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恩人[一更]

刘端蜷缩在牢房的一角, 冷漠地注视着前来提审他的官员。

此人手段非常的严酷,若非他还有一口气憋在心中,早受不了自尽了。他知道, 不管是太皇太后还是皇帝,都不会直接下令处死他。

何必呢!日日提审, 谁还能在廷尉诏狱里熬过一月不成?

“刘端, 快快如实告知。数年以来,你积攒的钱粮都去哪啦?”

自然是去看得上寡人之处……难不成还会归于从没拿正眼看过我的小皇帝吗?

刘端嗤笑一声,没有开口。他的气息已经非常微弱,准备对他用刑的人走过来探寻脉搏——毕竟不敢真打死一位王侯。

恍惚间, 他好像看到母亲程夫人朝他缓缓走来。

“呼……”

明明已经是成年男子,刘端却像一个无助的小孩一样颤抖起来。以至于身体抽搐, 口吐涎水。

也许是他的样子太过吓人。总之, 刘端清醒过来的时候, 已经被送回牢房里……他很久没想起程夫人了。

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也因为美丽的容貌从宫女一跃为先帝的宠姬。她本有两个儿子, 怀孕和生产的过程都很顺利。直到怀上刘端,她彻夜难眠, 容颜枯败。好不容易生下腹中的天魔星,又患上妇人病,不能再伺候先帝。

从此,程夫人性格大变。

一个小吏打开牢门,放下食物, 拱手道:“贵人,你若还不肯交代,大人便要到宫中请两位女官来审您了。到时候免不了有些许肌肤触碰……”

刘端大骇:“不,不, 我不要见女子,别让她们来!”

小吏呵呵一笑:“那您就说罢!大家都便宜。”

“狗东西,”刘端猛地翻起来,踹小吏一脚:“你去传话,寡人要见太皇太后,要见陛下……你们不能听信皇后的一面之词,我根本没动那贱妇身边的人!分明是她欺我。寡人要见奶奶,要见弟弟,你们跟我可比跟她要亲啊……”

小吏摸着摔疼的屁股,爬起来锁住牢门。憋着火径直走到无人之处,骂骂咧咧:“没根子的软脚虾,烂口舌生疮的臭王八。谁不知道你手里数条无辜性命,越是贫苦人家提起你越要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你嚼烂吞进腹中呢!有本事你往上使劲……呵呵,只知道拿我们家小业小没什根基之物逞凶出气,不算个人物。我看宫里的皇后娘娘倒是个天大的好人,仙女下凡收你这祸害的活菩萨。”

不过,刘端到底是先帝之子。

如他所说,同太皇太后、皇帝血脉亲近。故而,他想要见太皇太后的要求还是传达到长乐宫。

太皇太后:“他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写成奏疏送上来罢!”

没过多久,刘端的奏疏呈上来,通篇只表达一个意思:我知道自己的罪过很大,可昔年你的爱子刘武曾买通游侠刺杀朝廷命官。造反之罪,难道不比我的罪过更重?最终也在您的袒护下,安然无恙地回到封国。老太太,你可不能偏心啊。

太皇太后闭着眼睛,疲惫地靠着引枕头。方姑姑坐在一旁,正想要上前替她按压额头,就听到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低沉却浑厚有力。

“告诉刘端,人的心本就不长在中间,生来就是偏的……手心手背虽都是肉,但十根手指头还有长短……”

此话一字不落地传到狱中。

第二日,刘端便畏罪自尽。

……

长公主府,客居小院。程安挥手打发走引路的小厮,站在门外高声问:“何家娘子在否?我叫程安,乃主人家的婢女。奉命过来探望何小郎,还请相见。”

距离母子俩搬进长公主府,也有一个多月的时间。

阿娇早知道娘子夫家姓何,外出未归,说不好是死是活。听南风说,何娘子能写会算。虽相貌有瑕,但却是个爽朗人。离开家中的时候,还托给左邻右舍见到丈夫,一定告知母子俩的去向。

