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营。操练一日的兵士们免不了因临近节日而生出几分懈怠, 军官们看到也当看不见,要知道冬至日军队是可以休息的。放假谁都高兴。人心浮动是常理,不说普通的士兵, 他们一群军官凑在一起也要闲聊几句外面的事。
节日怎么度过啊、收到宫中的节礼啦。
“听说中宫的赐礼中有一封红糖, 我媳妇从未出阁前的手帕交处换得两块, 喜得念叨半晚上……”
“你堵住她的嘴呗。”
一个人坏笑道。
另一人踢他一脚, 带点颜色的笑话在军营里是调剂品, 但拿人家妻子说事就过分了。忙岔开话题道:“红糖算什么?听说宫中赐下的礼盒里有十六中不同的点心,每中都贴着签子。有一中叫什么荷花酥的,犹如真的荷花一般。坊间还有人替它做赋, 说什么花瓣层层叠叠,美丽动人、高雅洁丽之类。我就知道,它好吃着呢!都说酥松香甜,别有风味。”
可惜, 没他们的份。
一个长胡子大汉道:“大多内宫官的节赐都是出自中宫,有口福咯。”
“也不是,”同僚笑道:“皇太后卿的赐礼依旧是老一样——馄饨。”
大家心照不宣的猜测,皇太后和皇后的关系不怎么样吧。
长胡子大汉目光扫过身旁一直沉默的安小楼,蒲扇一样大的巴掌拍在他肩上。
安小楼生生受下,身躯没有丝毫摇晃。
“你干嘛?”
长胡子大汉:“你不是中宫出来的吗?收到皇后娘娘赐的节礼没有?若是有, 咱们兄弟几个下职之后,到你府上瞅一眼。嘿嘿,也让咱开开眼界。”
安小楼:“没有。”
长胡子大汉失望道:“怎的如此吝啬。”
安小楼站起来踢他一脚, “你一个莽汉懂什么?”
皇后娘娘是何等人物,怎么会吝啬一份节礼,不过是要和他撇清关系,送他一段似锦前程而已。
……
阿娇还真是把安小楼忘记了。不过就算想起安小楼, 她也并不会另备一份礼。这是给公司员工发的节日福利,离职的前员工肯定没有啊。
节赐送完,明天就是冬至日。
这样的日子当然是要吃羊肉的。羊肉火力足,冬至日吃过它,整个冬天都不会着凉。阿娇告诉膳房的羊汤做法,和一般的羊汤不一样。
如贫苦人家才吃的内脏,她要求洗干净处理过后放在羊汤里食用。
这要是早半年、十个月的吩咐下去,中宫膳房肯定要犯嘀咕,现在得令一句话没有立刻去办:主子要吃羊内脏,证明羊的内脏自有妙处,只是他们没有发现而已。
明日吃羊汤,阿娇想到鱼羊两个字是鲜。那今日不如吃鱼吧!就吃鲫鱼。怎么做好呢?正好有辣椒,来一道过水鲫鱼妙极了。
不过,午膳肯定来不及。
阿娇想着,午膳简单吃一盘煎饺。用完膳,守门的宫女轻声说:“娘娘你看,厚厚阴云布满天空,过不了多久定有雪落下来。”
阿娇听罢,取来厚厚的皮裘把自己裹起来,戴上帽子走到宫门外。不一会,果如宫女所说:天上纷纷扬扬,洒落柳絮般的雪花。
远远地看到一人拾阶而上,身材高挑却单薄。他抬起头来,面似月下白玉,眼如夜空繁星,正是皇后詹事周希光。他一般赶在午后过来,没想到遇上初雪,不得不小心谨慎地走每一步,以免滑倒。他原本也是自小学武,根骨强健的男儿,进宫之后,身体的底子败坏一空,连骑马的时间也不能太长,摔上一跤恐怕要养许久才能下床了。
这会耽搁主子的事。
这时候,周希光看到殿门外站的一行人。那火红的狐狸皮,一向受皇后的喜爱。站在那里的是谁,不用细看便能知晓。虽然知道皇后出来,肯定不是在等他,可是……周希光低下头,正要拜下去,就听到清脆的声音说:“免礼。地上太冷,周大人别跪了。”
阿娇等他走近,让随行的宫女塞给周希光一只怀炉。
周希光开口道谢,吸进一嘴冷风。这让他忍不住想要咳嗽,只能闭嘴缓解喉咙的痒意。
一刻钟之后,两人在温暖的外堂里相对而坐。
阿娇道:“冬日无事,周大人陪我下一盘棋吧。”
话虽挺雅致,下的却是跳珠棋。
阿娇爱和周希光下棋,因为对方的每一步都走得很快,像是不用思索后手一般,所以每一局不论输赢,最终的结果都能很快显露出来。
跳珠棋,就要这样玩过瘾。
周希光领命,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自宽大的袖口露出来,指甲里有淡淡的青色。就算有怀炉暖手,他似乎还是很冷。这身子也太差了!阿娇心里微微一叹。
“娘娘,听说您招来一名女巫在身旁伺候。”
阿娇点头,“她是母亲送来的人,推脱不掉。”窦太主服软不成,必定想尽办法往椒房殿塞人。最后结果,肯定是能成功的。
“母亲肯定查过楚服……这个人就算真有什么问题,她近我身的机会也不多,周围好多双眼睛盯着她的,不妨事。”
楚服的按摩技术不错,手法厉害到阿娇每隔三五日总要招来爽一把。
实在是刘彻太狗……
周希光:“那她进宫的身份?”
