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娇乘车来到长乐宫,方姑姑知道她要来,早在太极殿外等着。亲自上前扶住阿娇下车,面带笑意说:“老太太知道您要过来陪着她用早膳,把一大早跑来长乐宫的丞相都撵走了。”
现在的丞相是老太太的侄子窦婴,对阿娇来说是自家的亲戚。
“怎么不留丞相一起用膳?”
“老太太嫌弃丞相人烦事多,打扰你们祖孙俩说话。”
阿娇记得窦婴虽然是窦家的人,但政见素来与老太太不一致。要不是窦家没有更合适的人做丞相,老太太肯定是要把他给撸下去的。因此,两人的关系总是一阵好、一阵坏。
丞相被赶出去,肯定不是因为她。
不过朝廷上的事情,她没太大的兴趣。
一进正殿,笼子里绿毛勾嘴的鹦鹉大声嚷嚷:“阿娇!阿娇!”
声音粗糙,简直是对听力系统的巨大伤害。
“吉祥和如意呢?今天怎么把小绿放出来吓人。”
养鸟的内侍跪下来磕头,听到阿娇问话,又连忙爬起来回道:“老太太说小绿声音难听就是因为见的人太少说的话也太少的缘故,多叫它出声慢慢叫声就悦耳了。”
青君小声说:“哪位大人又惹着老太太了。”
程安打了她一下。
鹦鹉笼子挂在正殿廊下,进出的大人们全都要受一遍折磨。这只总也□□不好的小绿还是阿娇找来送给老太太赏玩的,它倒是十分的聪明,渐渐能叫出好几十人的名字。偏偏声音难听,往往不是安静一整日,便是疯疯癫癫地扯着嗓子叫个不停,直到面前没有能叫出名字的人为止,才会稍歇一阵。这样不服管教、无法驯化的鸟儿,在老太太的百鸟园里绝对是一个异类,却也没被老太太嫌弃。
阿娇装作什么都没听见,跟着方姑姑目不斜视的走进外堂。老太太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脸转向门口的方向:“阿娇来了。”
阿娇远远看到老太太斑白的头发,不知何为眼眶发热,一股酸意直往鼻尖涌,眼泪断线似的往下掉。她做出撩起宽袖擦脸的动作,惊得殿内伺候的宫女眼珠子差点脱框而出。诚然,阿娇并不是没在长乐宫哭过。她跟刘彻闹别扭,祭出的最大的杀器便是太皇太后。两人又常常闹别扭,以至于她在太皇太后面前哭诉是常有的事。
可她不管怎么哭,都不是毫无预兆的,至少让身边的宫女来得及给她擦眼泪。这么用袖子胡乱抹脸,也不怕把嫩嫩的皮子搓皱了。
便是方姑姑也有点拿不准要不要打一盆水过来给阿娇洗脸。
可阿娇根本没注意到众人的目光,紧紧挨着太皇太后坐下,双臂搂着太皇太后的腰。
“你这孩子……”
太皇太后有心冷落阿娇,叫她吃个教训。再怎么闹也不能弄伤自己身子!可现在一颗心化成水,软得不能再软。转过身,伸出一只手把阿娇搂在怀里。
“吃什么委屈啦?告诉外祖母。”
阿娇摇头,“没委屈。”她之前不懂事,现在怎么还能让老太太担忧呢!“就是许久没见到外祖母,心里想得慌。”
太皇太后不妨阿娇说出这样的话,忍不住问:“真的?”
“真的。”
“傻孩子,”太皇太后用手抚摸阿娇柔顺的头发,“这不就见着了!不哭了。”
老太太越是慈爱,阿娇眼眶越浅。她吸吸鼻子,想让自己能正常的说话,谁知道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鼻音。
“外祖母,我给你带了好吃的来。”
老太太耳朵很灵,自然听出阿娇情绪还没恢复,却顺着她的意转移话题。
“上回你送来的红糖我还没吃完,又是别的什么糖吗?”
