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岁首

01

今日是上元节后的第一次大朝会,偏偏散朝的时候又下起雨来,文武百官出了丹凤门,衣帽尽湿,各家奴仆连忙打着伞涌上来,七手八脚遮护住主人。文官倒也罢了,匆匆上了车轿,武官大多骑马,所谓天街小雨润如酥,雨丝将宫门外长街的青石板洗得一尘不染,平滑如镜,马蹄也难免打滑起来,因此行得甚慢。

裴献上马行了不过数步,忽见一骑绝尘,打马长街,匆匆而来,看那马上之人的衣帽服色,正是军中传讯的急足,果然行得近了,已经可以看清那人背上油衣遮护之下的突起的竹筒,以及用作十万火急的标记、数支被雨淋得湿透的雉羽,支棱着从油衣边缘冒出来。

这是边关或是前线有了最要紧的讯息,裴献心中一沉,连忙勒住了马,果然只见宫门大开,那急足快马驰进宫里。裴献带着马避在路边,果然不过片刻,宫中有人快步奔出来,一见了他,忙道:“裴太尉,陛下请您入宫商议要事。”

原来李嶷虽然上书认罪,但皇帝也并没有再次给予他兵权,只是将他的生母刘氏追封为贤妃,这一场纷扬闹剧,才就此平息。按照国朝旧例,既然追封董氏为后,就得营建陵寝移灵,元辰之时,又得令嫡子祭奠先皇后,诸多事宜之下,李峻自然不能离京。李崃本来跃跃欲试,想领兵南征,但皇帝本来就私爱他,哪肯让他去冒险,只说前线烽火刀兵,那不是闹着玩的,当下便依着兵部的意思,仍旧由李峻遥领岭南道大都督,裴源为行军总管,带兵急赴昌州。

李峻并非头一回操弄军事,当初被困兴阳的时候,被孙靖麾下的陶昝打得一败涂地,狼狈不堪,但他现在身份又更不同,乃是天子的嫡长子,门下自然聚集了无数附庸者。李峻又摆出一副善纳爱才的模样,因此这些门客之中,有个叫杨鸫的,甚得李峻之心。

杨鸫原是个屡试不第的落魄之人,自觉怀才不遇,满腹屠龙之技,因此投奔到李峻门下,一见了李峻,杨鸫便毫不客气地道:“殿下虽居嫡长,如今却危如累卵。”

李峻闻得此言,不禁皮笑肉不笑,淡淡地问:“何出此言。”

杨鸫道:“殿下居长,又是嫡出,在天下人眼里,自然是东宫的不二之人,但偏偏殿下有两个弟弟,齐王甚得天子私爱,这倒也罢了,唯有秦王,为殿下心腹大患也。”

李峻心中震动,深以为然,心想自己有门客数百,每日聒噪,都是溜须拍马,竟无一人能像杨鸫一般,能够如此耿直谏言。因此忙将杨鸫延入内室,以上宾之礼待之。

那杨鸫谈起此番军事,亦有一番推心置腹之语,对李峻道:“裴源,如秦王臂膀,殿下何不趁此良机,断秦王一臂。”

当下杨鸫定下一条毒计,首先是让裴源只领两万兵马出征,然后就近从江南道给裴源供给粮草,李峻封地在江南道多年,颇有几个心腹,早先皇帝登基之后,他趁机悄悄将这些心腹安插在江南道各州郡之中,这些人如今得了李峻的密信暗嘱,心领神会,借口兵祸连年,粮食欠收,仓禀不足,裴源所率之师,十停粮草不过供给一二停而已。兵部明知此事不谐,屡屡向天子上禀,请求援兵和粮草。

李峻早就得了信,却进宫私下跟皇帝道:“昔日镇西军未得朝中半粒粮草,如何就可征战千里打败孙靖?当年李嶷带着裴源,哪次不是以少胜多?不说别的,雀鼠谷一战,他们镇西军不是口口声声吹嘘,大破敌军十万,到了今日,对付孙靖的几千残兵,他裴源率着两万人呢,怎么就既要粮草,还要援兵,父皇,儿臣以为,这裴源就是不安心打仗,恃功自傲,想以此来胁迫父皇,逼父皇再令李嶷领兵。”

皇帝听后,深以为然,因此哪怕兵部一再上奏,裴源数次将催粮奏书遣快马加急送入京来,天子皆置之不理。等裴源好容易到了缅州,恰逢雨季,瓢泼大雨,半月不停,瘴气四起,皇帝却又听信了李峻的言语,疑心裴源怠敌不出,连下数道中旨,言辞严厉,强令裴源出击。

裴献见皇帝如此,当下替裴源分辩了两句,不想皇帝冷笑道:“这兵部到底是你们裴家的兵部,还是朕的兵部?”顾祄见如此言语,连忙出言转圜,但亦是来不及了。

裴献激愤之下,旧伤复发,一病不起。李嶷忧心如焚,挨到了晚间,方才换了身衣服,悄悄进了裴府探望。裴献面如金纸,躺在榻上,裴湛、裴汯诸子,皆侍疾榻前。裴献闻说秦王来了,还想挣扎起身相迎,裴湛忙上前扶住,李嶷早就快步走到了榻前,亦扶住了裴献,裴献却强自笑了笑,说道:“倒教殿下担忧了,我这伤势,到了寒冬之时便有几分不好罢了。”

李嶷心如刀割,他自幼不为生父所喜,自到镇西军中,却是被裴献视作亲子一般教诲,两人虽名为将帅,其实情同父子,当下李嶷却连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裴献这是心灰意冷,他自己又如何不是心灰意冷呢?

裴献道:“陛下既然见疑,只怕阿源此番凶险,几无生理。”

李嶷道:“裴叔叔放心,我自有办法相援阿源。”到了如今,他终于好似从前在镇西军中一般称呼裴献,自从离了牢兰关,他却是久不作此等称谓,因为他也知道自己身为秦王,出自镇西军中,与裴家如此深交,莫说天子,便是朝中群臣对此也甚是忌讳。

裴献知道他的性子,于是看着他半晌,方道:“殿下本来就是嫌疑之人,只怕反倒更遭嫌疑,不可如此。”

李嶷道:“那也不能让阿源真落如此险境,无粮无援,这是要阿源的性命。”

裴献还想说什么,李嶷却阻止了,只令他好好歇息,又问医方脉案。

裴湛素来是个精细之人,待送李嶷出府之时,便悄然道:“殿下可已经有了解局之法?”

李嶷点了点头,说道:“我不能出面解此危局,但有一信任之人,可迎刃而解。”

裴湛心中甚慰,回转来又劝裴献安心养伤,裴献却长叹一声,说道:“糊涂啊。”

他说的自然不是李嶷糊涂,而是天子糊涂,但他身为臣子,忠心耿耿,自然不便出言诋毁君上。裴湛心中雪亮,这位天子确确实实是糊涂之极,耳根子又软,非人臣之福。

李嶷出了裴府,回到自己的秦王府,便开始写信。老鲍诸人早就得知裴源的困境,本就是一军同袍,更兼征战之中结下过命的交情,也因此担忧不已。老鲍见李嶷写信,便问他:“可是想出法子来解救小裴将军?你要亲自领兵出京?”

李嶷摇头,说道:“我是暂时无法领兵,不过,阿源那里,还是要想法子,令人救援他的。”

老鲍甚是不解:“那你是给谁写信?还有谁能去救小裴将军?”

李嶷低头不言,只是笔走飞龙罢了,老鲍瞥见纸上抬头,忍不住一惊,说道:“你竟然写信给何校尉,让她率定胜军去相救小裴将军?”

李嶷道:“战局危险,不请她率定胜军相援,又从何还有援军?”

老鲍上上下下将李嶷打量一番,竖起一个大拇指,在李嶷面前晃动不停,说道:“你真是厉害,吃软饭吃到如此地步,不愧是天字第一号小白脸!”

李嶷不徐不急,亦不生气,从容道:“只要能救阿源,便做一回天字一号小白脸又何妨?”

老鲍不由摇头叹道:“你啊,将来一定怕老婆。”

李嶷微微一笑,只是写信,再不言语。

李嶷将信快马送出后不久,便接获阿萤的回信,信中只有四个字,乃是请君安心。之后定胜军也不问朝中请旨,径直挥师南下,朝中闻讯,皇帝虽然生气,但拿崔倚擅自出兵之事无可奈何,皇帝还是打从心眼里害怕崔倚的,知道他不像裴献,对自己有着做臣子的恭敬。

话说定胜军出兵不久,朝会散后,裴献便在宫门外遇见了送来紧要军情的急足,他匆忙折返宫中,皇帝却是喜忧参半。

原来定胜军还未赶到缅州,裴源迫于朝中接二连三的中旨,只得硬着头皮出战,因为人地皆疏,粮草匮乏,裴源到底一败,只得往长州退却,孙靖残兵紧追不舍,双方多有接战,幸而定胜军终于赶到,当下与孙靖残兵打了一场大仗,接应着裴源退到了长州。

孙靖残兵见势不妙,本想退回百越,却中了定胜军的埋伏,由此被全歼,俘获了孙靖从前的大将王效,从他口中才得知孙靖早在西长京兵败之时便已死,王效护着孙靖的尸身和残兵逃到了百越,劝说孙靖的夫人袁氏秘不发丧,假作孙靖还活着,再与百越借得了援兵,一举北上,试图反扑。

崔倚见状,一不作二不休,索性亲自领兵灭了百越,又俘得孙靖的妻子袁氏和长子,并百越国国王与诸王子。崔倚留下数千定胜军镇守百越,自己率大军返回长州,然后这才奏报朝中。

皇帝高兴的是,孙靖终于死了,死得透透的,从此江山社稷稳固。忧的是,崔倚灭了百越,却率大军停驻在长州,明显是打算将长州据为己有了,皇帝最近上朝听政,耳濡目染,也知道长州之地十分要紧。崔家如此,已经坐拥半壁河山,甚至比孙靖当年之势有过之而无不及。

皇帝叫来了裴献,便是商议能不能令裴源暂不返京,掉头与崔倚相争长州。裴献自从上次大病一场,此时早就对这位君上心灰意懒,闻言淡淡地道:“小儿能力不足,若要长州,非秦王不可。”

皇帝被噎了一噎,后来一想,裴源确实打了败仗,如果不是崔倚忽然不听朝中号令私自出兵相救,那裴源只怕连命都丢了,确实不能让裴源去跟崔倚打仗,那是打不赢的。

但是让李嶷重获兵权,他委实不愿意。

幸好不久之后,李峻李崃都得知了孙靖之死和长州之事,李崃最是会盘算,一想崔倚占据长州,此事可大大地不妙,若朝廷失去长州,崔倚真的反了,那可比孙靖当年还要厉害,只怕十天半月就要攻到西长京,他一想到孙靖当年作乱,自己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的情形,就一阵阵后怕,如今孙靖终于死了,崔倚却又成了另一个心腹大患。又想李嶷虽然赋闲在家,但在军中仍旧威望极高,莫如令他去长州与崔倚交战,俗话说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不论是崔倚败了,还是李嶷败了,那皆是一桩于己有利之事。

而李峻听了杨鸫的主意,也忙不迭进宫来,劝皇帝道:“崔倚那老头太凶狠了,不如让李嶷带兵去打,他不就是爱打仗吗?”