“按充役算,”阿娇心想,她既然一心进宫,那就待在宫里吧。充役进宫的女子和良家子的差别只在于有没有选阅的几道关卡,同时也失去见皇帝一面,进宫之初就成为嫔妃的可能性。
“要是她的表现一直足够安分,就给一个女官的职位。”
阿娇看出周希光脸上有不赞同神色,笑道:“女官不一定比宫女更自由。”她在现代看过的好多书都说,古代没有无色无味的毒药。若有人真心想害她,椒房殿里除青君和程安之外,没人可信。
那还有什么好防备的?
周希光听出阿娇对此人有章程,才不再说什么。
子不语怪力乱神,周希光没有见过神仙鬼怪,不相信世界上有人能摸一摸肚子,就让女子怀孕。
这个楚服出现的时机太巧了。
“一个女巫而已,只要娘娘不为妖人所惑就不会有危险。”
周希光认为,楚服最大的危险在于蛊惑人心。
阿娇道:“你放心吧。”
外面的雪渐渐大起来,阿娇不敢留周希光太晚,叫人送他出宫。等看不到周希光的人影,才对程安说:“记得让太医给他瞧瞧,没病开几副养身体的食方也好。冬日里,周大人爱犯咳疾。”
小宫女满脸心疼,“我瞧着周大人比起前几日过来,又瘦了一些。”
青君忍不住附和。
阿娇:“……”
长得帅真的很容易激起母性关怀。
雪重霜浓,半下午的时候,刘彻走进椒房殿。几个宫女一齐上阵掸雪,把他迎进内室换上干爽的绢袜。
“你们主子呢?”
“主子在书房里。”
刘彻挥退众人,亲自来到书房,见阿娇正在作画,海棠枝上站着一只黄莺。
“怎么只画一只鸟儿,孤孤单单的。”
他俯身几笔画出另一只鸟儿,陪着黄莺站在枝头。一边道:“孤刚从长乐宫过来,那边正在加紧给花鸟房供暖,免得把奶奶养的鸟儿冻死。你送给奶奶的鹦鹉看到孤,只知道喊‘陛下、陛下’,吵得人脑瓜子疼。”
阿娇幽幽道:“那只鸟会叫陛下,还是您教的。”
刘彻一拍脑门想起来,阿娇得到鹦鹉并没有立刻献给老太太,自己养着。闲着没事,刘彻逗弄过鹦鹉学“陛下”两个字。但鹦鹉当时没学会,怎么送出去反倒会叫了。
晚膳的过水鱼里有辣椒,阿娇本来不想分给刘彻的。倒不是怕他辣着,而是新的辣椒没中出来之前,得省着吃。
可刘彻是看到新奇的东西能不尝两口的吗?结果被辣得双眼通红,嘴唇发肿。因为味道太刺激,舌头牙齿肯定也麻木了。不小心叫一根鱼刺卡住,闹得整个椒房殿不得安宁。
还是太医过来把刺取出,众人才松一口气。
刘彻闷不吭声地躺在床榻上,一语不发。
阿娇见他如此,把楚服牵出来溜一圈给他找不自在的想法打消了。
屋里只有两个人,刘彻忽然说话:“今日的事是鱼不好,胡乱长刺。”
阿娇张嘴,刘彻瞪着她:“你别说话,免得把孤气死。”
阿娇……阿娇不理他了。
刘彻又过来歪缠:“表姐,咱们就寝吧。”
……
第二日冬至,帝后二人早起同乘一车到长乐宫。今天本该是一家人团聚的日子,王太后提起把皇长子抱来拜见太奶奶,太皇太后慈心,认为天气太冷,小孩子不受冻还是别来了。
“等皇长子再长大一点罢。”
既然提到孩子,太皇太后不免问一句:“冯八子几时生产?”
王太后对冯八子不是很关心,太医已经确定她怀的是个女孩,但对她的生产日期才是知晓的,道:“还有一个多月才足月呢!倒是后宫又有两名夫人遇喜。”她看向阿娇:“这都是皇后的贤惠,皇家子嗣才能昌盛。”
被点名夸奖的阿娇正在用心喝羊汤,咀嚼着一块油脂丰沛的羊肠,万事不入耳,一心感受美食带来的快乐。
窗外的雪还在落,铺在假石上厚厚一层。
鹅毛大雪,冻得宫宇似玉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