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后, 周希光进宫见驾,他没见过当今天子,而天子的威仪比梁王更重, 他心中本有些忐忑的,不像别的十五岁少年郎一般,话都说不利落, 已经是表现得非常好了。不过,这份紧张在看到一旁坐着的翁主娇时,便消失一空。
刘启也在端详周希光。
这个少年郎好看得让他产生怀疑:阿娇到底是觉得其父可用, 还是觉得此子容貌上佳?他看看周希光,又看一眼阿娇,很快打消念头。阿娇翻过年才九岁,就算周希光是天仙下凡,她也顶多是欣赏一番——喜欢好看的事物,乃人的本性。
不用害怕家里的大白菜被拱,刘启只纯粹用欣赏的目光看眼前的少年郎。决定最多让他守半年大门,观察一下品性。只要他人品没有瑕疵,不拘才华能力是否优秀, 都可以提拔到身边随侍。别的不提,至少养眼。
这样想着,刘启出言考校,周希光都能应答。他顿时更加满意, 难得生起多聊几句的兴致。可惜内侍通禀丞相求见,他只能无奈起身, 问阿娇:“娇娇留下用晚膳吗?”
阿娇摇头。
“今日并不沐休,我得回长乐宫念书。”
刘启一算日子,幽幽道:“哦, 你不仅特地过来一趟,还逃学……”
“我跟先生告过假的,”阿娇瞪一眼胡说八道的舅舅,跟着站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举荐官员,有点好奇不是应该的吗?”
甭说举荐官员,刘启作为一个皇帝任命官员都是常事,向他举荐人才的更是不计其数。他完全不能理解有什么可好奇的,但怕继续说下去惹怒阿娇,摇摇头,背着手走了。
等皇帝不见人影,阿娇道:“周郎官,请吧。”
周希光站起来,和阿娇一起往外走。
程安有意慢几步和前面的两人拉开距离。
小宫女冬梅询悄声问:“要不要传车驾?”
程安摇头,心里觉得冬梅不会看眼色。主子明明想散步,你准备车驾干什么?
阿娇和周希光一路走出前殿,感慨周希光依旧贴心,步伐很慢明显是在配合自己的速度。她问起周希光怎么安置家人,周希光道:“我欲快马加鞭回梁国一趟,把老父母接进长安。”
虽然调任的命令下来,但朝廷是讲究情礼的,只要不是缺谁不可的情况,都会放宽官员到任的时间,特别是对周希光这种从梁国到长安做官的情况,一般都会给出一到两月的时间,让他们处理好家里的事情。毕竟为人的基础品格是孝,谁家没有老父母呢?
阿娇:“我送你一些烤饼当干粮……”
“阿娇姐姐!”
一声熟悉的叫嚷打断阿娇的话语,她抬头去看。
声音是从离地十米高的飞阁辇道传来的。这种辇道,一般连接着多处宫殿楼阁,相当于现代的人行天桥。长乐宫和未央宫之间,就正在修建一条飞阁辇道,等建成之后,可直接跨越两宫间的高墙,使来往更加便利。
此时,一个脑袋探出饰以彩漆的飞阁石栏。
“阿娇姐姐!”
那是刘彘。他在学堂里没见到阿娇,趁先生令学生暂歇时出来寻找。如今见到她,不知有多么高兴。整个人趴在石栏上,不住的对阿娇挥动小手。
阿娇微微一滞,脑中浮现出刘彘身体翻越石头栏杆,脚下一滑,自十米多的高度摔下来的样子。她分不清楚,这是臆想,还是【神秘力量】的警告。直到脑中“嗡嗡嗡”的声音响起,才彻底回过神来。
她面上轻松愉悦的笑容还没有彻底散去,嘴里哄着刘彘,“你乖乖的不要动。”
一些曾经的经验告诉她,越是危险的时候,越是不能吓孩子。也许不凶孩子还没事,一凶他反倒起反效果,倒叫孩子手足无措,踩滑出事。
说罢,提起裙摆往阁楼上跑。一边跑一边说:“周郎官,那是十皇子彘……”
“翁主不必多说,在下明白。”
话音是从上方传来的,周希光人高腿长,早已跑出去老远了。
等阿娇喘着气跑上飞阁,站在辇道上,看到的便是单手稳稳抱着小刘彘的周希光。这人身姿挺秀,回首对她一笑:“不负所望。”
……皎若太阳升朝霞。
阿娇赶紧把脑中乱七八糟的形容词都丢出去,她听到下面响起接二连三的抽气声。不知道宫人们是为美色吃惊,还是为刚刚刘彘危险的境地而害怕。
阿娇身边从来不会没人跟着,刘彘也一样。可他刚才偏偏是一个人站在高高的飞阁之上,而且飞阁的守卫也不在。
这归之于巧合,阿娇不信。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刘彘左右看看:“先前有个宫女说要带我来找阿娇姐姐……人呢?”
“你认得她?”