皇帝说道:“那岂不又要把镇西军交到他手里?”

李峻道:“论公,父皇您是天子,他是臣子,论私,父皇您是父皇,他是儿子,镇西军交到他手里,那得父皇您许可,等打完了崔倚,再叫他将兵权交还给朝中,他也不敢不答应。”

李崃就说得更轻巧了,他也是独自进宫,私下里劝皇帝道:“父皇,李嶷赢了固然好,输了也不错。”

皇帝一想,确实如此,如果赢了,那就除掉崔倚这么个心腹大患,如果输了,那正好名正言顺令李嶷从此不得再领兵,将他与镇西军彻底切割开来。

但是皇帝的如意算盘打得山响,李嶷却称病了,既不上朝,又不领旨。皇帝大怒,却又无可奈何,李崃见此情况,忙自告奋勇,到秦王府劝说秦王。

李崃是个惯会从细处下功夫的人,所以轻车简从,在秦王府外就下了马,他还是第一次到秦王府来,先在府前一望,只见门庭紧闭,两道粉白的墙壁连绵开去,墙内林木森森,配上粉墙朱柱,连绵整齐的琉璃瓦,重檐飞角上的金色鸱尾,端的是轩丽大气,只不过不像其他王府一样,有典军守卫,四下里静悄悄的,并无人声。

李崃正看时,忽然大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正是老鲍,他探头一望,见是李崃,连忙满脸堆笑,十分殷勤地问:“齐王殿下如何来了?”一边说,一边又唤出两名军士,将大门洞开,好迎齐王入府。

李崃认得老鲍,知道他乃是李嶷的心腹,当下也十分平易近人地笑道:“老鲍,多日不见你,你越发地发福了。”

老鲍拍了拍自己的肚皮,说道:“自从进了京都,嘿,天天吃喝不愁,又不操练,可不就胖起来了。”

李崃问道:“你们秦王殿下呢?”

一提到李嶷,老鲍顿时愁眉苦脸起来,说道:“殿下,您不知道,秦王殿下他病了好几天了,打从牢兰关出来,不,打从他到军中去,我都没见过他生这么厉害的病。”

李崃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问道:“那找御医瞧过没有?”

“瞧过了。”老鲍说道:“范医正、胡大夫、石大夫都来请过脉,说这病虽然来势不凶,但瞧着缠绵,不好治。范医正还开了个方子,其他两位大夫看了脉案,都说范医正的方子就挺好的,不用另写方子。”

李崃听他满嘴胡说,也不生气,微微一笑,说道:“范医正的医术是好的,素来有药到病除的名头,秦王吃药了吗?病好些了吗?”

老鲍长叹一声,说道:“咱们殿下那个脾气,您也是知道的,别说是吃药了,让他好好躺着养病,那也是不能的,这么着可怎么才能好起来呢?”

两人一厢说着话,一厢已经进了莳春轩,这里原是从前冀王府的书斋,先冀王是个富贵闲人,从来不肯读书,但这书斋却收拾得十分精致,房舍清雅,屋后山石点缀着数杆翠竹,庭前花台中遍植牡丹和芍药,所以叫莳春轩,此时刚过正旦不久,春意尚早,花草皆未萌发,汉白玉的花台之上,颇显冷清。

老鲍躬着身子,神色恭敬地将李崃让进屋内,李嶷果然没有躺在床上,他连装病都懒,不过是披着件衣裳,斜倚在窗下软榻上闲看话本罢了,见着李崃进来,到底是兄长,忙趿着鞋子起身,命人去点上好的香茶,多多放上果仁与胡椒,好与齐王殿下驱寒。

李崃见他这般客气,便也笑着先往他脸上望了一望,说道:“三弟这气色,瞧着倒还好。”

李嶷道:“自从进了三九,从前那些旧伤就发作起来,只说休养几天,不想过了节,却更不好了,真是病来如山倒。”

李崃笑道:“那确实是得好好养一养。”又劝道:“三弟虽然年轻,但这伤病可不是闹着玩的,还是要好生将养起来。”一时又说了几句闲话,旋即老鲍率人捧茶上来,先奉与李崃,李崃尝了一口,就笑道:“三弟府中,想是无人精通煎茶之法。”

李嶷也不觉得窘,就点了点头,说道:“不瞒二哥说,这茶叶还是从前库房里找出来的呢。”

李崃心道,这茶饼倒是上好的,可惜真暴殄天物。从前冀王出了名的好华服,精美馔,私库之中有无数珍藏,之后皆便宜了李嶷。不过李崃自己素来得天子私爱,早选了从前的郯王府作自己的齐王府,不论是方位,还是大小,更遑论房舍之精致,更有雕栏玉砌、花石园林,无一不比这秦王府更胜一筹。

至于从前冀王那点私藏,他还真不用放在眼里。

李崃来了兴致,说道:“这茶饼是真不错,来来,老鲍,你把茶具拿来,我亲自煎茶给你们家秦王殿下尝尝。”

老鲍顿时眉开眼笑,说道:“那可真好,我也跟着沾光,今日也能开开眼界。”当下便搬来了一整套错金镂银的茶具,又取了炭火小炉来,李崃兴冲冲地亲自烹水煎茶。

李嶷看着那一套眼花缭乱的器具,心中厌烦,脸上却还只能含笑,说道:“多亏兄长耐心,这种精细之事,我是做不来的。”

李崃笑道:“你也不用精通这种吃喝玩乐的精细之事,你能打仗就行了。”

话说到此处,李嶷却懒得搭腔,恰好壶里的水已经渐渐沸了,嘟噜嘟噜响着,屋子里热气氤氲,李崃眯着眼,伸手从小炉上拎起煮水的银壶,却也不经意瞥了一眼李嶷的神色。

茶煎好了,放入椒盐和芝麻等物,果然喷香扑鼻,李嶷拿着茶盏,慢条斯理地品着,李崃道:“三弟,你素来是个聪明人,今日我来,你也猜到了我的来意。”

李嶷微微一笑,说道:“难道二哥不是来探病的吗?”

李崃被噎了一下,浑不在意,随手拿起盘子里的一块茶点,咬了一口,含混不清地说:“得啦三弟,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知道你为什么病了,换作是谁,心里都觉得委屈的。”他顿了顿,又道:“咱们这位大哥,是糊涂了一些。不瞒三弟,我私下劝过父皇,追封皇后这事,不就是一道圣旨。咱们一共才兄弟三人,大哥的母亲董娘娘,原是父皇的原配王妃,那是该追封为皇后,我的母亲,当初死在孙贼乱兵的手里,父皇格外怜惜一些,也追封为皇后,就把三弟你的母亲刘娘娘也追封为皇后怎么了?但是大哥那个性子,你也是知道的,不知道他在父皇面前说了什么,总之我一提到此事,父皇就叫我滚出去,还骂我不孝。”

李崃又道:“咱们是做弟弟的,也不好说兄长的错处,我反正只会吃喝玩乐,也不会别的,大哥也容得下我,三弟,你啊,错就错在太能干了些,但是你如果此番称病不带兵,那万一大哥又想出什么歪理来,从此再让你不能插手军务,三弟,那就太不划算了呀。” 他吃完了点心,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说道:“这点心不行,回头我让人给你送些,我新得了一个好厨子,做得一手极好的细点。”

他素来就有这种自来熟的本事,说起话来,推心置腹一般。其实从前他与李嶷也未必有多亲密,李嶷十三岁就去了牢兰关,彼时李崃也早就远赴江南道的封国,两人在幼时更是针锋相对,但既然他要做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李嶷也不推辞,点点头:“多谢二哥。”

李崃又坐了片刻,老鲍就端着一碗药汤进来,一迭声催促李嶷喝药,李嶷十分厌烦,老鲍左劝右劝,口口声声说这是范医正开的方子,必要劝李嶷吃药,李崃见坐不住,只能告辞而去。李嶷还装模作样想要亲自相送,早就被李崃拦住,笑道:“三弟你既病了,可别招了风。”

待李崃一走,李嶷立时将那药碗推开,皱着眉问:“这都是什么药汤子,黑漆漆的,一股辛辣气味。”

老鲍笑嘻嘻端着那药碗,一口气喝完,这才抹了抹嘴,说道:“这还真是范医正开的方子,不过不是开给你的,是开给我的。上次范医正来替你号脉,我也蹭了一下,范医正说我脏腑有伤,叫我以后不要上阵使力,还给我开了这个方子。”

李嶷听闻此话,不由皱眉:“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老鲍说道:“告诉你作甚?”见李嶷愁眉不展,便笑道:“你这又是什么咸吃萝卜淡操心?如今都天下太平了,去哪里上阵使力打仗。你就叫我去打仗,那我也是不去的。”他就在椅子上坐下来,跷起脚来摇了摇:“十七郎,就凭咱俩这过命的交情,我既然有了内伤,你是不是得将我养起来,从今往后再也不差遣我了,让我好好享受一下荣华富贵。”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又兴冲冲地说:“要不你给我在京里置办一所大宅院,再给我三十万钱,我去把怡红院的头牌花魁蕊娘赎了,娶回去当老婆,让我从此也快活快活!”

李嶷见他如此惫懒模样,满口胡说八道,这才放下心来,哼了一声,道:“滚蛋,我哪来的三十万钱!”

“过河拆桥!”老鲍耿着脖子嚷嚷:“明儿那齐王殿下又来了,看我还帮不帮衬你!”