“不是,”阿娇揭开食盒的盖子放在老太太面前:“这是发酵过的蒸饼。您尝一个,已经不烫了。”
食盒一打开,发酵的面团蒸熟后特有的奇异香气冒出来。
太皇太后伸手拿起一个,她看不见,只能用手去感受蒸饼的形状。圆鼓鼓的、拳头大小,柔软而有弹性。站在后方的侍膳的宫女上前一步,对着阿娇行礼之后,先太皇太后一步品尝滋味。不过她只克制的吃了一口,形容道:“这物柔如春绵,色若秋练,香软适口,略有回甜。”
太皇太后一小口咬下去,先是为完全激发的面粉的香气惊叹,再叹发酵过的蒸饼完全不费牙。她见多识广,立刻意识到发酵的蒸饼比一般的饼更易消化,适合老人食用。同时,特别适合她食用……因为她眼睛看不见,所以很讨厌汤汤水水的吃食。往往一顿饭吃下来,不让旁人喂食的话,她不免要提起十二分的精神。
膳桌上的食物,有多少、剩多少、什么样是无法触摸到的。这让她常常产生一种无法言说的失控感,所以比起粥饭她更爱食用各种可以拿在手里的饼,比如蒸饼、煎饼、烤饼。
可惜这几年她越来越老,牙齿松动,已经咬不动太硬的食物了。
阿娇不知道外祖母心中所想,把老人家扶到食案前,亲手倒上一盅煮过的奶。
“您小心别噎着。”
阿娇的食案上摆着和老太太桌上一样的东西,和椒房殿膳房总爱配一两样腌菜不同,长乐宫备的早膳里常有新鲜的拌菜。比如阿娇左手边放着的一叠拌豆腐,一叠拌鱼丸,都是绵软之物。
她就着拌菜和毫无异味的鲜奶吃下两个馒头,饱了。
老太太吃下两个馒头还不足,吓得方姑姑连忙劝她多食伤身。
吃罢早膳,撤掉膳桌。老太太问阿娇打哪弄来的发酵蒸饼,阿娇没脸厚颜说馒头是自己发明的,只推说以前在某本书上看到过,近来无事让膳房做来一试。
其实没有蒸饼,老太太听说外孙女想念自己,心中依旧高兴。可阿娇愿意想着她,不管蒸饼怎么得来的,阿娇献宝似的先拿给她用都能显真心,更何况发酵蒸饼很可能是专为她制成的……老太太心中感动,面上不显。
“外祖母,我有事求你。”
老太太本来打定主意不管阿娇和刘彻之间的事,觉着越管越乱,但她一贯拒绝不了会撒娇会哭的小辈。
“我想要重修宫规,草拟的条例刚写完。外祖母,你帮帮瞧瞧可行不。”
太皇太后微微一愣,谁也没看出她一瞬间的惊讶。
“怎么想起改宫规了?”
又和皇帝较劲?
阿娇把丽媛的事一一说了。相比刚发现此事的时候,她知道的内情更多。周希光已经抓出“大人物”,正是夏侯赐。此人乃开国功臣夏侯婴之孙,继承汝阴候的爵位也有二十多年了。年纪一大把,怪不得要用不光彩的手段把丽媛弄出去,而不敢朝阿娇要人。
毕竟得要点老脸。
不过,周希光查探的过程中,阿娇不免把长安的勋贵们挨个了解一圈。这一下让她发现许多的问题。首先,阿娇自后世知道的历史里,平阳长公主第一任丈夫为开国功臣曹参的曾孙平阳侯曹寿,两人生下儿子曹襄。
可她刚得知曹寿几个月前因重病不愈已挪回封地静养。据说药石无医,丧报传到朝廷也就是这几日的工夫。
……曹襄还没出生呢。
历史出错了?