刘彘点头,并且后知后觉的害怕起来,刚下地便抱住阿娇不松手。
阿娇气还没喘匀,不像周希光一口气跑三楼,呼吸都不带乱一下。她生气地拍刘彘的胳膊,看在他是小孩子的份上,没有通过责骂来解决问题。
同周希光道别之后,阿娇将刘彘带到云光殿。
王娡刚刚知晓儿子失踪的消息,就见阿娇把她带进来。伸手抱起小小的刘彘,大松一口气。
阿娇把事情始末一一道来,看一眼受惊睡着的刘彘,一本正经地说:“王娘娘要小心看护彘儿弟弟。”
她相信以王娡的聪慧,不管是加强人手戒备也好,还是教导刘彘识别危险也罢,总会有所动作,不需要阿娇操心。
果然,王娡道:“我知晓了。这次的事多亏娇娇!”
阿娇想了想,没有提起周希光……真要说起来,刘彘是被周希光所救,但一个外臣涉及内宫争斗并不是什么好事。
阿娇走后,王娡一张脸骤然阴沉,眼神里透着狠厉之色。她对心腹大宫女隐娘耳语几句,不多时,今日跟着刘彘出去的人全部被分别关押起来。
至于引诱刘彘出去的宫女……她动作很快却赶不上有人的动作更快,隐娘为难道:“那贱蹄子腹泻被挪出宫了。”
正是因为腹泻不止,宫女才没能看顾好皇子,所以让皇子一个人上飞阁。
外人看来,这不过是一件小事而已。
毕竟十皇子彘没伤到不是?
涉及到宫墙之外,王娡培养的人手便派不上用场。她把同母异父的弟弟田蚡叫来宫中,让他去调查此事。
田蚡是一名郎官,因为有两个姐姐在宫中为妃,且育有皇子还受宠,所以常有人愿意和他结交,人脉很广。他听说此事,后怕不已。
王家一共有三个皇子,除王娡生下的十皇子之外,还有王皃姁生下的十一皇子刘越,十二皇子刘寄,她肚子里刚又揣上一个。
可相较木讷的刘越,看不出好坏的婴孩刘寄,刘彘是最聪明也最受陛下宠爱的。田蚡愿意把宝压在此子身上,不仅局势如此,还因为他始终记得相士姚翁对母亲说过的一句话——“王娡是大贵之人,会生下天子。”
正是这番话,让母亲强行把已经嫁人的姐姐王娡从夫家接回,也令姐姐愿意抛下刚出生不久的女儿,为前程尽力一试。
谁知王娡进宫生下的全是女儿,田蚡焦急失望之余,终于等到先开花再结出的好果子。
“我一定用心查探,”田蚡承诺道。
王娡招手,隐娘拿来一匣金银。
“你出去之后,把匣子的钱财送到郎官周希光的手中。今日正是他听从阿娇的命令,救下彘儿……”
醒来的刘彘,正好听到母亲和舅舅的对话。他想说:能不能不要给周希光送礼啊……不过,他年纪虽小,却也知道受人恩情要报答的道理。故而,心里很不乐意,却不得不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
说来奇怪,他第一眼见到周希光就生出厌恶之情。
明明此郎官生得又俊秀又不失英武,并不是獐头鼠目之辈。
这可能就是阿娇姐姐说过的“眼缘”吧!
当初阿娇姐姐是用程安举例的。
程安只是一个宫女,姑母给的。阿娇姐姐一见到程安就非常喜欢,把身边的大小事情都交给程安,就是因为程安合她的眼缘,程安的确非常贴心……比自己的奶娘好多了。
他也想要一个合眼缘的宫女……
这些想法对一个孩子来说太复杂,刘彘很快便抛到脑后。
另一边,阿娇并未关注王娘娘使的什么手段。大约一个多月后的端午,她在新修建好的、连通长乐宫和未央宫的飞阁辇道旁,看到甲胄锃亮,站得笔直的周希光,忍不住露出笑容。
“周郎官,端午安康。”
周希光正在执勤,回道:“拜见翁主,翁主端午安康。”
等阿娇走后,相处几日的同僚们纷纷投来羡慕的目光。
还有人嘀咕:“这么多人,翁主娇怎么只同你说话。哎!长得好就是占便宜。”
不过,这只是善意的牢骚罢了。宿卫不是谁都能做的,但凡能进郎署不是家境不凡,便是有离奇际遇,心中都知晓以宿卫的身份在宫里搞什么权利倾轧、孤立同僚之类,闹出来只会惹陛下的厌弃,从此前途尽毁。
争斗没必要,想在陛下面前露脸各凭本事呗。
又隔半年,阿娇竟能时常见到周希光了。因为周希光近身随侍陛下,陛下又常见阿娇,导致两人最长不超过三日,肯定是要见一面的。
阿娇出宫时,刘启常派遣身边的宿卫陪同。一般都会点中周希光……阿娇和他最熟嘛!
春去冬天。
一晃六年过去,阿娇十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