老鲍这个乌鸦嘴,一语料中,第二日李崃竟然又来了。这次他倒没有空手来,真带了热气腾腾的糕点,还带了上好的茶饼,并几坛城外的山泉水,又亲自给李嶷煎茶。李嶷烦不胜烦,但也只得应酬一二。

这次吃完了茶,不等老鲍端着药碗进来,李崃起身就走,还笑眯眯地说道:“三弟你好生歇着,我明儿再来看你。”

一想到他明天还要来,李嶷便与老鲍合计:“这样一直装病也不是办法。”

老鲍眼珠一转,说道:“要不我去找齐王府的典军,大家一起去喝个花酒。”

李嶷略一思索,便点了点头,见他点头,老鲍便摊开手,一直伸到他面前,理直气壮地说:“五千钱,喝花酒。”

“五千钱?”李嶷不由得吃了一惊:“我身为秦王,一个月的俸?才五千钱,要养活全府上下连你在内,将近百来号人,你吃一次花酒就要五千钱?那这个月咱们吃西北风吗?”

老鲍说道:“去怡红院,进门就要给都知一缗钱,想见蕊娘,那要三千钱,好嘛,再备一桌酒宴,那不还得一缗钱,这不就得五千钱。给帮忙的、跑腿的,各种小钱赏钱,都还没算在里头呢!”

李嶷听他这么说,便道:“就选个便宜的地方吃酒不行吗?”

“这你就不懂了。”老鲍说道:“吃酒跟吃花酒,那是两回事!你便请人吃十回酒,也没请人吃一回花酒管用。”

李嶷狐疑地打量着老鲍,老鲍一副你就是不懂的神气,毕竟李嶷自从到了镇西军中,很多本事都是老鲍教的,且牢兰关地处僻远,李嶷从来没吃过花酒,只听过那些老卒闲来吹牛,将吃花酒这事讲得天花乱坠,仿佛世间最无上的享受。因此半信半疑,又问了一句:“就不能选个便宜的地方吃花酒吗?”

老鲍叹了口气,说道:“那倒也不是不行……”

“只有五百钱。”李嶷果断地说:“没有更多了。”说着便开了抽屉,拿出钱袋来,还未打开细数,已经被老鲍一把抢走。

李嶷又气又好笑:“里面有六七百钱呢!”

老鲍头也没回,拿着钱袋就朝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说:“多余的钱我买几斤猪头肉回来,大伙儿打打牙祭。”

李嶷无奈,只得躺倒再翻闲书,到底是忍耐不住,坐在案前,提笔又写起信来。

信自然是写给阿萤的,虽然定胜军占据了长州,令朝中群臣悚然,但他并不在乎,毕竟是他求她去相救裴源,她既然救了裴源,顺势占了长州,这才是她素来行事的作派。

从来如此,她反正不肯吃半点亏,他又是甜蜜,又是烦恼地想着。下笔却极快,说的都是琐碎家常的小事,比如黄有义等人从府中廊桥上经过,赵二哥一脚踏空,险些摔坏了,这才知道桥板被白蚁蛀坏了,想要修一修,找营造的人来看了,竟然索价几千缗,如此,想拆了也罢,谁知营造的人说,拆桥也要几千缗,真匪夷所思。再比如假山旁的梅花开了,想折一枝最好的附在信后寄给她,云云。

信还没写完,谢长耳忽然闯了进来,大冷的天,他却满头大汗,一见了李嶷,就将一个竹筒递给他。李嶷看竹筒上封着火漆,却钤着一枚圆圆的小印,正是阿萤素来传书用的私印,他心下一沉,忙拆开火漆来看。

信是桃子写的,笔墨慌乱,说是阿萤受了风寒,起初还好,但自到长州之后,忽然添了咯血之症,桃子给她诊脉竟有肺痨之状,阿萤素来身体康健,更兼习武,比常人体魄要好很多。桃子不愿相信,又多次换药方悉心调养,但阿萤病势却一日沉重过一日,这两日咯血得更厉害,因此桃子才着急,立时写信给李嶷,遣快马送入京中。

李嶷看完了信,立时忧心如焚,桃子也给谢长耳另写了信,说了此番情形,所以谢长耳才急得满头大汗,立时拿着竹筒来寻李嶷。李嶷想了一想,却很快镇定下来,说道:“老鲍出去请齐王府的人吃酒了,你去寻老鲍,悄悄告诉他何校尉病了这件事,他必然明白。”

谢长耳点一点头,转身便出去了,李嶷心中实则焦虑难安,但将桃子的信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把朝中各种军事布置细想了一遍,这才渐渐安下心来,重新提笔继续给阿萤写信,也不说别的,更不提她的病情,只是仍旧絮絮地说了些家常闲话,又说道别后甚是想念之语,封固好了,钤上自己的私印,仍旧遣快马送走。

老鲍胸有成竹,十分圆满地完成了任务。他素来是个有心眼儿的人,说是去找齐王府的典军们吃花酒,其实只装作偶遇,对方知道他是秦王面前的红人,更早得了李崃的嘱咐,有心交结秦王府的人,老鲍也故作豪爽之态,说相遇既是有缘,当下寻了个小馆子,虽不是什么十分豪阔的食肆,却卖得私贩来的蜀中好酒。酒过三巡,耳酣面热之际,老鲍又与齐王府那些人吹嘘起怡红院花魁娘子的美貌,齐王府带头的那个队正老高便问:“鲍大哥真的亲眼见过花魁娘子?”

“那我当然……”老鲍本来提高了嗓门,却瞬间压低了嗓音,左右顾盼一番,扭捏道:“偷偷看过。”

一群人早已经心痒难耐,那高队正忙问:“如何偷偷看过?”怡红院正在西长京第一繁华要紧的街市,名唤平康坊,那里仍是著名的烟花之地,但门墙高耸,如高队正这些王府典军,哪有银钱敢去那等销金窟,但那花魁娘子,哪个汉子闲下来不肖想一二,于是七嘴八舌,尽在那里询问老鲍。

当下老鲍便拿出钱来结了酒账,拍着胸脯,带着众人潜入平康坊,果然那怡红院后头有一道小门,原是给下人们送柴米用的,此时早就被一把大锁,锁得牢牢的,老鲍掏出一根细铜条,不知道如何捅了几下,就打开了那锁,令人啧啧称奇。当下老鲍带着众人悄然而入。老鲍果然是来过的,对地形十分熟悉,七拐八拐就拐到了一幢小楼前,那楼前假山堆叠,花木扶疏,老鲍便一指那小楼,压低声音道:“那便是花魁娘子的住处。”

众人正在遥想之时,忽闻楼上吱呀一声,竟然有人推开了窗子,旋即有脚步声传来。老鲍忙按着众人伏在假山花木之后,只闻阵阵馨香,果然几个家僮扶着一个丽人走过,径直上楼去了。楼前灯光晦暗不明,但仍依稀可见那丽人容貌绝世,皎然如月一般,只看得众人瞠目结舌。

正在众人心旌神摇之际,忽有个家僮挑着灯过来,正好两厢撞见,那家僮见他们鬼鬼祟祟伏在假山旁,张口便大叫:“有贼!”院中顿时灯火通明,不知道多少家丁拿着灯笼棍棒等物冲出来。

老鲍见势不妙,更兼众人愣在当地,大喊:“跑啊!”

他这么一喊,众人一哄而散,老鲍跑了两步,却又大喊:“你们快走,我断后!”一边喊,一边就转身,跟那些家丁厮打起来了。

那些齐王府的典军一哄而出,直奔出了半里开外,过了好片刻才又镇定下来,这才面面相觑,那高队正说道:“殿下专门嘱咐过的,叫我们来跟这老鲍做朋友,咱们如何将他撇下,也忒不讲义气了,是不是该回去救人?”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觉得理应如此,因此拿了家伙,返身又往怡红院去,刚走了数步,正好遇见老鲍,他鼻青脸肿,衣衫也被撕破了一些,模样狼狈。

高队正连忙一把搀住他,连声叫:“鲍大哥。”老鲍连连摆手,示意无碍,当下众人又找了个吃酒的小肆,急急拿了灯来照着,幸好老鲍也就是受了一些皮外伤,并无大碍。高队正问道:“鲍大哥如何脱身出来?”老鲍笑道:“我看他们人多,撕扯了两下,当下就趁乱跑了。”

众人经了这么一番情形,顿时亲密了不少,一时又叫了酒水,直喝了半夜,那高队正醉得舌头都大了,搂着老鲍的肩膀,硬要与他做结义兄弟,众人起哄,难免又说了些掏心掏肺的话语。酒喝得够了,换了酸汤上来,每人热腾腾饮了一大碗,高队正打了个饱嗝,问老鲍道:“鲍大哥,你是秦王殿下面前最得意的人,如何不升你个典卫做做?便是俸禄,也多一些?”

老鲍此时满脸通红,显然也是饮得醉了,大着舌头道:“兄弟,这你就不懂了,咱们王府的人,跟别的王府不一样,我们都是从前跟着殿下从镇西军中出来的,做不做典卫,俸禄都是一样的。而且,典卫乃是七品官,要听朝中的升迁,多没意思,不如留在殿下跟前,我们殿下从来都不亏待我们的。”

众人听了他这番话,无不艳羡,高队正搂着老鲍的肩,显得越发亲密,说道:“原来如此,我听说秦王殿下平时待你们挺亲厚,是不是赏钱挺多的?”

老鲍道:“殿下待我们是挺亲厚的,不过他也没什么钱。”

座中人人皆是一愣,旋即哄笑起来,秦王为诸王爵之首,虽然与其他诸王封邑是一样的,但说堂堂秦王殿下没有钱,众人如何肯信?更兼众人皆是齐王府的典军,同样都是天子的儿子,齐王殿下如何富贵,犒赏门下时又如何大方,众人更不肯信秦王没有钱了。

老鲍见他们不信,这才急了,借着酒意,含含糊糊抱怨了几句,并不敢提及天子,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到底还是说明白了秦王不得陛下宠爱,齐王日日得的赏赐,秦王一样也没有。众人这明白过来,原来这位秦王殿下真的没有钱。

高队正说道:“要说这等事,原也寻常,我们村子里有个地主,在我们那十里八乡,也算了不得的富人,这人生得五个儿子,老大是长子不能不留在家里,其他几个儿子,都赶出家门去,叫他们去做买卖,自立门户,家产都与他们无关,唯有小儿子,如同心肝宝贝一般,供着读书,还要把家里的田地,留给他大半。”

老鲍说道:“就是啊,从来偏心这种事,可不就也不稀奇嘛。”

众人一时嗟叹不已,高队正又问道:“那秦王殿下,就没什么打算吗?”

老鲍满腹牢骚,说道:“能有什么打算呢?殿下说了,他心灰意冷,就想回牢兰关去。至于什么长州之围,去他的,不想管了。”

高队正听了这句话,前后一想,觉得这确实是实情,遇见这样一位偏心眼的父亲,谁不心灰意冷呢?

