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娇可能是宫里唯一一个一夜好眠,睡到天光大亮的人。这个合理推测来源于窦太主眼睛底下挂着的两只黑眼袋子,宫外的她尚且如此,宫中的人恐怕根本睡不着。
“娘,你怎么来了?”
阿娇打了个哈欠。
窦太主不妨阿娇还能睡得着,心大成什么样啦?不过,她进宫路上感受到肃杀的确在踏进椒房殿的一瞬间消失无踪。对比外头的腥风血雨,椒房殿不夸张的说简直是世外桃源。宫婢、侍者受到的影响非常小,程安刚刚还拦着她问:主子还在睡,您用过早膳没有?
窦太主哪有心情吃东西。
不只是早膳,她连昨天的晚膳都没吃,可也一点都不感觉饿了。
“我有重要的事情要问你。”
窦太主退开一点,让青君端着铜盆靠近。
阿娇接过帕子抹一把脸,这才彻底清醒过来。
“不管有什么事,先用膳。早膳是一天里面最重要的一顿饭,”消化器官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之后,正是需要新的食物开启新一轮循环时。
“要是用得好,脏腑一整日都熨贴。”
阿娇话还没说完,外面摆膳的声音就传进里屋。
膳房早就摸准阿娇起居用膳的时间,几乎是卡着她起床洗漱完毕的点,送来她昨天点的砂锅粥。
一份优秀的粥底,大米要粒粒开花,粥水要稠滑起胶,那粥里别的食材能多添三分美味。又甜又嫩的虾,泡开的腌菜,全融合进粥里,仿佛和粥水是一体的,配一碟子膳房调的小料……窦太主闻到香味,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大事为重”的话,沉默一瞬道:“先用膳吧。”
早膳之后,阿娇任由母亲把身边的人都撵出去,等内室只剩下母女两人,才道:“什么事?”
“如果说,我是说如果……”
窦太主看着阿娇的眼睛,一只手死死抓住她的胳臂:“如果刘彻不做皇帝……”
阿娇脱口而出:“那谁做皇帝?”
“老太太随便从宗室里挑出一个来都可以做皇帝,比如胶东王刘寄就是一个合适的人选。他性格温和,待太皇太后尊敬恭谨,最重要的是他一向肯听你的话……”
阿娇忍不住打断窦太主。
“等等,什么性格温和,用没有主见来形容更加合适吧!他耳根子软,撺掇他的人有多好的口才他就有多大的胆子。”收到来历不明的口信就敢带着几个人跑到长安争夺皇位,不是头铁是什么。
阿娇转念一想,没主见好操控的刘寄拥有的正是和刘彻完全相反的特质。既然有人觉得刘彻做皇帝不合适,选刘寄似乎完美贴合正确答案。
那没事了。
等等……“娘,你什么意思?”
“我冷眼瞧着,现在的皇帝是个不记恩情的崽子。若非我和太皇太后在头顶上压着,他早抛弃你找这个美人那个夫人了。你要能舍下他,千好万好。娘再添上一把火,他这个皇帝就干到头了。”
窦太主压低声音说:“不管谁做皇帝,你都是皇后。”
“刘寄不是有王后吗?”
“那都是细枝末节,你不用管。你只用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就行。”
窦太主如此笃定,阿娇细细一想,如果刘彻被废,刘寄上台的话,她要继续做皇后肯定会有一些争议,但实现的可行性还蛮大的。毕竟没人会拿她的二嫁之身说事,前有王太后为先例——她进宫之前也是嫁过人的,还生过孩子。
扯远了!
窦太主不是无的放矢之人,更何况是废立皇帝的大事,刘彻难不成真会被废?若宫中有一门学科为“揣摩太皇太后的心思”,每次测验时,窦太主至少能考九十分。
她是最了解老太太的人。
这么说老太太真有心废刘彻?阿娇意识到自己陷入思维误区,没反应过来平行世界刘彻不做皇帝很正常。现在想想,老太太若下定决心,以刘彻目前的实力几乎没有任何反抗的机会。
“刘寄的皇后我是不愿意做的……”
至于刘彻是否被废,她不关心。
话将出口之际,阿娇心口悸动,额上冒出密密麻麻的汗水,一时间竟疼得再说不出一个字。
窦太主扶住她:“阿娇,你怎么了?”
程安听到里面的声音不对劲,立刻冲进来。
“主子……”
阿娇无法控制身体,觉得自己需要一颗速效救心丸。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太医来了。诊断的结果是皇后一时心绪起伏过大,引起惊厥。简单来说,受刺激了!
