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常侍来讨制糖的庖人,若这名庖人还会做拉面就更好了?”
阿娇面前食案上摆着一只巴掌大的瓷碗,里头装着两只白白胖胖的汤圆。因为是晚膳后的甜点,又是糯米的东西。膳房伺候的人怕阿娇积食,送来的汤圆个头小小的。
她用勺子舀起一只,咬开里面是红糖花生馅。花生磨成细细的粉末,混合在捣碎的红糖中,遇热融化,在嘴里泛出甜蜜和酥香。
程安忙说:“食官令不敢擅自决定。娘娘,这人咱们到底给不给?”
“有两样都会的庖厨吗?”
中宫膳房以食官令为首,下面有副手食官丞,共二十几名庖厨,又有负责采买、杀牲、择米等等事项的内侍、宫女上百人。
自从阿娇自己尝试做出红糖之后,她想起后世常见的“玫瑰红糖”、“茉莉红糖”、“姜糖”三种,交由膳房做出来,分别送到长乐宫、北宫和长公主府以表孝心。
阿娇以为众人各司其职,制糖的庖人和做面食的不是同一批。她却不知道膳房庖人虽多,但只有手艺最好、最擅长琢磨上意的才有资格伺候皇后。这样的人也不过三五个,都有真本事还比同僚强,研究食方之事自然有重叠。
“有的,食官令报上的名单里可选的有好几人。”
阿娇接过来一看,勾出一个有些印象的名字——元石。
虽然有印象,但想不起长什么模样了。
“让他去!”
皇帝明明来探病时表现得极其敷衍,毫不掩饰冷漠的态度,要人时却透着一股理所当然的傲慢。
谁让天下都是他的呢?
阿娇心里冷嗤一声:“制糖的方子不必藏私,拉面也可以教御膳房的人做。但这人是咱们椒房殿的,最多待一两日,还让他回来。”
程安应喏,领命而去。
阿娇吃完汤圆,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
程安打起帘子进来,讲笑话似地说:“中常侍千恩万谢,拖着元石跟狗在后头撵似的跑了。”
阿娇喝下青君递过来的药,将空碗放在一旁:“我答应的事情,难道还反悔不成。”
程安靠近床榻掖好被子,先搓热双手再贴着阿娇额头。
“好像还有点发热,再宣太医来瞧瞧吧?”
“一点低热而已,不用了。”
阿娇摇头。
或许是她前两天在庭院里吹了冷风的缘故,夜里发起高热。面颊滚烫如火烧,迷迷糊糊间发出呓语把守夜的青君吵醒。因为她头上的伤,守夜的人都不敢睡得太死,及时唤来太医摸脉开方。加上阿娇还有一点意识,药喂到嘴边知道是救命用的,勉强喝下。
这才平安度过极为凶险的一夜。
日出时分,高热才退去。
这两日,阿娇反复低烧。原本只有三名擅长外伤的太医守在中宫,随时待命,现在增设到八名太医,有擅长急症的、有祖传退热验方的,闹得椒房殿人仰马翻。好在她意识恢复得快,没有惊动太皇太后和窦太主,否则合宫不得安宁。
只是本来都可以下床走两圈解闷的,现在又得卧床休息,实在是百无聊赖。
程安向来以阿娇的意愿为重,没有再劝。心里想着等会吩咐众人留心主子是否不适,“您不如睡一会。”
阿娇一点都不困。哺时刚过,换算成现代的时间:下午五点多钟。
现在睡觉,晚上还睡不睡了。
“你把棋盘拿来,咱们玩会格五。”
阿娇所知的,现今大多数娱乐活动都不适合生病卧床的人。如蹴鞠,不管是上场还是观赛都是她现在做不到的。如斗鸡,不仅在贵族中流行,在平民之中也有很高的人气,但就算阿娇身体状况允许也没兴趣。傀儡戏、击剑、相扑之类可以一观,但太过吵闹,不适合现在的她。
想来想去,也只有棋类能打发时间。
不过格五不是五子棋,规则要复杂一些。阿娇更感兴趣的围棋、象棋、跳棋之类统统没有,她想着此处,迫不及待地从床上起来。
“不用找了。拿纸笔来。”
她打算把棋盘画出来,让工匠照图制作。先把跳棋弄出来好了。她刚拿起笔,若有所觉地抬起头,见门帘后面有一道人影,来回踱步,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进屋。
“外面是青君?怎么不进来?”
阿娇记得,青君打从午膳后便离开椒房殿,协助中宫詹事处理宫女遣散事宜。如今年一般遣散宫人之事还是头一遭,原因是经过汉朝几代帝王更迭,早年间征选到宫中服役的女子不再符合宫廷的需求。
简而言之,这些宫女的岁数太大了。
太皇太后有令。宫女年满二十五岁的需出宫嫁人,同时可以获得一笔丰厚的遣散费用。年龄超过五十岁的宫人由少府妥善安置,非特例不得留于宫中。
皇后掌中宫之权,后宫的人事调动不可能绕过阿娇。
这不是一件太复杂的事,阿娇受伤前已命中宫詹事督办,想留下的、想离开的各寻出路,引发的冲突自然也是有的,但中宫官又不是吃白饭不干活的,小问题自能处理妥当,消息传不到阿娇耳边。
青君走进内室,手里捧着一本册子。
“你坐下回话,”阿娇在纸张上标注——各色玉石六种,打磨成圆珠。她记得完整的跳棋需要每种颜色的珠子各十颗,共计六十颗。
“出什么事了?”