老鲍说了这句话,似乎也自悔失言,当下又端起碗来,醉眼迷离地道:“来来,喝汤喝汤。”

高队正朝众人使个眼色,众人也七嘴八舌乱以他语,也就此揭过不提。

老鲍跟这些人厮混了大半夜,真的假的,掏心窝子的话说了几箩筐,这才醉醺醺回到秦王府中,酒气熏天地睡了一个大觉。

李嶷虽然镇定,心中着实惦念阿萤之病,因此叫人又请来了范医正,这范医正出身医学世家,其父老范医令做了多年太医署的太医令,此时已经八十多岁,不再诊脉开方,范医正承了他的衣钵,眼见就是下一任的太医令,医术自不必说,做人也是周到无比。上次奉令来为秦王殿下请脉,便心知肚明,知道秦王不过是想装病,他家学渊源,惯于侍奉贵人们,因此滴水不漏地开了方子,那方子中正平和,补气益血,秦王便是一天吃上三剂,都不会有什么害处,但要说治病嘛,反正秦王殿下只是旧伤有疾,又何需对症用药呢?

这次他又被秦王殿下召入府内,笑眯眯地替李嶷号过脉,新写了一副方子,又听李嶷说起家中亲眷新得了嗽疾,语气甚是焦虑烦恼,忙又细细相询。幸好桃子在信中将脉象说得十分细致,李嶷便逐一相告,范医正沉吟片刻,方才皱眉道:“确实听着像是肺疾,但细微处又不甚像,我学疏才浅,得回去请教家父,查阅医书,若能号一号贵眷的脉,那就更好了。”

李嶷心中叹息,恨不得肋生双翼,带着范医正一起去看视阿萤,但这事确实急不来。幸好不过几日,李崃就捧着圣旨登门了。

原来王府的那些典军,回去将老鲍的那些话学给齐王听,李崃素来是个心思活络的人,心想李嶷竟然打算什么都抛洒了,就此回牢兰关去,这倒像是李嶷的为人。

李崃深知兄长李峻是个志大才疏、刻薄寡恩的人,如今对自己尚算友爱,那也是因为自己加意小心,且自己对李峻来说,目下尚无危害。而李嶷,无疑乃是李峻的眼中钉,肉中刺。如果李嶷真的抛名弃利,回牢兰关去做个戍边之将,长州之事难解不说,那朝中只余自己与李峻,只怕李峻立时便要对付自己。

因此他前思后想,琢磨了一番花言巧语去说服了李峻,又想了一番话去说服了皇帝,最终皇帝愿意让李嶷重掌镇西军,还额外给予李嶷岭南道大都督之衔,并且赦免裴源战败之罪,由裴源作行军总管。

哪怕有了这样一道圣旨,李嶷还是淡淡的,说道:“二哥,我身上伤病,实在无力征战。”

李崃发了狠,又想法子将裴湛调去户部作侍郎,并说服皇帝,给裴献另加了大司马,到了如此地步,李嶷这才半推半就地接受了圣旨,愿意率军去长州,并且推说身上旧伤仍旧不适,让范医正陪自己一道出征。

这等小事,李崃觉得压根不值一提,只觉得李嶷是装模作样,如今下不了台,只能带上范医正,好做戏做全套,心中暗暗好笑,李崃现管着太常寺,正是太医署的上司,一句话吩咐下去,范医正也只好收拾医箱行囊,跟着大军踏上征程。

李嶷之前推三阻四,但一旦领兵出城,却是如同疾风迅雷一般。何况裴湛如今在户部替大军筹备钱粮,后顾无忧,因此晓行夜宿,兵如神速,不日就赶到了与长州隔水而望的南定。

南定本是个小县,自与百越大战之后,裴源带着部将,被崔倚安置在此处,李嶷率大军至此,裴源当然望眼欲穿,一直迎出了几十里,两人相见,却是相顾无言,过了片刻,裴源方才道:“裴源无能,倒累得殿下辛苦至此。”

自被封秦王之后,尤其自收复西长京之后,裴源几乎已经不再唤他作“十七郎”,而是规规矩矩,将他称作殿下。

李嶷心中烦恼,又何止是十七郎变成了如今的殿下呢?

他说道:“不怨你,怨朝中有人使了坏心。”

这是两人心知肚明之事,但是再多的话,也是不能说了的。他们二人素有默契,当晚便在中军帐里密谈。

裴源虽然打了败仗,到底是将门之后,并不如何慌乱,反倒冷眼旁观,将定胜军兵力布置,长州城中情形种种,皆记于心,一一细述与李嶷。

裴源道:“从前没见过崔倚用兵,此番见识到了,他用兵之法,确有独到之处。”又道:“殿下若要与他对阵,须得提防他们骑兵厉害。”

李嶷听了,不过点点头罢了。

裴源本来想问一句话,但见他如此,话到嘴边便又忍住了。两人又说了些别来的情形,李嶷说道:“阿源,你近日来辛苦了,这两日便好好歇一歇,长州之事,非一日能解,我自然会想到法子的。”

裴源说道:“殿下既然亲至,那长州之事当然是迎刃而解。”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殿下,今时不比往日,殿下一人,系全军,乃至天下所有利害,绝不能轻置险境。”

李嶷明知他在说什么,他与裴源素来亲厚,两人虽名为君臣,其实如同手足一般,但到了此刻,也只能佯作不知,笑道:“阿源,你就放心吧,我绝不会让自己身处险境的。”

他越是这样说,裴源越有一万个不放心之处,但也知道他素来任性妄为惯了,他心中悲痛,默念前世不修,但亦无可奈何,最后只能说道:“殿下初来,要不咱们今晚就秉烛夜谈吧。”

“不了。”李嶷十分干脆地拒绝了:“我连日行军,十分累了,让范医正给我煎个药,我就要睡了。”

裴源是听说李嶷还带了范医正来,他早就私下问过老鲍,老鲍的说辞是,十七郎这是一举两得,一来是装病装了这么久,带着范医正一起出征,也免得朝中起疑,二来嘛,就是十七郎确实仗义,听说他老鲍有内伤,特意带上了范医正,好随时给他调理治伤。

裴源此刻听了李嶷这等话语,如何肯信,但狐疑半天,也不知道如何反驳李嶷,再说了,论起君臣上下来,他也委实不应该反驳李嶷,因此只能悻悻地告辞出去,果然出去之时,正看到范医生背着药箱进来,似要给李嶷诊脉的样子。

裴源心中忐忑,回到自己的住处,虽然躺在了床上,但辗转难眠,翻来覆去一个更次,好容易迷迷糊糊睡着了,却梦见李嶷被崔倚捉去,竟然要被当即杀了,他又气又急,就急醒了,醒来只见屋中灯盏如豆,风吹窗棂,微有风声,脑中渐渐清醒过来,心道幸好是个梦。

话说阿萤病了这些时日,起初还支撑得住,这几日连神思都倦怠起来,吃了桃子调的药,虽然咯血止住了,但每到夜时,总是昏睡沉沉,而且心悸冷汗,自己也知道病势渐重。

她黄昏时分就睡着了,待一觉醒来,夜色早就沉寂,连室中红烛都燃去了大半,听着外面的金柝声,细细数了数,方知道已经是三更时分了。

她腹中饥饿,昏沉沉挣扎坐起来,唤了一声桃子,桃子答应了一声,连忙走进来,自从她病后,桃子焦心无比,每日就睡在她内寝外间的一间耳室里,所以一听她唤,连忙披着衣服就走进来了。

她说道:“我有些饿了。”

桃子道:“炉子上炖着甜羹,我去盛一碗。”

桃子匆匆出去,自她病后,廊下日夜不停,生着小炉,煎药,也预备一些热食。阿萤身上软乏无力,靠在枕上,昏沉沉似又瞑然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轻轻的脚步声,似有人走近到了她床榻之前。

她心想必是桃子,但不知为何,实在倦得睁不开眼睛,便咕哝了一句:“我乏得很,不太想吃了。”

桃子似是躬下身来,将一只手搭在她肩上,要将她扶起来,她心中厌烦,知道又到了要喝药的时辰,她素来就不爱吃药,这次病重,吃的又全是苦药,更令她厌烦,因此手上拉住了被子,一直蒙过了头顶,说道:“就不能少喝一碗药吗?”

若是平时,桃子必然要劝着哄着,定要劝她将这碗药吃下去的,但今日不知为何,桃子竟然一言不发,只是手上用力,将她扶了起来。

她心道桃子如何有这般力气,轻轻松松,如抱婴儿一般,就将自己扶起来了,回头一望,只见烛火摇动,那人笑着看着自己,竟然乃是李嶷。

她心中不知为何,却是一松,仿佛生病的孩童,不知不觉就扁了扁嘴,过了片刻,方才说道:“你怎么才来啊?”

李嶷伸臂将她揽入怀中,心中有千言万语,但最后只是低低唤了她一声:“阿萤。”

她瘦了,大概因为病,轻盈得像一只蝴蝶,她将下巴搁在他的肩头,抱怨说:“你都不知道我吃了多少苦药。”

他笑了一声,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背,说:“刚才桃子又叫我端进来一碗。”

她抬眼一看,可不是,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正放在床前的小几上,她十分不情愿地说道:“那过会儿再喝吧。”

他起身去端了药碗,说道:“桃子说喝药的时辰一刻也不能错,现在就喝吧,喝完了再吃些甜羹。”

她有些自欺欺人地扭过头去,说道:“你一来就让我吃药,都不肯陪我多说一会儿话。”

他哄她道:“等吃了药,我再陪你说一宿的话都成。”说完,他就尝了一口那药汁,忽然面露讶异,道:“咦,这药一点也不苦啊。”

她说:“我才不信……”话音未落,他的唇已经覆上她的唇,过了许久之后,他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她,低声问:“苦不苦?”

她不由瞪了他一眼,说道:“只有你,一肚子阴谋诡计,偏用来骗我。”他笑着说:“这怎么能叫骗你呢,你适才不就尝过了,真的不苦。”她正待要说话,忽然听见屋瓦之上,有极细微的一声轻响,李嶷也听到了不远处的轻微异响,两人四目相对,皆有所顿悟。

她轻声道:“快走!”

02

李嶷倒是沉得住气,说道:“来不及了。”

确实来不及了,两人刚刚从床上起身,门已经被推开,甲胄鲜明的卫士们簇拥着崔倚走进来,崔倚亦是擐甲执锐,不待她说话,冷冷地瞥了一眼李嶷,沉声质问:“何校尉,此人三更半夜,鬼鬼祟祟潜入我定胜军大营,是要胁迫你吐露军机,伺机夺下长州,是也不是?”

