娘娘生病,药吃得太多败坏胃口, 以至于食欲不振,短短时间内就瘦得皮包骨头。不忍心见薄娘娘受苦, 才一直在想办法。她听说山药有健脾养胃、补中益气的功效,问过太医之后,得到薄娘娘可以多吃的答复。又想到桂花蜜香甜,可以一试。
其实除桂花蜜之外, 阿娇还试用过果酱佐山药, 做出过茯苓山药糕、红豆山药糕。
不过,薄娘娘独爱桂花糖山药。
因为它足够甜……吃的苦太多,最后的时光只想要吃些甜的。
不多时, 桂花糖山药送上来。这时候,本不用讲什么仪态,薄娘娘却偏偏要下榻用膳。穿上一套新裁的衣裳,挽起发髻,她端坐着执起银筷,闻着桂花蜜的香气,不由胃口大开。
长条食案上不仅有桂花糖山药,中宫膳房可谓是绞尽脑汁送上的一桌菜肴。可惜,薄娘娘吃光一碟子桂花糖山药就觉得足够,挥挥手让人撤下食案,对阿娇微微一笑道:“宫里的孩子都和我不亲近,唯有娇娇常来看我。我乃你的舅母,你对我却比一般人家的女儿对娘亲还上心。这几年宫廷的寂寞,多亏有你的陪伴才好过些。如今舅母要走了!有一句话叮嘱你,是肺腑之言。娇娇,你附耳过来。”
阿娇汗颜,其实她陪伴薄娘娘的时间并不多,仅仅是有好吃的好玩的会往椒房殿送一份而已。虽然不应该,但她的确同情薄娘娘——这是一种感同身受的同情,带着理解和无能为力的心酸。
她靠近薄娘娘,苦药夹杂着桂花蜜的甜香一起涌进她的鼻子里。
“若陛下废太子另立……”
薄娘娘声音极小,微微发颤。
“你勿嫁新任太子,免得步我的后尘。”
薄娘娘退开一些,看着阿娇的眼睛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娇娇,你千万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阿娇说不出一个字,只能不住的、重重地点头。
薄娘娘知道她听进去了,忍不住露出笑颜。随着内侍一声通传——“陛下驾到!”这笑容又垮下去,凝成一张漠然的脸。
阿娇退出内室,独留夫妻俩在房内。
她想着,上一辈子的薄娘娘是什么模样呢?毫无印象了!上一世,她又不养在宫中,薄娘娘在皇长子刘荣被立为太子的第二年就被废了。细细数来,阿娇见薄娘娘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
原本被废的薄皇后在阿娇心里只是一个符号而已。
现在不同了……到底是相处十多年的亲人。她还没反应过来时,眼泪已经顺着眼眶扑簌簌流下来。
内室里,薄皇后对着刘启盈盈下拜:“多谢陛下!没有让我以更加难堪的方式死去。”
她一直以为自己会被废,在刘荣被立为太子之后,便一直等待着诏书,可一切并没有发生。她硬生生坐在皇后的位置上,做到死。
这令她发笑。
要说满宫里薄皇后最讨厌谁,那一定是栗姬。的确,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但凡是陛下的姬妾,没有不想当皇后的。可她们都是暗暗使劲,不像栗姬一样明目张胆的欺辱自己!
呵,这个蠢货!只以为儿子成为太子,皇后便是囊中之物。殊不知,陛下还要考校你呢!
薄皇后冷眼旁观,更是清楚:栗姬蹦跶不了几时了。
刘启:“你我多年夫妻……皇后起身吧。”
薄皇后起身端详陛下。
陛下老了……她闭上眼睛,不愿意再看一眼面前的男人。她一直在对自己说,忍吧!再忍一忍吧!如今,终于不用再忍了。
她对世间毫无留恋,愿舍腐朽的身躯……
一旁的内侍上前一步,小心查探。随即,浑身一抖道:“皇后娘娘薨了。”
刘启眼眶微红,走出内室。
一声嚎哭,响彻外间。跪在地上的王娡哭得最伤心,最真切。
刘启的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姬妾和子女们,沉声问道:“栗姬在哪?”
太子荣跪在一众皇室子女之首,闻言浑身一颤。他不知道该如何应答,说娘亲不能来椒房殿……找什么理由呢?生病?那是欺君之罪。直说娘亲不愿意前来……罪责岂不是更大。
“看来栗姬未至啊!”