青君神色明显不对劲,脸上还带着未消散的恼怒。
“主子身体不适,我本不该惹主子烦忧,实在是这事太恶心人,涉及的又有高官权贵,我不敢自己拿主意。”
阿娇微蹙眉头,放下笔看着青君。
青君恨恨道:“我今日替主子核实记入出宫名册的宫人,为避免错漏一一清点,点到一个刚满二十五岁的名叫丽媛的宫女上前……”
一边说着,她一边翻开册子,迅速找到记有宫女丽媛的一则。阿娇探头一看,原来此女是七国之乱中获罪没入掖庭的官奴。不过有罪的并不是她,而是她做官的父亲。
可谁让此时的律法罪及家人呢!
青君从石渠阁调出丽媛进宫时的档案,得知她当时不过是六岁的稚童。
阿娇算算时间,得出丽媛今年十八岁的结论。有人觉得宫里千好万好,也有人觉得宫中是龙潭虎穴,想离宫不符合条件的悄悄买通经办之人谎报年岁不奇怪。
“你看出她不足二十五岁?”
青君摇头:“我没有这样的眼力,是她自己告诉我名册有误的……哼!主子,你是没看到那会的情景。她拔出簪子对准自己的喉咙,扑到我跟前说有冤要诉。当着我的面,一左一右两名内侍就敢动手捂她的嘴。打量我是死人,看不明白里头有猫腻不成。”
阿娇倒没生气,“把人唤来我瞧瞧。”
她知道青君不如程安稳重,但她遇事往往有急智。不管里头有什么猫腻,她在外行走代表的是皇后的脸面,在后宫不可能保不下一名宫女。
果然,青君应诺:“人就在外头。”她站起来,出去领人。不一会,带进一名粗使宫女打扮的女子进屋。
那宫女妆容浓艳,瞧着比实际年龄稍显成熟。杏脸桃腮,身姿窈窕而不干瘪,皎皎如明月。这样的大美人,容易招来觊觎,结合非自愿而出宫名册有误,阿娇隐约明白其中关窍。
丽媛跪在地上,重重磕头:“娘娘救命!”
还不待阿娇问话,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带着惊惶的尖锐声调划过阿娇的耳膜——“陛下朝椒房殿来了!奴才瞧着,陛下的脸色不大好……呀!”
一声痛呼,接着便是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响的死寂。
阿娇快步往外,隔着屏风看到倒在地上的内侍,和站在堂前抽出宝剑的刘彻。她微微一愣,便见长剑劈中屏风,“嘭——”
厚重的屏风惨遭劈裂,维持不住平衡的倾倒,发出的巨大声响让阿娇一惊,本来就苍白的脸更是煞白三分。
“您这是做什么?”阿娇的声音也是沙哑的。
刘彻眼底里泛出猩红的怒色,持剑大步向前。程安一脸惊惧之色,嘴里喊着陛下饶命,扑到阿娇身前,用身躯牢牢护住主子。
刘彻全然没有注意到一个小小的宫女,他见阿娇一只手放在胸脯上轻拍,缓解心悸。没有蛮横的针锋相对,没有高仰着头颅与他较劲。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看过来,里头满是不解。往日里明媚娇艳的跋扈美人,硬生生多出几分我见犹怜的气质。
不知为何,他满腹的怒气泄去大半,涌到嘴边质问和缓三分:“陈阿娇,你自己做了什么事,心里不清楚吗?”
阿娇还真不清楚,可以往的经验告诉她,最好不要在此时开口,免得激怒帝王,火上浇油。
这时候,青君“噗通”跪在地上,语带哭腔:“陛下,求您放娘娘一条生路吧?自您上回走后,娘娘病情骤然反复。夜里高热不退,好容易太医把人救回来,却也是浑浑噩噩躺在床上。一时发热,一时发冷,清醒的时候少,昏睡的时候多。我们娘娘一步没出椒房殿,能做错什么事?就算做错了!求您看在她如今经不起折腾的份上,别吓她了。”
说到最后,青君满脸泪水,已是泣不成声。
刘彻面带狐疑之色,“孤的好大舅子把上林苑宿卫卫青——他是卫子夫的亲弟弟,打了一顿。陈阿娇,这件事是不是你指使的?”
要在搁在从前,阿娇心里涌出的一定是愤怒:你心里认定我有罪,我还解释什么?
现在她却很平静,无意在帝王敏感的神经上反复横跳。
阿娇摇头,实话实说:“不是。”
刘彻立刻信了。
阿娇也许跋扈、傲慢,但她从不屑于说谎,也没必要说谎。这事要真是她撺掇窦太主办的,成事之后绝不藏着掖着,恨不能宣告天下才好。
那么,他的兴师问罪岂不是一场闹剧……
刘彻丢下宝剑,转身离去。
只是对比气势汹汹的到来,离开的背影多少有些狼狈。
外面传来老太监春陀的声音。
“娘娘,仆能进来吗?陛下的剑落下了。”
阿娇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让程安把剑送出去。
春陀又提高声音说:“娘娘好生养伤,仆告退了。”
阿娇没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