她忙道:“节度使,不是……其实……”

一语未了,崔倚已经怒不可遏,喝道:“将这私潜入府的奸细绑了!”

亲卫们轰然相应,一拥而上,将李嶷团团围住,立时掏出铁索,将他五花大绑,李嶷倒也坦然,并不反抗。倒是阿萤心下发急,待要阻止,却被李嶷以目光示意她不可,她心中兀自纠结,崔倚早就一声令下,要将李嶷带走。

她不由得又叫了一声:“节度使!”

崔倚却板着脸孔,毫不容情,声音更是如同三九寒冰:“何校尉,这种私闯大营、意图窃取军机的小贼,按我们定胜军的军规该如何处置,你如何不知?今日他闯进来,你却知情不举,亦有罪责。”又道:“你既犯了错,便按军规禁步三日吧。”言讫,便令左右押着李嶷,一同大步离开。

突然生了这般变故,她心中又急又躁,正焦虑之间,忽听门扇吱呀一声,原来是桃子被崔倚的两名亲卫押入室内,旋即又听见落锁之声,原来崔倚下令,立时将她们主仆二人关在这屋子里禁足了。

桃子与她不由面面相觑,桃子道:“我远远看见节度使率人朝这边过来,正想给你报信呢,偏就被节度使伏在暗处的亲卫拿住了,不令我出声。”

阿萤道:“此事也不能怪你,只是阿爹这次,着实生气,不知道……不知道他会如何处置李嶷。”

桃子宽慰道:“校尉,节度使纵然生气,总不至于真杀了秦王。”

阿萤心想,以爹爹的脾气,那可还真的难说。虽然上次李嶷送自己归营,他生气万分,最后到底看在自己面子上,没有过多追究,但此一时,彼一时也。李嶷软硬兼施,让定胜军出兵与镇西军同取西长京,也因此,不得不承认天子继位,爹爹心里总归是有几分不悦的,这次他又深夜潜入自己卧房之中,爹爹震怒,理所应当。

她不由长叹一声:“只怕他这次要吃一些苦头吧。”

桃子不以为然:“那也是活该,适才秦王来的时候我就说,这深更半夜的,不如明日堂堂正正来见,难道还怕见不着吗?他偏说明日太晚了,这不,就叫节度使逮个正着?倒连累着你我,也在这里被禁足。”

阿萤不由得一笑,问道:“谢长耳难道没来吗?”

桃子说道:“他倒是来了,只不过秦王叫他在外面望风……我还没见着他呢,节度使就忽然来了。”

阿萤听她语气中满是懊恼,不由笑道:“这也难不住我们的桃子,你那里不是有哨子吗?你把哨子吹响,他不就来了?”

桃子发愁道:“节度使把这屋子周围,都布下了人,只怕他一时进不来。”

“谢长耳虽然憨直,却也不傻。”阿萤浑不以为意:“秦王既然叫他望风,现在秦王失陷在此,那谢长耳就一定能想到法子来见我们。”

阿萤说的话不错,桃子吹响哨子,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谢长耳不知道用何法子,竟然身穿定胜军的服色,手捧托盘,盘中放着一些饮食,假作是给她们送夜宵的人,就那样大摇大摆走进屋子里。

桃子一见就认出了他,奈何屋外皆是看守,因此不动声色,接过他手中的托盘,压低声音问:“你带了多少人来?”

谢长耳见到她,来不及欢喜,也学着她的模样,压低声音说道:“十七郎就带了我一个人来的。”忙忙又与何校尉见礼,说道:“何校尉,如何这屋子外面都是看守,还布置有弓弩,我费了好大的周折才混进来的。”

阿萤不由得轻笑一声,说道:“十七郎被节度使抓起来啦,咱们得想法子救他。”

谢长耳闻得此语,也不着急,在他觉得,何校尉是自己人,桃子当然也是自己人,既然她们都是自己人,那节度使把李嶷抓起来了,又有什么可着急的,十七郎那么聪明,何校尉跟他一样能干,那定然会被救出来的。

他于是兴兴头头地问:“咱们怎么想法子去救他?”

阿萤说道:“节度使命重兵围了这里,我身上又病着,不能打斗,如果咱们把外面的看守骗两个进来,打晕了绑起来,换上他们的衣服,就可以像你刚刚一样,大摇大摆地出去了。只不过,我想了想,既然你进来了,又穿了有这身衣服,不如我换上这衣服出去,桃子你和长耳留在这屋子里,扮作我仍在此处,不然,只怕立时就会露出破绽。”

桃子与谢长耳素来知她极有谋略,知道她哪怕孤身一人,定然也有法子救出李嶷,不由连连点头称是。

话说李嶷被崔倚亲自押了出去,崔倚睬也不睬,便令人将他关进水牢。这长州城原是安南都护府所在,自孙靖作乱以来,屡遭刀兵,连都护府都被乱军焚毁大半,定胜军此番驻守长州,选了这都护府旧址作大营中军所在,这水牢亦是从前都护府羁押重犯所用,皆是石头砌成,十分牢固。

李嶷既被押入水牢,手上脚上都捆上了重重镣铐,又将他单独关在一间牢房里,显然是怕他逃走。李嶷见如此境况,却也并不慌张,就在那牢房里靠着石墙席地而坐。这牢房四面石墙,只有朝外的那面石墙上留着一个丈来高的石洞,安着厚厚一扇木门,因这门矮,所以进出皆要弯腰,这木门虽厚,幸而石墙并不平整光滑,门外乃是一条通道,道旁石墙上插着火把,便通过这门四周的缝隙透进来缕缕光亮,令这牢房之中隐隐约约,亦可见物。

李嶷百般无聊,见地上杂乱铺着些稻草,便抽了些出来,三下两小,编成一个小人模样,拿在手里看了看,觉得甚是有趣,于是又抽了些稻草,亦编成一个小人,两个稻草小人一个编作男子束发,另一个编作女郎梳鬟,他便将这两个稻草小人,一个当作自己,一个当作阿萤,如同皮影一般,举着说起话来。

“阿萤,不知道你吃了药没有。你爹爹好凶,尽板着一张脸,也不怕吓着你,早知道如此,我就应该一闯进来,就带着你一起远走高飞。”

他手指微屈,那作女郎打扮的稻草小人便如同点点头一般,说道:“好呀,十七郎,咱们一起私奔吧。”

正说话间,忽闻木门之外,有人轻笑一声,低语轻嗔,说道:“谁要跟你私奔,你别在这里做梦了。”紧接着外头锁钥作响,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却正是阿萤,她穿着崔倚亲卫的服色,手中提着一盏灯笼,径直走了进来。

他心中大喜,连忙站起来,说道:“你可算是来了。”

她斜睨了他一眼,说道:“我要是不来,怎么知道你连待在牢房里都不老实,还在编排我要和你私奔。”

他兴冲冲将那一对稻草编的小人举起来给她看:“你看,像不像我和你。”

她举起灯笼,仔细看了看,李嶷又举起那个作男子束发的稻草小人,在自己脸侧对着一比,她忍不住扑哧一笑,说道:“这个嘛,跟你倒是有几分像。”

李嶷将两个稻草小人都塞进她手里,说道:“给你留着玩吧。”

她说道:“你都被关在牢里了,还有闲情逸致编这个玩。”

他笑道:“反正你总会来救我的。”她啐了他一声,说道:“我才不是来救你的,我是奉了节度使之令,拿手书来提你出狱去审问。”他不由得眉开眼笑:“那节度使的手书,你一定仿得很像。”

节度使的手书其实仿得很粗糙,她仓促之间,虽将崔倚的笔迹模仿得极是相像,但用印花押,其实不能细看,好在牢中灯火昏暗,几名狱卒又见她穿着崔倚亲卫服色,从容自若,并未起疑,只是笑着叮嘱她道:“上头说这个人力气很大,切勿解了此人的镣铐。”见她郑重地点一点头,便任由她押着李嶷出了水牢。

待出得狱中,又穿过数重院落,此刻早已经明月西斜,正是夜色最沉寂之时,唯有朦胧的月色照着院中花木扶疏,一阵夜风袭来,她忍不住咳嗽数声,李嶷见状早就脱下了外衣,想要披在她肩上,她摆手示意不要,强自压着咳嗽,指着一棵大树说道:“从那边越过院墙,就可以出去了,你快些回去吧。”

李嶷说道:“我既来了,就暂且不想回去。”

她又气又是好笑,说道:“你率大军至此,你要不回去,我爹爹把你扣下来胁迫三军可如何是好。”

“阿萤,你跟我一起走吧。”李嶷握着她的手,十分认真地说道:“我还带了范医正来,他医术好,我想让他好生替你瞧一瞧病。”

她嘴角一弯,正待要说话,忽闻得不远处喧哗起来。

原来崔倚虽然将李嶷关进水牢里,但思前想后,觉得此子素来狡猾,偏自己视作掌珠的女儿,竟从来都向着那小子,说不得,这次也会暗中偏帮。他一想到此处,便难以入眠,索性披衣而起,径直带人去水牢,要连夜提审李嶷。结果进了水牢一问,李嶷竟然适才就被拿着自己亲笔手书的亲卫提走了。他都不用遣人去看女儿,一想便知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下子,顿时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立时便令人调重兵来,将这都护府里里外外,围得铁桶一般,绝不令李嶷逃脱了去。

定胜军皆是精锐,况且这都护府又不大,片刻之间,就搜到了李嶷与阿萤所在的这重院子,一见到两人,崔倚二话不说,拔出腰间长剑,便向李嶷刺去,直吓得阿萤赶紧挡在了李嶷身前,仓促间叫了声:“节度使!”

“你还知道我是节度使。”崔倚不断冷笑:“让你禁足你却偷偷出来,还想私自放走重犯,你这是视定胜军军规于何物?”