窦太主目光中渐渐流露出了然之色,轻抚阿娇鬓发道:“娘知道该怎么做了。你好好休息吧。”
阿娇觉得,母亲一定是误会了什么。
窦太主离开没过多久,阿娇一切恢复如常。她连药都没有喝,确认可以说话、写字,忙让人送口信给母亲,劝窦太主不要掺和废立皇帝的事。
巳时,天降大雨,持续的时间大约两刻钟。雨后,阴云未散,天气凉爽。
方姑姑又来椒房殿相请,阿娇感觉身体没有任何不适,便随她前往长乐宫。
这一次,阿娇被引到位于长信殿后方的延清室。明明是夏季,室内凉如含霜,有种现代空调房的既视感。太皇太后趴在床上,头发披散。两名宫女忙碌着,一个捏脚一个捶背。另有一名年纪稍长的宫女跪地上,对着装满冰块的玉盘轻扇扇子,让带着凉意的风吹向太皇太后。
阿娇一进屋,太皇太后就抬起头来:“阿娇来了!摆膳吧。”
祖孙俩在延清室用膳,太皇太后的面前只摆着蒸馅饼和清水,反观阿娇面前有七八样膳食,凉粉、拌面也在此之列。
阿娇总觉得老太太面容憔悴了。
“您要是忙不过来,不用特地陪我吃饭。”
老太太被逗笑了。笑了好一阵子才缓过劲说:“阿方总说——饭是一定要吃的!有阿娇陪着热闹些。”
阿娇这才不说什么了。用完午膳,她告诉老太太:“我在庭院里走一刻钟消消食再回去。”
阿娇怀疑自己运动太少身体亚健康,要不然以前没犯过心疾,怎么会忽然心口痛。
太医说可以多走动没问题,她决定锻炼身体。
老太太没有不应的。
阿娇足足逛够两刻钟才回去。
长乐宫被围得跟铁桶似的,长信殿更是重中之重。阿娇每日往返两宫之间,不少人看在眼里。
不仅宫中的人,宫外关心着朝堂局势的人也不免嘀咕:“人人道太皇太后宠爱梁王刘武,差点逼着先帝把皇位让给梁王做。我瞧着太皇太后对阿娇的宠爱,比之当年对刘武不遑多让。”
“太皇太后见不到刘武只是想念他,但离开阿娇竟是吃不香睡不好……”
二者不必相比。
毕竟梁王刘武已逝,阿娇还活着。
……
车驾回到椒房殿,阿娇下车时双腿一软,触及程安担忧的眼神,阿娇轻声道:“我有点不舒服,想要睡一会儿。”
她现在的身体是纸糊的吗?
程安扶着阿娇躺下,青君见情况不对劲,早跑去叫太医了。
一沾床铺,阿娇便眼前一黑,深陷梦境之中。
……
阿娇知道自己在做梦。
梦中她来到长信殿,两旁的宿卫像是看不见她一眼,手中握着刀如铁塔一般站在殿前把守大门的程不识将军目不斜视。阿娇提起裙摆,弯腰跨过门槛。里面传来许多个人说话的声音,或许是在商议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白日里,殿中窗户紧闭,帷帐下垂,全靠烛火照明。
殿北正中设有一顶大型幄帐,太皇太后独踞其中,下首十几席位,多为窦氏重臣。
“祖宗以黄老学说治天下,讲究清静无为,与民休息。陛下倒行逆施,罢黜黄老而尊儒术,动摇国家根本。其罪一也。嬉戏游猎,荒怠国政。其罪二也……此十大罪也。”
“刘彻狂妄自大,必起灾祸。”
“太皇太后,他忤逆不孝,不堪大位啊!”
有一人凄厉的哭出声音:“太皇太后,您还活着,刘彻就敢夺权架空您。等你百年之后,我们定是任他屠戮。您难道不为窦氏家族的未来想一想吗?”
太皇太后木然端坐,在众人的哀求声中取出两枚虎形符文,声音沙哑道:“兵符在此,请传国玉玺……老身要罢黜皇帝……”
阿娇看到老太太藏在身后的手在微微颤抖,意识到老太太恐怕刚说出要废刘彻的话,便后悔了。老人灰败的脸色藏不住虚弱,她并非是无坚不摧的。
阿娇蹙眉。朝局动荡,老太太的身体承受得住吗?
同时,阿娇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轻了。
一个清晰的念头浮现在脑中。这不是梦,而是正在发生的事情,随着刘彻逐渐失去帝位的过程,她灵魂在逐渐消失。所以身体变轻,并非错觉。
自己的奇遇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点阿娇依旧毫无头绪,但她领悟到:若刘彻不做皇帝,她就会死。
这个世界存在的基石便是刘彻当皇帝……妈的,难道刘彻是主角吗?天命之子什么的。
殿中众人纷纷露出狂喜之色,追问道:“新君的人选呢?”
一声惊雷,大雨倾盆,将殿内的声音彻底掩盖。
阿娇魂归身躯,猛喘一口气,掀开被子坐起来:“外面下雨了?”
“对,刚一道雷炸响,大雨哗啦啦淋下来……像有人端着铜盆往地上泼水一样。”
程安:“主子,您发热了。快躺下。”
“来不及了!”
阿娇喊道:“拿我的衣服来……去问问,陛下在哪?”
话音未落,青君撩起帘子,跑进来通报:“娘娘,陛下来了,就在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