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的情况, 阿娇知晓一些。
不提她曾为周希光求情,只论聘周希光为皇后詹事,秩级两千石, 为中宫官之长。她就不可能对这位重臣一无所知!首先,周希光是一个极有能力的之人。此时男女大防并不严格,中宫高官基本都以士人为之, 少用宦官。
毕竟此职为高级管理者,不需深入宫寝。谁有能力,谁就当!
周希光能凭借罪宦之身成功上位, 仅靠阿娇对他的怜悯是不成的。更何况他担任中宫詹事以来,从没有犯过一次错误,阿娇交代下去的事情,都能很好的完成。
其次,周希光孑然一身,没有家人了。
或者说,他最初的家庭是很美满的,但梁王犯错,他家受牵连。活着送到长安的, 只有他和一个幼妹。
兄妹俩皆充入掖庭,干着繁重的活计。
周妹妹年幼,遇上家破人亡的大事,难免身子不好。周希光努力想要出头的其中一个原因, 就是想要照拂幼妹。可惜,他成为中宫詹事不到半年, 周妹妹就撒手人寰。
从那之后,周希光就更加的沉默了。
阿娇记得,周希光的父亲本为梁地豪强大族的子弟, 初涉仕途便被聘卒吏,相当于长官身边的高级办事员,做着类似现代秘书的职务。后来,辗转至梁国军事最高长官公孙诡的麾下,秩在六百石。
周希光十五岁的年纪能进郎署担任宿卫,靠的是父亲的恩荫,但能得到梁王的重用,一路跟随进长安,并能在长公主的“燕会殿”获得一席之地,靠的既是美如宋玉、貌若潘安,更是学识与能力。
此时,周希光不明所以,却还是斟酌答道:“我家中有老父母,另有兄弟两人,姊妹一双。”
阿娇:“我听人说,令尊深谙农事,想举荐他到朝廷为官。”
周希光一愣。他爹的确熟知农事,还写下一本《农经》,不过知道此事的不多,不熟悉的都以为他爹精通律令,擅长的是书写和计算。
他爹倒是一直想要调职,可惜没有合适的机会。
好在周希光于路途上听说过陈氏阿娇天生聪慧,靠着曲辕犁有功的事迹,只当她是在广揽精通农事的官员,不知在何处听说过自己父亲的名声。
要知道,在郡国做官之人,想要成为朝廷的官员,非依次序升迁、立功或得长官赏识举荐给中央不可。得陈氏阿娇的举荐,绝对是高升,又能达成夙愿。周希光了解亲爹,知道他一定是愿意的,但周希光没有立刻应下。
他虽然只有十五岁,但已经拥有独自办事的能力,并不会因为有一块大馅饼摆在面前,就着急一口气吃光。
“承蒙翁主嘉许,我得写信询问过家父的意思,才能答复翁主。”
阿娇松一口气,她能感觉出周希光偏向答应,并没有太大拒绝的意图。这证明他并无誓死效忠梁王,不肯挪窝之心。以他观其父,可知父子俩多半没有深入的参与梁王对皇位的谋划,脱身会很容易。
大不了她直接跟梁王舅舅要人。
阿娇露出笑容,又道:“周郎官写信的时候,不妨告诉令尊,为父的到长安为官,并不用耽搁郎官的前途。你如果愿意的话,可以为未央宿卫。”
周希光一愣,未央宿卫负责皇帝的安全,随时可以作为高官的候补,获得升迁。和他现在的官职一样,但梁国和长安的差别还是很大的。
一个是地方,一个是中央。
谁都知道哪个更好。
可这优待是不是太过啦?
“长安繁华,在下自然向往不尽。翁主真是因为家父之才,才愿意举荐我们父子俩的吗?”