阿萤本来就是病中的人,听到父亲这般责问,却是嗓子一甜,顿时又咳出一口血来,崔倚与李嶷二人都吓住了,到底李嶷手快,忙一把扶住她,阿萤咳嗽不止,李嶷道:“节度使,我不会逃走,先送阿萤回房歇着吧。”

崔倚见女儿脸色苍白,又知她今夜迄今未眠,就是为了救眼前这臭小子,虽然怒意勃发,却也强自按捺住,先命人将女儿送回去,阿萤还欲要留下来,但李嶷朝她使眼色暗示,她知他定然有法子脱身,再加上直咳得气都喘不上来,自己留下来,说不得反激怒父亲,便也暂且回房去吃药。

待得阿萤被送走,崔倚也不令人再将李嶷关进牢里,而是径直将他带回了自己居处。

进了屋子,屏退左右,崔倚这才问道:“秦王,你夤夜至此,费这般周折,想必是因为心仪我女儿。”

李嶷大感意外,不知他为何忽然有此坦荡一问,但旋即心中一喜,点头道:“是!李嶷心仪阿萤已久,还望节度使成全。”

崔倚见他老实承认,当下也点了点头,说道:“既然你心仪我女儿,阿萤又对你青眼有加,我也不是不能成全你们。”

李嶷听到这句话,反倒迟疑起来,果然,只听崔倚道:“只要你放弃秦王爵位,入赘我们崔家,接掌定胜军,我就将阿萤许配给你。”

李嶷不由苦笑,他明知崔倚定然会给自己出个难题,只是没想到,崔倚开口便说出这般话语,他叹道:“节度使,倘若是别的事,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李十七也绝不会皱一皱眉,唯有这件事,您明知道我办不到。”

崔倚淡淡一笑,话语之中,满是嘲讽:“怎么?是舍不得秦王的爵位?还是担心入赘我们崔家,堕了你的威名?”

李嶷正色道:“节度使,李嶷从来不是贪图富贵名利之人,若为了阿萤,王爵何足惜,区区薄名又有何足惜。但节度使亦知晓,从来君为臣纲,父为子纲,身为陛下的儿子,我若是入赘崔家,那就是背弃君父。而崔家竟以皇子为赘婿,此举必然会被朝野上下视作对陛下的羞辱。主辱臣死,朝中必定会主张征灭定胜军,令天下复又陷入战火绵延中,若因此重起兵戈,令朝中与定胜军厮杀如敌寇,必是李嶷一生最痛悔之事,所以,我不能答应。”

崔倚怔了怔,心道这番话倒是有理,如果李嶷真答应入赘崔家,别的不说,朝中上下,必将此视作奇耻大辱,兵戈再起,那是必然的事,他沉默了片刻,只是淡淡地道:“那也不用多说了,你就回水牢去吧。”

李嶷拱手朝崔倚行了一礼,说道:“节度使,晚辈不想回水牢去。”崔倚闻言不由冷笑一声,正待要唤人进来将他押走,忽听李嶷说道:“阿萤病了,我十分悬心,从京中带得良医就在南定军营中,我想留下来照顾她一些时日,并请良医来为阿萤诊治,待她康健之后,我再任凭节度使处置。”

崔倚瞪了他一眼,喝道:“你夜闯我定胜军大营,又试图越狱,需得遵照我定胜军军法,要么受三十鞭子,要么在水牢里被关上三十天。是进水牢还是受鞭刑,你自己选吧。”

李嶷却是毫不犹豫,说道:“李十七自当受鞭刑。”

崔倚心下喟叹,心道此人虽然狡猾,但确实是真心喜欢自己的女儿。

话说阿萤被送回房中,桃子和谢长耳兀自不知露馅,待得知李嶷又被崔倚亲自截了回去,谢长耳不由得发急,阿萤心中确实也十分焦虑,接过桃子端来的药碗,一边咳嗽,一边指点谢长耳:“趁着府中此时戒备稍怠,你赶紧出去,回你们镇西军的大营去,若是小裴将军问起,就说……就说秦王一切都好,因担忧我的病,要在这里勾留两日,请他务必不要轻举妄动。”

谢长耳点了点头,借着天犹未明,混沌夜色,闯出府去,径直归南定的镇西军大营。

阿萤吃了药,她本是病人,又折腾了这么大半夜,心力耗尽,只累得昏昏沉沉就睡了过去,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待醒来时,早已经天光大亮,日头透过窗棂照进来,映在屋子平滑如镜的青砖地上,却是长州春日里难得的晴天,无数尘埃在这春日暖阳中打着旋,像虚空中飘浮着无数澄澄的金粉,又恍惚似个美好的梦境一般。在她床榻之前,原本放着一张高几,是桃子预备她饮食吃药时便宜,此刻却有个人就伏在几边,睡得正沉。

是李嶷,昨晚虽然有烛火,到底看得不分明,好些时日不见,他变白净了许多,大概是不怎么打仗了,又或是京中冬日,素来雨雪缠绵,见不到多少日头,才会令他变白了。他枕着胳膊睡得很沉,少年郎的眉心微蹙,竟也有了浅浅的纹路,他是太累了,平日欢喜的时候也特别少,她都知道,她心里不由得微微一酸,起身下床,拿着自己盖的夹被,轻手轻脚走到李嶷身边,本来想给他搭上夹被,不料他素来警醒,眼皮一抬,竟然醒了,两人四目相对,近在咫尺,呼吸相闻,极是亲昵,她不由怔了一怔,他却嘴角一弯就笑了:“你鬼鬼祟祟的,莫不是想偷偷亲我?那我醒得不巧了,要不我重新装作睡着了,你只管亲便是。”

她闻言微恼,将夹被往他肩头一掷,说道:“谁想偷偷亲你?”他探手一搂,就将她搂进怀中,另一只手早就接住了夹被,却是就手一掀,将那夹被展开,整个将两人都笼住,含糊道:“是我想亲你!是我……”

她不由用手抵着他的胸口,躲闪了一下,说道:“听说这病会过人的。”

“那就一起病。”他十分干脆地说:“要病一起病,要死一起死,要死我也要和你埋在一块儿。”

“呸!什么生呀死的,不吉利。”她推了一下并没有推开他,也就罢了,别后相思甚苦,好不容易又能重逢,她伸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是啊,如果是他病了,她也会如此,要病一起病,要死一起死,哪怕死了,她也是要和他埋在一块儿的。

过了片刻之后,她才想起来问他:“节度使怎么没再把你关起来?”

他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吻着她的嘴角,含糊道:“我用诚意打动了他。”她斜睨了他一眼,说道:“巧舌如簧,你到底用什么言辞骗了阿爹,你从实招来。”

他轻笑一声,道:“我跟他说,长州城我不要了,他一高兴,就不再关着我,让我来陪你了!”

她斥道:“胡说八道。你别想再骗我,你真要这么说,阿爹八成会反问,你以为你带着镇西军来,就能打下长州?尚未一战,焉知胜负。秦王既然想要长州,那就沙场上决一生死吧!”

他不由得一笑:“你学节度使说话,学得真像。”

她哼一声,说道:“说吧,你到底答应阿爹什么了,能让他放你进来陪我。”

他叹了口气,说道:“什么都瞒不过你,我就跟他说,你十分记挂我,如果看不到我,饭也吃不下,药也不愿喝。为了你早日康复,还是放我来陪你吧。你阿爹虽然不情不愿,到底还是放我进来了。”

她半信半疑,见他泰然自若的样子,终于还是信了:“我就知道,你还是会拿我挟制阿爹的!”

他眉毛微挑,说道:“我这是攻其必救,自然一击而中。”

她嗔道:“你用我要胁阿爹,竟然还得意扬扬,自诩擅用兵法。”说着便要将他推开,她既然伸手,他笑着顺势去抓她的手,谁知道她这一推其实是虚晃一招,实则将身子一偏,反手就拿住了他的肩头,他不由眉头微微一皱,旋即若无其事,肩膀一沉,避开她这一拿,仍旧双掌一合,就势握住了她的手,正待要说什么,忽然见她脸色大变,他顺着她的目光低头一看,只见肩上鲜血渗出,竟透过了厚重的衣衫,正缓缓洇出来。他心知不妙,正想如何遮掩过去,忽听她说道:“你把衣服解开,给我看看。”

他不由故作为难之色,说道:“你一个姑娘家,叫我解衣服……”她此刻却是睬也不睬他的插科打诨,只是面沉如水,双眸如漆,瞬也不瞬地盯着他,问道:“你解不解?你不解我叫人把你捆起来,我亲自解!”

他不由笑道:“越说越不成话了,哎,你该吃药了,我去拿……”说着就要起身,她伸手便拦,他身形一闪躲避,她左手袖中弹出短刀,右手往下一滑,扯住了他的袖口,李嶷并不敢用足力气与她动手,又忌惮她还在病中,未免就动作迟缓,落了下风。她左手早就横刀一划,立时将他衣衫划破长长一道口子,右手用力一扯,他背上衣衫立时分作两半,他还未来得及言语,她早就看见了他满背密布的鞭痕,横七竖八,渗着鲜血,皮开肉绽,极是骇人,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见她怔在了那里,连忙反手掩上破衣,转过身来,笑道:“其实这是之前的旧伤……”她又气又急,说道:“你还要骗我?!你转过身来!”

他强自笑道:“衣不蔽体,你叫我转什么身……”她早按捺不住,执意就要绕到他身后,幸得他身形高大,胳膊一横就拦住了她,他用另一只手拉着被划破的衣衫,极力遮掩背上的伤痕,只是劝她:“别看了!”

她眼圈微红,似是要哭了,问:“阿爹打了你多少鞭?”

他不敢再瞒,说道:“也就三十……”

她却气得急了,高声道:“你是堂堂秦王,难道不会立时端出身份来,令节度使知晓,在你面前应有君臣之分!你口口声声说你是镇西军中最好的斥候,你就不会拿出本事脱身一走了之,难道他们还真会追杀你到镇西军大营?你怎么这么傻?他要打,你就让他打?!

他从来没见过她如此生气,不由道:“阿萤……你别生气了!”

她自欺欺人地扭过脸:“我没有生气!”

“那你气得脸都红了?”他反倒转到她面前来,想要哄她开心:“阿萤,真的没什么,也不怎么痛……”

她气咻咻的,将脸转到另外一边:“别叫我!我不认识你这么笨的人!”

他牵着她的手,用手指摩挲着她的手背,十分诚恳地说:“阿萤,你真的别生气。你想想,将来你给我生个女儿,百宠千娇地长大,养得跟明珠似的,忽然有一天,有个臭小子翻墙进来,就在床上抱着咱们女儿,软玉温香满怀,他还敢亲吻咱们女儿,你说,我这个做父亲的,是不是恨不得立时拿刀把这臭小子碎尸万段!只打三十鞭,那真是太便宜他了……”

她听到此处,终于狠狠瞪了他一眼:“谁要跟你生女儿?!”见她话音中略有软化的样子,他连忙接话:“儿子也行,儿子也行……我就是跟你解释解释,这事你别生气,更不要怪崔伯伯……”她不由又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连忙改口:“不要怪节度使。”

她不再搭理他,转身就要往外走,他问道:“你去哪儿?”

她白了他一眼,方才问:“桃子呢?”