刘启大怒,拂袖打碎一旁的红陶花瓶。深吸两口气,冷哼一声道:“栗姬对皇后心怀怨怼,越矩横行。不遵守尊卑的秩序,不知礼节懂进退,毫无德行,非贞淑之人。降其为良人,责令闭宫思过,以示惩戒。”
太子荣双手发颤,头颅深深地低下去,都有些跪不稳了。
刘启厉声呵斥:“太子!”
太子荣连声道:“喏!喏!”
深夜,阿娇疲惫地回到长乐宫。
程安:“长公主在内室等着您。”
阿娇打着哈欠,不明白亲娘哪来的精力:不愿出宫休息,长乐宫里自有她的房间可以好好睡一觉。她不困的吗?有什么事情,不能明天再说呢!
长公主一见阿娇,就用一种激动中带着雀跃的声音道:“我观陛下有废太子的意图……”
这一点,恐怕今日在椒房殿的人都看出来了。
本朝挑选后妃,不论出生而论生育的能力,故而宫中妃嫔的出生大多微贱。
比如栗姬,她本是平民人家的女儿,能歌善舞,容貌美艳。一次,太子刘启出宫时,偶然遇到她,顿时惊为天人,遂带回宫中,封为孺子。
又比如王娡,乃再嫁之身。
再比如后来的卫子夫。她甚至都不是良籍,而是长公主府的一名乐婢,比平民的地位更低。
这种偏向,加上宫廷的斗争,导致皇家的母子关系有着超乎寻常的一体感。栗姬位份的下降,自然影响着太子荣的地位。要知道,刘荣做太子多年,栗姬却没有成为皇后,一直被宫内外心眼明亮的人看做是刘荣地位不稳的表现。
阿娇:“不管舅舅是不是要废太子,跟我们的关系都不大。”
废太子肯定要生动荡,但她有把握:这动荡不会波及到自身,自然也不会波及到长公主。
“谁说的?你糊涂了!”
长公主冷哼一声:“刘荣倒是一直对我恭敬有礼,是脾性温良之人。可谁让他有栗姬做母亲呢?他日栗姬为太后,必会为难我们母女俩。”
这是大实话,阿娇无法反驳。
栗姬娘娘的性子真的……大舅舅百年之后,恐怕不只她母女,连其余的妃嫔和皇子女们都要被她磋磨。刘荣虽然有爱护弟弟妹妹之心,可他能阻止得到栗姬吗?显然是不能的。
长公主:“我看太子还是让亲近咱们的皇子为之更好。”
她瞧着,刘彻就不错。
长乐宫里,另有一对母子同样就着烛光在夜色里讨论此事。不过,两人的想法,又和长公主有很大的差别。
刘启面上并无什么悲伤之色,帝王的感情匮乏,不会加诸无关之人的身上。他没宠爱过皇后,在椒房殿的表现不过是借题发挥。此时,他平静地道:“儿子登基为帝这些年以来,一直勤勉执政,天下渐有米烂成仓的盛世之相。”
窦太后:“你不能忘记阿娇的功劳。司苗署设立以来,田地里长出多少高产的良种,工坊里造出许多的农器,你心里都要有数。”
“儿子桩桩件件都记得清楚呢!”
刘启失笑。
母子俩提起阿娇,气氛莫名没有刚才的沉重了。
“然而,”刘启话锋一转道:“外有匈奴侵扰,内有积年的矛盾。我大汉江山需要的是一位勇武的继任者,而不是一个温和柔顺到没有脾气的太子。刘荣二十多岁的男儿,虽有明白是非的能力,但是连说服亲生母亲走一趟椒房殿都做不到,我怎么能相信他内有御下治国的才能,外有抗击匈奴的决心呢!”
窦太后:“哎!他又有那样的一个母亲。”
栗姬心胸狭隘,又是个糊涂蛋,有她衬托着,生生把儿子的缺点显露无遗。
窦太后不是不疼爱长孙,却也无法违心的说一句:刘荣适合做皇帝。
既然如此,倒不如早些废太子。拖得越久,风波越大。其实都不该拖到此时的……可见皇帝一直都犹豫着,对栗姬和长子的情感,使得皇帝轻易无法下定决心废太子。
窦太后:“若废刘荣……那太子的人选?”
她心里一动,想起刘启曾在一次酒后说:等自己离世,便将帝位传给弟弟刘武。
比如孙子,她自然是更疼爱幼子的。
“再看看吧!”
刘启哪里知道,自己多年以前大醉时说的一句戏言,竟然叫母亲记住了。他叹息一声:“废立太子是大事,可一不可再。儿子此次要看得准确些,才能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