阿娇一本正经地道:“你的姿容、仪态之美,也是一部分的缘由。”
周希光又是一愣,他发现自己在小小女童面前,总露出傻相,有点涩然……“翁主如此说,坦荡,敞亮,倒显得在下因区区容貌,疑心太重。”
阿娇忙道:“郎官才被小娘子们围困过,这么快就忘记容貌带来的烦恼了吗?世间之人,因色起意的不在少数,我劝郎官还是带着怀疑的目光看人才好。”
你这容貌、这气质引来的麻烦不在少数,获罪进宫都躲不开觊觎的那种。
阿娇又是忧心,叮嘱道:“疑心重,才不会吃亏、才不会被占便宜。少年郎在外,要保护好自己。”
周希光:“……”
哭笑不得的周希光在宴席散场之后,便写成一份家书送回梁国。但凡梁王到长安,至少待够两个月才会回封地,他并不担心回程时,还不能给阿娇翁主准确的答复。
没过多久,他收到父亲的回信。果然,父亲很看重这个难得的机会,不但附上《农经》原稿,还在信中说:你该一口应下,万一翁主娇只是一时兴起,你许久没有回音,她改变主意怎么办?
周希光有种莫名的信心:翁主娇虽然年幼,但并非想一出是一出的孩子性子。她既然拿定主意,就不会轻易改变主意。
来信还说,娘亲在梁国寻摸到一个合适的小娘子。本打算等周希光跟随梁王回家,就安排两家相看一番。若是双方都满意,就可以请媒婆上门,定下婚事。若全家要到长安,这门亲事就不合适了。
……没影的事,周希光看过就罢。
这事若让阿娇知道,她一定拍手称快:这门亲事不结也罢!上一世周希光十六岁来到长安的时候,贵女们争相追逐,示爱者不计其数,却被拒之千里,躲之不及。周希光直言自己已经定亲,无意风流。这令许多人心碎,堂堂男儿,怎能英年早定婚???
许多人都羡慕那小娘子……周希光瞧着不像是没出息的,且家里没有纳妾的传统。这么俊的少年郎,家室差一点有什么要紧。
不过,直到周家落难,周希光也没有成亲。前两年是女方家里有孝,后来议定婚期又碰上梁王出事。
这未婚妻家里一看情况不对,不仅强硬要求退婚,还狠狠踩周家一脚。
退婚可以理解。
女儿自家养的,谁能不心疼?嫁过去送死,不如狠心求一条生路。可反过来踩亲家一脚,属实小人行径,不是仁义之家能做出来的事情。
周希光研墨写信,送到长乐宫中。他信里写得很清楚,多谢翁主厚爱,但凭吩咐。以为等待官职的调动便是,没想到翁主娇专为此事还特地出宫见他,显得十分郑重。
这是周希光第二次踏进长公主府,门房引他往园子里走,二门外站着一名年纪不大的宫女,他是见过的。这宫女贴身伺候翁主娇,似乎名唤程安。上次他离开的时候,程安交给他一副棋——据说是长安流行的跳棋,乃是翁主娇的一项发明。
敞轩之中,端坐的阿娇正在拨弄跳棋盘中的玉珠。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道:“郎官来啦!陪我下一盘棋吧?”
周希光上次收下赠礼,特地向人讨教过玩法。
他点头应下,坐在阿娇对面。
两人你来我往,旁边的小火炉炭火燃得正旺,耳杯中的牛乳冒出白烟。
阿娇伸手去拿耳杯,见周希光要阻止,笑道:“郎官安心,并不烫手。”
说罢!将牛乳分别倒进两只陶碗之中,盖上盖子。
“陶碗中有姜汁,一会奶会凝固。等做成……”
周希光看着朱红的陶碗,莫名有些恍惚……他好像曾在梦里见到过相似的场景……
“郎官尝尝,”阿娇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怀念:“我猜你会喜欢它。”
她还记得,忙起来总是忘记用膳,常叫伺候的侍从们抱怨饮食不振的皇后詹事……最爱的便是一盅姜撞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