他笑道:“她在给你煎药呢。”说着看了看窗前的日头,说道:“八成该到吃药的时辰了,想必药已经煎好了,我这就去拿来给你。桃子千叮万嘱,让你醒了就吃药,别错了时辰。”

她说道:“我去问她拿药。”

他说道:“你别去了,我去给你端来得了。”

她恨恨地甩开他的手,说道:“我问她拿伤药!你背上伤口那么多,那么深,皮肉都绽开了,再不上伤药,只怕明日就会红肿溃烂。”他听她如此说,早就忍不住眉开眼笑,说道:“那还是我去问她一并拿来。顺便去换件衣裳。”

她看了看他,果然是衣不蔽体的模样,衣衫被自己一划,直撕破到腰际,她本来又气又急,忽然变成了微羞微恼,过得片刻,忽又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说道:“算了,还是我去替你拿药,顺便给你拿件衣裳,你这样子怎么能出去。”

他见她终于笑了,也忍不住笑了,说道:“那不全都拜你所赐。”她见夹被扔在地上,便用足尖一挑,伸手一捞,抄在手中,却是展开来,替他披在肩上,说道:“那你权宜遮掩一下吧,秦王殿下。”

他早就欢喜不禁,问道:“你拿了伤药来,待会儿亲自帮我涂药?”她啐道:“呸!你想得倒美!爱涂不涂,像你这般笨得无可救药,不涂药痛死你好了!”

话说自阿萤病后,柳承锋也心中忧虑,时时欲来探视。偏阿萤说道,公子素来体弱,自己这病,只怕真会过人,因此坚拒不肯,每次他都走到了院外,都被阿萤派桃子拦了回去,纵然如此,他仍旧常常过来,有时候就在院门外站一站,询问桃子,阿萤今日如何,睡得可好,吃药可有起色,等等诸般情形。

偏前一晚,为了拿住李嶷,崔倚调遣亲兵,甚至调用重弩,这般动静,柳承锋自然也略有察知,待得清早起来,得知乃是节度使为了捉拿奸细,夜间才有那般动静,柳承锋早就心中生疑,什么奸细,如何就敢,也如何就能,闯到重兵把守的此地所在呢?

因此等不及用朝食,他便带着阿恕一起,到了阿萤所居的院子之外,果然见桃子在廊下煎药,一见了他,桃子忙抛了扇子,迎上来,悄声道:“校尉还睡着呢。”

柳承锋见桃子眼底满是血丝,显是一夜未眠,便问道:“她如何?昨晚听说有奸细,可惊扰到阿萤?”

“没有没有,”桃子不知为何,神色间隐约有说不出的欢喜,说道:“校尉好着呢,就是才睡着没多大会儿,等她醒了,我定然告诉她,公子来看过她了。”

柳承锋心下如冰雪茫茫,冰冷一片,但这如同彻骨寒意般的冰冷,他早就习惯了,于是浑若无事一般,笑着点点头,说道:“阿萤若是想吃什么,或是想要什么,你立时遣人去告诉我。”

桃子点头应声称是,柳承锋心里明明知道,阿萤即使真的想吃什么,想要什么,也不会遣人去告诉自己了。是什么时候,他和她就这般生分了呢?大概是,他一意孤行,夺下并南关之后吧。

他怅然地还想问桃子几句什么,忽然崔倚遣人来寻他,他连忙又叮嘱了桃子两句,这才前去。

崔倚本来不拘那些俗礼,何况素来疼这个儿子,一见他进屋,也不等他行礼,便令他坐下说话。

他见崔倚似也是一夜未眠,神色憔悴,眼下一圈青黑,衬得他额前几缕白发越发明显,他心中一动,不由喊了一声:“阿爹。”心想,阿爹是真的老了,从前永远觉得阿爹就是书本上的虎将,传奇一般的战神,可是如今他竟然也老了,握着自己的那只手,虽然仍旧温暖、坚定、粗糙,可是他的语气是迟疑的,崔倚就那样握着他的手,有几分迟疑地说:“锋儿,我有话跟你说。”

崔倚甚少唤他作锋儿,从前在人前,崔倚总是和其他崔家人一般,叫他阿琳,阿琳,他也喜欢这个名字,那是属于她的,也是属于他的,是他和她,难得共有的一样的东西。

他不由笑了笑,甚是心酸,说道:“阿爹这样叫我,我倒一时不惯。”

崔倚说道:“自从你重伤落水,阿爹派了很多人寻了你很久,怎么都寻不到,一度也以为,你遭遇不测。后来阿爹和阿萤一起去你的衣冠冢前祭你,阿爹想了很多。从前,是阿爹太自私了,虽然小时候阿爹也问过你,愿不愿意做阿爹的儿子,但那个时候你还小,很多事都不懂。”

他微微怔忡,不知道崔倚到底要说什么,但心中隐隐涌起一种担忧,只得又叫了一声:“阿爹……”

崔倚却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说道:“锋儿,我已经想好了,以后,你就改回柳承锋的名字吧,但你,仍旧是阿爹的儿子,阿爹会对所有人说,你是我的义子。”

他如同五雷轰顶一般,过了良久,方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喃喃地道:“阿爹的意思是,让我改回姓柳?”

崔倚点了点头:“是的。”他似乎又下了什么决心,犹豫了片刻,方才说道:“如今阿萤也大了……”

听到半含半露的话,柳承锋心中不禁忽得一轻,又惊又喜,心道阿爹让我改回姓柳,莫非是……莫非是要将阿萤许配给我,或是要招赘我为婿,所以才叫我改回姓柳,这样我便可以名正言顺娶阿萤。他心中顿时心潮起伏,激荡难言。

只听崔倚说道:“你也知道,阿萤十分任性,将来是不用我管的。你从小在我们家里长大,我是真心将你当儿子看待,我想让你认祖归宗,改回姓柳之后,好好让媒人物色,给你娶一位贤德的娘子,生得几个孩子,这样你们柳家,也算是后继有人。”

他本来欢喜无限,万万想不到崔倚竟然说出这番话来,如同从万丈悬崖失足落下,万箭穿心亦不过如此,张了张嘴唇,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过了许久之后,他才发觉自己全身都在微微颤抖,似乎整个人都要支离破碎一般,自己的声音似乎也在发颤,说得每一个字,都艰难万分,每一个字都似乎不是从自己唇中吐出,他听到自己声音嗡嗡的,像远在天边,又像是,怕震碎了什么似的,他问:“阿爹,这是不要儿子了吗?”

崔倚却道:“你虽然改回姓柳,但仍旧是阿爹的儿子。”

他心中冰冷一片,过了良久良久之后,方才勉强笑了笑,说道:“阿爹待我好,我是知道的。”

崔倚其实心下也十分难过,却也无法安慰他,阿萤与柳承锋是一起长大的,尤其自己因为从小将女儿充作男孩养大,后来偏又令柳承锋顶着崔琳的名字,成了众人心目中的崔公子、自己唯一的儿子,心中更是复杂难言。幸得阿萤从来不计较这些,她假作公子的侍女,也在军中行走,因为足智多谋,生生挣出一个“锦囊女”的名头,他思前想后,总觉得自己当年如此这般,恐怕耽误了女儿终身,有一次,忍不住满怀歉疚地问她:“阿爹从你刚生下来的时候就报给朝廷,说你是个男孩子。长大之后,柳承锋又顶着崔琳的名字,成了我的儿子。你一个姑娘家,成天鞍前马后地跟着我们在外头打仗……将来……将来难道要替你招赘夫婿?肯入赘的男子,必然有这样那样的毛病,莫说你,阿爹都看不上。”

当时,她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对着他笑,说道:“阿爹,我喜欢打仗,我喜欢这样子活着。天下男儿那么多,他们能做的事,我样样都能做,我为什么要嫁人?”那时候,他还是忍不住说:“姑娘家总要嫁人生子……其实……锋儿也挺好,我看他……”

那是他第一次试探,想问问女儿,愿不愿意嫁给柳承锋,毕竟这个儿子,是他亲自养大的,虽然身弱,但心性要强,而且文采不错,也懂得军事谋略,最要紧的是,柳承锋必然容得下她,会全力地支持她,让她继续在军中行事,只要她嫁给了柳承锋,那么这崔家偌大的基业,这定胜军,其实仍旧是她的,将来也会是她孩子的,这也是他这个做爹的,一点点私心,谁又不想将家业留给自己的亲生骨肉呢,谁又不想将这世上最好的东西,留给自己的孩子呢?

如果她嫁给柳承锋,那就真的是两全其美了,她仍旧可以在定胜军中,做她想做的事,而且,名正言顺。

阿萤听出了他话中之意,却十分坚定地摇了摇头,说道:“天下这么大,天地这么辽阔,我还没有四处看看呢,太多东西我都没有见识过,嫁人生子如果也算一种见识,那没有又何妨呢,它不过是成千上万中的一种罢了。”

他不禁喟叹:“阿爹总有一天会老,会离开你,到时候你孤零零的一个人,我有什么颜面,去地底下见你阿娘。”

她却盈盈一笑,安慰他说:“阿爹,我这辈子过得十分快活。等百年之后你见了我阿娘,就这么说,难道阿娘还会有什么不满意吗?我过得快活,我阿娘一定觉得,那就是生养了我一场,最圆满的事。”

确实如此啊,她过得快活,那是父母最为欣慰之事,也是他和阿敏,真正的心愿圆满,他不禁又是欣慰,又是怅然地点了点头。

但那个时候,自己怎么会知道,天下竟然还有一个少年郎,能令阿萤青眼有加。唉,那个李嶷啊,他还真是个难得的帅才,更难得的是,他也对阿萤是一片痴心,不然他身为天子的儿子,位在诸王之上的秦王殿下之尊,为什么要跪在自己面前,生生挨那三十鞭子呢?

不就是因为,他与李嶷都心知肚明,这三十鞭子打完,自己就不能再以他那个秦王的身份,找种种借口,阻止他和阿萤在一起了,起码,从此之后,他都要睁只眼闭只眼,任由一对小儿女你侬我侬。

他得认!