房门打开,何娘子走出来。

她面上有一块李子大小的红色胎记,使得原本姣好的容貌被破坏殆尽。

程安什么样的人没见过,目光没在何娘子面上多做停留,也没显露出一点异色。如对待常人一般对待她,态度自然。两人互相见过礼,便进屋说话。

何娘子自然是道不尽的感激。

程安认真观察何小郎,露在外头的伤口都好了。嗯,没留疤痕。一条腿摔断,太医看过接得很好。只要能静养一百天,绝对不会变成跛子。

何小郎天生聪慧,还记得程安。

“娘,姐姐是救命恩人身边的侍女。”

说罢,便要站起来给程安磕头:“姐姐代恩人受小郎一拜。”

程安连忙扶住他,“小心你的腿。”然后,把手里提着的篮子放在桌上,掀开一层红布,给母子俩看。

“这里有三锭元宝,两封红糖。两位客居府中,多些钱财在身上好花用。至于红糖,对娘子的虚症很有好处。我观娘子的气色大好,看来是医者用的药有效。那药继续吃着,吃好为止,千万别断。红糖泡水晨起喝一盏,好处不尽。”

何娘子拒不敢受:“我们庶民百姓,路边野草一样不值一提的人物,恩人救下我儿已是还不完的恩情,又请医者看病用药,花费不知几何。哪还敢收恩人的财物,请拿回去吧。”

程安认真道:“娘子,你是做母亲的人,怎么能在儿子面前贬低自身呢?我主子常说,生命珍贵,不分高低贵贱。我观小郎聪慧机敏,又有娘子谆谆教导,来日必能为官做宰,光耀门楣。娘子女儿身立于世间,万不能轻自身丧志气,需抬头做人,方能让孩子效仿。”

何娘子愣住了。

她感念皇后的恩情,钦佩于皇后的为人——凭她的智慧,自然知道救下小郎的是长公主的女儿,当朝皇后。可此时此刻,她才真正折服于皇后的心胸。

恩人身边伺候的人都能说出这么一番话,她该是怎样的女子啊。

何娘子苦笑:“那我就厚颜收下,未来定有归还之日。”

程安不置可否,又道:“我这次来,还有一件喜事。好叫娘子知道,日后尽管安心养伤,再不必躲躲藏藏,当无后患了。”

何娘子没反应过来……

“等小郎伤愈,娘子若无章程,可继续居于府中。我家主人知道小郎聪慧,愿资助他读书认字。等他长到一十八岁,或去或留但随心意,绝无挟恩图报的意思。”

其实主子的原话是无偿资助贫困生???

程安没怎么听懂,话锋一转道:“若有章程,想要出府过活,尽管知会一声,绝不会有人阻拦。”

说完,她便告辞离去。

程安领命过来一趟,耽搁的时间不短。她想着主子为隆虑公主和二公子送行,怎么也该送出门口了。自然急着回到主子身旁,以免陛下急起来提前出发去上林苑……那就得骑马追上去了。

这一边,何娘子送程安出门之后,静坐许久,才站起来打开柜旁一扇小门。里头走出来一个刀疤壮汉,身形如小山一般,硬生生把宽敞的屋子衬得逼仄起来。

“你全都听到了吧?”

“皇后是个好人,我误会了。”

壮汉一笑,憨气顿生。

这人正是何娘子的丈夫何十九。他幼时家中有钱,学得一手好刀法,哪知十多岁的时候家里落败,父母双亡,兄弟俱丧。在外替行商看家护院押货运物为生,偶得何娘子为妻。夫妻两个恩爱非常,成亲两年便生下小郎。

半年多以前,何娘子害病花光家中钱财,何十九本意出一趟远差多赚些银钱给妻子找更好的医者,没想到路遇匪徒差点丧命。好容易把伤养得七七八八,回到家才知道两次托人带信都没带到,妻儿都以为他死了,两个伤心不已。

偏偏一个月前又遭横祸。

从邻居口中得知妻儿去向,何十九没有直接上门,而是悄悄摸进长公主府。这怀疑源于他走南闯北,见得太多,对权贵无法信任。

到如今,才是真正放心下来。

何娘子靠在丈夫怀里,由衷道:“皇后身份尊贵,可能一辈子用不上我们,但我们不能不记住她的恩情,若有机会,一定要回报于她。”