阿娇的魂魄跨越几千年的时空是以投胎转世的方式,继续另一段人生。她儿时几乎没有“陈皇后”的记忆,渐渐长大偶尔会在梦中得到一些片段,醒来却大多不记得。这些让她对汉朝的历史很感兴趣,无意识的查找过许多资料。回归时两段人生的记忆重合,有关“陈皇后”的部分或许是受伤势的影响、也可能是时间和空间带来的影响。总之,很是模糊。
不过,随着回归的时间越来越长,阿娇早已发现一些不对劲的地方。只是因为伤情反复,思考时常头痛不止,所以没有集中梳理而已。
这几日才整理出头绪。
自己从小长到大“汉朝”和历史上的汉朝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比如开国功臣除萧何、曹参、张敖、周勃、樊哙之外,还有最为有名的敖神官。此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有许多神异非凡的本事,高祖皇帝同他相识于沛县。两人第一次见面,敖神官就看出高祖头顶紫气萦绕,来日必为帝王。从此跟随左右,无数次在危急时刻救下高祖皇帝的性命。
阿娇详知的一次就颇为神异。
那会高祖皇帝还是汉王,偶染风寒一直不愈,病情渐渐加重,医者毫无办法。等敖神官外出回到汉中时,高祖皇帝已经断气。敖神官在榻前为皇帝招魂,一刻之后对身边的人说:“汉王的魂魄回来了!这时候只要让他的魂魄和身体合二为一,就还有十余年阳寿。”说罢,喂皇帝吃下一颗仙药。
登时金光大作,皇帝咳嗽一声醒过来。
有人称,亲眼看到醒来的高祖皇帝身边盘桓着一条金龙。
围绕着敖神官,还有许多位做出过一番事业的功臣,其中就有一名叫做蛮憨儿的大将。他原本是敖神官的护卫,天生十窍开九窍,还有一窍不通,长到十三岁还是话都说不明白的痴傻儿,偏偏吃得极多,家里养不起他却又赶不走他。迫于无奈,举家搬迁。只剩下蛮憨儿一人留在家中,差点生生饿死,只能抢邻家的食物饱腹。
邻里召集几十人驱赶他,却被蛮憨儿一力打倒。
敖神官路过,感慨蛮憨儿天生神力,把他带在身边教导。也不知道敖神官用的什么办法,蛮憨儿长到二十一岁,不仅不再痴傻,带兵的智慧甚至远超一般将领。可惜,正如敖神官所言:天生神力的人往往寿命不长。
蛮憨儿只活到二十四岁便在睡梦中安然死去。
高祖称帝之后,分封有功之臣,别人都日夜争功,只有敖神官拒绝封王。只求在甘泉宫为他修建神仙殿做日常起居之用,等闲不许打扰他。相当于国师之位的“神官”一职,还是高祖强行封赏的。
五年之后,敖神官于神仙殿仙逝。他对自己的死亡仿佛有所感应,在死前一个月寻到一名弃童做弟子,并交代众人,让弟子自学他留下典籍,等成年再继承神官之位。
这名继任神官到底学得如何没人知道,他又聋又哑无神异之处,帝王尝试几次后不再向他问策。
到现在为止,神仙殿里依旧住着神官,继承前几任神官的姓氏皆称为敖神官,但他存在的象征意义早已大于实际意义。
如果说一个神化的高人是为标榜高祖皇帝的天命所归,有杜撰的可能性。那本该十七世纪才传入中国的土豆,却是现在人们的一种主要食物,怎么解释呢?这可是敖神官在汉朝建立时,送给帝王的贺礼。
中宫膳房弄出的一系列盖浇面里,阿娇最喜欢的就是土豆炖牛肉盖浇面。就算不配拉面,直接配一碗米饭也很赞。土豆还有不好吃的做法吗?
总之,这个世界和后世的历史大方向差不多,比如现在的皇帝是刘彻,皇后是阿娇……可很多大事件的过程和结局完全不一样,细微到某一个家族、某一个的差别就更多了。
这令阿娇想到一个概念——平行时空。都能穿越,平行时空有什么不可能的!她总觉得自己的魂魄离体背后还有别的秘密,不过想探究也没有方向。
既然是平行时空,被废的未来是不是可以改变?历史不是真正的未来,参考意义不大,可以阿娇的分析……希望渺茫。不过,历史上老太太是建元六年过世的,还有四年时间,若是多多保养没准能多活几年。
言归正传。
阿娇:“咱们宫里跟筛子似的哪都漏风,也该有新的变化。哼,我也正好趁此机会给汝阴候一个教训。”
太皇太后呵呵笑:后者才是主要的目的吧!
阿娇正愁没处撒气非要撞上来……
“这帮人越来越没规矩!汝阴候……是该治治他。念来我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