说到底,他也是真心对李嶷有几分欣赏的,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又极擅用兵,他怎么不打从心眼里喜欢呢,若是他是个寻常农家子就好了,甚至,退一万步讲,哪怕他仍是天子的儿子,若他不是秦王李嶷,是个平庸的儿子,也就好了,可他偏偏惊才绝艳,乃是往前数百来年,甚至,往后再数百来年,难得一见的惊世之才。这个人啊,太适合作统兵的元帅了,天下兵马大元帅,那是太宗为王时的军衔,收复两京,扶社稷于大厦将倾,这也是与太宗才堪可比拟的绝世功勋。

国朝百余年,再也没出过如此能统兵的帅才了,也再也没出过如此功勋的皇子了,他实在是太耀眼了,太能干了,就像太阳悬在半空中,谁也不能直视,谁也不敢忽视,谁都被这灼热的阳光笼罩着,所谓如日中天。

以后阿萤与他,可是要走一条艰难的路,他的身份,他的位置,只怕那条路遍布荆棘,还会倒下无数人,会有无数的箭羽朝他射来,那些箭,有些是当胸射来,有些,甚至是背后射来。

想一想,崔倚就觉得心里直发毛,他不是没有自己的私心考量,他也知道以自己如今的实力,其实颇有一争天下之力,甚至,哪怕此刻拔营回到幽州,这天下,也会有一半是定胜军的,是崔家的。

唾手可得,弃之可惜。

可是当那个年轻人痛快地解开衣裳,端端正正捧着鞭子跪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当他那双热情又饱满蓬勃的眼睛看着自己的时候,他只觉得那根鞭子有千钧重。

他拿起那条鞭子的时候,想的是什么呢,是自己的妻子,武烈夫人贺敏,他的阿敏,也有一双热情的眸子,永远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永远在对他说:“阿倚,你往哪里去,我就往哪里去。”

他的阿敏已经死了,有一度,他心灰得也想要去死,生不同衾死同穴,阿敏死了,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再大的功业,再大的官衔,再多的地盘,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若不是有女儿,若不是有阿萤,自己也早就活不下去了吧,或许在哪场仗中,他就毫不顾惜地将自己葬送了。将军难免阵上亡,甚至,都不会有任何人,会对他的死有丝毫的疑心。

但是还有阿萤啊,他和阿敏唯一的孩子,阿敏视作心尖一般的女儿,他的阿萤,软软的,小小的胳膊搂着他,叫他阿爹,跟他说:“娘叫我活下去,活下去才知道阿娘为什么会死,活下去好救更多的人。”

他和女儿相依为命,是的,女儿是他唯一的指望,他又何尝不知,自己也是女儿最为心疼最为尊重最为敬爱的那个人,他的话在阿萤面前,当然是有分量的,如果自己不肯点头,阿萤她八成也没有法子,真的执意要跟面前这臭小子在一起,但是阿萤她就是……喜欢眼前这臭小子,那又有什么法子呢?

崔倚拿起鞭子,狠狠地抽出一鞭,打得面前跪着的那个人,皮开肉绽,这个人是皇帝的儿子,背上却也有好几道旧伤,伤痕虽早就愈合,但崔倚是久经沙场之人,如何看不出,那人背上那些旧伤都是战场上被兵器所伤,这人也如同自己一样,曾经是一个毫不顾惜自己性命的拼杀之人啊。

他又狠狠抽出一鞭,心里很盼跪在自己面前的那个人,叫痛出声,这样自己就可以不打了,可以将鞭子一扔,扶起这位尊贵的秦王殿下,口称恕罪,然后恭恭敬敬地亲自护送他回江对岸的镇西军大营,从此之后,他就莫要再肖想自己的女儿,自己心尖上的明珠。但明知道不会的,那人挨着鞭子,眼皮都没抬一下,跪得仍旧丝毫未动,就好像不是鞭子打在他身上,而是清风吹在他身上一样。

他可真倔强啊,真像年轻时候的自己。他手上用力,一鞭一鞭地抽打着,血四溅开来,那人脊背上的皮肉渐渐被打烂了,血痕纵横交错,那人并没有颤抖,崔倚却觉得自己仿佛在发抖,他心里却是欣慰的,阿敏啊,你看到了没有,女儿还是有眼光的,她选了这世上最好的一个人,这世上最骄傲的一个人,这世上最爱她的一个人。

三十鞭子打完,崔倚彻底地脱了力,长鞭无力地从他手中垂下,鞭梢滴着殷红的血,那人背上血肉模糊,早就不能看了,却十分利索地起身,弯腰拾起那根长鞭,扶着崔倚在椅中坐下,然后仍旧十分从容,也十分恭敬地问:“崔伯伯,这条鞭子就送我了吧,我想留着,将来有用。”

那时候自己在想什么呢,崔倚有点茫然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还是年轻好啊,他自问一点也没留余力,狠狠抽了他三十鞭,打得他皮开肉绽,地上他跪的地方,都洇了一大摊血,但他还是像没事人一般,想要拿走那条鞭子。

崔倚心里知道,只怕李嶷要留着这鞭子,将来好教训他的女婿——也就是自己的外孙女婿,傻,他在心里轻蔑地想,阿萤已经这么聪明了,你这臭小子虽然讨人厌,人却不蠢,你们两个如若真生个女儿,那只怕要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那我这宝贝外孙女看上的郎君,绝不会蠢到让你有机会动这条鞭子。

但出于即将成为岳父的微妙自尊,他也懒得跟这位秦王殿下,未来的娇婿,分说这等幽微之处。他点了点头,说道:“既然你要,你就拿走吧。”

李嶷欢天喜地地拿走了崔倚用了好多年的那条长鞭,笑容满面,让崔倚深悔,最后几鞭自己还是心软了,到底怕打坏了他,只怕女儿要不依不饶,早知道他这没事人一般,就该真使出全力,狠狠地打他啊。

李嶷走了,崔倚再也没能合眼,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到天明,思来想去,一会儿想,自己得回趟营州,在阿敏的墓前,告诉她这件大事,自己已经擅自作主,将女儿的终身默许出去了,一会儿想,还是得让女儿认祖归宗,做回崔琳,这样即使将来她为秦王妃,朝中也无人敢轻易小觑了她。一会儿又想,还是不能令女儿做回崔琳,只怕朝中因此要用定胜军胁迫女儿。

但最后,他还是下了决心,既然阿萤不喜欢柳承锋,那得令柳承锋知道,因为锋儿还是喜欢阿萤的啊,只怕他心里存了万一的指望,还是早早把话说清楚,他们兄妹两个,莫生了嫌隙才好。

因此思前想后,崔倚才把柳承锋叫来,半含半露,说了那样一番话。他仔细留意柳承锋的神情,果然他十分伤心,但到了最后,他还是似乎接受了这样一件事,这孩子毕竟也是他当作亲生儿子一般养大,崔倚并不忍心令他痛苦,只盼这次快刀斩乱麻,也许他从此能觅得真正的意中人,那岂不是两全其美。

柳承锋从崔倚屋中出来,浑浑噩噩,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又要往哪何处去,只是阿恕不作声跟在他后头,主仆二人,似乎漫步随意走着。

这天是春日里难得的好天气,日头极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他心下茫然,一路行来,抬头忽见檐下的辛夷花,已经花蕾鼓鼓的,含苞待吐。在营州,是没有这种花的,西长京城外的辛夷花,倒是颇有些名头,常见于文人的诗赋之中。长州的春天,本来就比西长京来得要早半旬,更比营州要早数旬,营州此刻,仍旧是一片冰天雪地,若想要这般和暖,这般春花欲放,只怕还要两个月后呢。

但是回不去营州了,或者说,是不会再见到营州的春天了,即使能见到,如果营州的春天里,没有阿萤,那还有什么意思呢?他的心就像营州之北,极寒之地,永远不化的冰土似的,又冷,又硬,再也不会有什么破土而出了,那里冰封三尺,永生永世下着雪,也永生永世地冻着。

不知过了多久,柳承锋终于走回了自己的屋子,不等他吩咐任何话,阿恕就转身离开了片刻,待得阿恕回来,他正在屋子中临碑帖,阿恕悄无声息地立在他身后,身上的气息也是冷的,像是他心底的寒意一般,缕缕不绝。

他慢慢凝神聚气,写完了字,案上的大字神气完足,出锋极是漂亮,他甚是满意,他搁下笔,问阿恕道:“药取来了吗?”

阿恕果然深知他的心意,适才就是去取药了,听他这么问,阿恕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木筒,里面剜空了,装着一丸药,木筒用布塞得极紧,似乎怕走了药性。

柳承锋晃了晃那个木筒,药丸在中空的木筒里滚动,空空的声音,他觉得自己心上似乎也空了一个大洞,但是没有关系,会有血肉能把那洞填满的,会有他想要的一切,将那个空洞填满的。

阿恕小心地道:“公子……开弓没有回头箭,咱们真的要如此吗?”

他不禁在嘴角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开弓没有回头箭,在自己命阿恕给阿萤下毒的时候,实质上就已经开弓没有回头箭了。他知道唯有阿萤病了,才可能引李嶷来此,虽然前日已经将解药掺在阿萤的饮食中给她解毒,这毒药也并不会令阿萤身体真正受到损伤,但若是从前,他绝不忍心令阿萤如此受折磨。

虽然春日暖阳,也深深地照进这间屋子,可是柳承锋本就穿着一袭素衣,他练字的时候披散着头发,长发如漆,黑得又像九天玄夜之色,他的声音也如同九天玄冰一般,散发着奇寒刻骨:“阿恕,你不是早就替我选过了吗?如今,咱们还有得选吗?”

阿恕不由深深地打了个寒噤,但旋即,他立时就抬起头来,说道:“公子,你恨我怨我,我绝没有半句怨言,您就算在此时想要我死,只需要您吩咐一声,我绝不会让您脏了手,我会悄悄地出府自尽。”

柳承锋却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道:“什么死呀活呀,你和我,都是死过一遍的人了,难道如今还怕活着吗?”他转动着眼睛,望着炉鼎中袅袅升起的香烟,森然说道:“再说了,现在总该轮到别人去死一死了。”他将那只竹筒重新递还给阿恕,说道:“你亲自去办,如果出了任何纰漏,都不用再回来见我了。”

阿恕柔顺地低下头,说:“是。”

等阿恕再次离去,柳承锋亲自又研了一砚浓浓的酽墨,这次,他没有再临碑帖,而是就在素绢上,写了两行字:“嗟佳人之信修兮,羌习礼而明诗。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渊而为期。执眷眷之款实兮,惧斯灵之我欺。”这是曹子建《洛神赋》中的句子,他写到最后一个“欺”字,忽然惨然一笑,就此搁笔,绢上墨迹犹未干透,他拿起那素绢,端详片刻,终于打开鼎盖,就手将那素绢撂在燃着沉香的鼎中,那素绢沾了香灰明火,迅速即燃,火苗舔舐,不过刹那之间,整幅素绢便已经燃成了灰烬,他似乎叹了口气,那素绢的灰烬极轻,被他这一叹,就四散飞起,被窗外春风一吹,尽皆化为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