何十九应诺道,“你和儿子是我的命。这是我全家活命再造的恩情,绝不敢忘。”

一旁的小郎眼巴巴看着两人。

何娘子拆开红糖,取出一块泡成一盅红糖水。

“小郎尝一口。”

小郎接过来,只是非常克制的沾沾嘴皮,便推给娘亲。

“特别甜,娘也喝。”

何娘子让丈夫尝一尝。

何十九知道红糖是好东西,对妻子尤其好。一口都不肯喝,只推说不渴不爱甜的。

相聚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何十九告诉妻子,他在回家的途中蒙友人相助,得到一位大主顾的赏识。本来答应做一件买卖,赚些钱财,现在家里不急着用钱,他意要推脱。

“我出去一趟,了结此事。”

何娘子有些舍不得他,却也知道不能言而无信的道理。

“万事好商量,勿逞凶斗狠。你下次来的时候,千万通禀府中主人,堂堂正正进来。”

何十九应下。

离开长公主府后,何十九却是眉毛一垮。先前他忧心妻子的病,又需钱财养伤,不得已和一帮亡命之徒一起接受重金,承诺在长安共杀一人。

何十九来到联络的地点,没见到人,只找到一封暗信:主人有命,请何兄相聚槐里吃酒。

他叹息一声。

看来只能先去槐里,再想办法归还定金脱身了。

……

上林苑,阿娇纵情在跑马场里撒欢。等觉得背上汗津津的,才从马上下来,轻拍踏雪的脖子。

“去罢!”

踏雪很通人性,像是能听得懂阿娇在说什么一样,四蹄齐动,围着场子跑起来。它还没过够瘾,等精力用尽会自己跑回来。

刘彻勒住马,对阿娇伸出手:“上来!孤带你去看好东西。”

阿娇:“我骑你的马,踏雪该吃味了。”

“那就让它吃味。”

刘彻心中冷哼,一匹破马也想和我争。说着,一把攥住阿娇的手,往上一提。

阿娇吓得直拍胸脯。

刘彻策马飞奔出去,跨过栅栏,冲进林中。

阿娇只能在心里一遍遍默念:他才十八岁,原谅他。不对……已经满十九了……算了,原谅他。

一路上景物越来越陌生,等刘彻抱阿娇下马时,她能听到叮叮咚咚打铁的声音。

刘彻:“快来,我带你看新打出来的长戟、□□。同孤送你那把剑一样的钢料,你一定喜欢。”

阿娇: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喜欢???

参观完刘彻建在上林苑废弃宫室内的铸器所,阿娇又被迫视察羽林卫演练。她不懂练兵,但能看出众人的士气高涨,有无坚不摧之势。心中惊叹之余,不禁奇怪:刘彻把这些该藏着掖着的东西,拿出来给她看干嘛?

“表姐高兴吗?”

阿娇:“……还行。”

她没觉得不高兴,且渐渐有点明白刘彻的意图了。

大概男人的浪漫就是愿意跟你分享秘密基地。

“表姐既然玩得高兴,应孤一件事吧。”

阿娇:“我可以说不吗?”

“不可以,再说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孤的确有一个姐姐,名叫金俗,家住槐里。孤欲把她接回宫中封为县君,但太后不允。”

阿娇深吸一口气:“你打算先斩后奏,还拉我下水。”

阿娇又一次对自己说:他才十九岁……不是后世历史上的汉武大帝,甚至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成为那一位汉武大帝。两个世界又不是同一个时空!面前的刘彻是她从小看着一起长大的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行事迂回一点算什么,能达成目的就行。

刘彻倒想一口唾沫一个钉——说话算数,太后、太皇太后在上,他能吗?

刘彻一笑,爽快承认:“主意毕竟是你出的……表姐别生气。大不了孤承诺你一件事作为回报,只要不涉及朝政随你提,孤到一定办到。金口玉言,一锤定音。”

长辈们几乎是不会骂阿娇的,如此优秀的顶雷人选舍她其谁。

“你写一封诏书给我。”

“行,都依你。”

阿娇:“什么时候出发?”

刘彻:“明天一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