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秋分

明月照着疏疏的梧桐树,梧桐树掩映着琉璃瓦当,秋风拂过,偶尔有一片桐叶坠下,轻微的“咔嚓”一响,擦过白玉阶,轻飘飘地落在地上。锦娘捧着食盒,小心的一路拾阶而上。萧氏虽是先太子妃,但太子死后,她却从东宫挪到这云光殿中来了。这里本来是后妃居所,孙靖虽手握摄政实权,但并未称帝,只号大都督,而她又身份尴尬,因此宫中诸人皆含含糊糊,称呼她一声“萧娘子”。

锦娘捧着食盒进入殿中,走过后殿,一直走到西配殿,被称为“枍诣室”的小小宫室,只见萧氏还未卸妆,正坐在镜前,拿着一柄镶金玉梳兀自出神。锦娘便上前行礼,奉上食盒,道:“娘娘,这是莲子羹。”见萧氏点一点头,当下她便打开食盒,盛出一碗来,奉与萧氏。

萧氏吃着莲子羹,那锦娘见四下无人,便悄声道:“好教娘娘得知,奴婢已见着姜氏了。”

萧氏用勺子拨弄着莲子羹,似是恍若未闻。锦娘道:“姜氏一切皆好,只是日日用素帛缠着肚子,只恐人看出来。但奴婢见她气色还好,也并不再害喜呕吐。”

萧氏这才轻轻地叹了一声,道:“这是先太子的遗腹子,无论如何,我得想出法子,将她送出宫去。”

锦娘道:“宫禁森严,大都督又生性多疑,只怕……”

萧氏摇一摇头,说道:“就算比登天还难,我也要试上一试。”她与先太子结缡十余载,并未生育,先太子的长子李玄泽乃是傅良娣所出。宫变之时,云氅将军韩畅率一队人马,拼死护着李玄泽逃出宫城,从此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孙靖多方遣人追查,誓要斩草除根。她只得不动声色,以身侍敌,借着旧情与孙靖周旋。

幸而宫变之后,才发现太子的侍妾姜氏有孕在身,萧氏便将姜氏藏在后宫,只是姜氏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来,她必得设法将姜氏送出宫去,才好生产。若能生下孩子,不论男女,都是先太子的遗孤。

她生性聪颖,过了数日,还真想出一个对策来。原来孙靖原配魏国夫人袁氏对她嫉恨入骨,有一日在宫中狭路相逢,萧氏便故意挑衅,两下争执起来,萧氏命身边的女官打了魏国夫人身边婢女几耳光,魏国夫人大大失了脸面,气得发昏,在孙靖面前哭闹。孙靖没得法子,只得亲自来云光殿中,要她将身边的女官交出来,任凭魏国夫人处置。

她当下一声冷笑,对孙靖道:“我在宫里待的时日久,这样的事见得多了,宫中皆是一双双势利眼,捧高踩低不遗余力,一旦落了下乘,谁都可以任意践踏。今日魏国夫人令大都督索拿我的女官,明日她便可以下令鸩杀我,我若是死了,大都督难道会为了我,与她一个堂堂正妻为难吗?”

孙靖本不耐烦来调停这般鸡毛蒜皮、争风吃醋之事,当下只是皱眉道:“何至于此?”

她冷笑道:“陈郡袁氏乃是大都督妻族,素来得大都督倚重。妾身得罪了魏国夫人,自请出家为道,不在这里碍眼了。”

一时说得孙靖哑然失笑:“你倒激将起我来了。”

“妾身哪里敢激将大都督,就怕妾身再在这宫里住下去,不明不白枉送了性命。还不如出宫去修道,省了聒噪。” 她说着便一甩袖子,将孙靖晾在当地,自顾自径直走到内室去了。孙靖不禁走到内室,但见她已经卸了钗环,睡到软榻之上,却是负气用背对着他。他便在那榻侧坐下,伸手摩挲着她的肩,戏谑道:“你要修道,我倒要看看,天下哪间道观搁得住你?”她忽地嫣然一笑,翻身坐起,却抱着他的手臂,将头伏在他肩头,就在他耳畔吹气如兰:“要不,你给我建一座道观,要选山清水秀处,要离西长京不远,这样你出宫来看我也便宜,不过……”他被她吹得耳根直痒痒,她却忽然似喜似嗔地瞥了他一眼,眼波欲流:“只怕我一出宫,三五日之后,你啊,就忘记了我是谁。”说着便用尖尖的指甲,恨恨地戳了戳他的胸口,孙靖便就势抓住了她的手,就在她手指上轻轻一吻,漫不经意地问:“你真要去修道?”

她重又伏在他怀里,说道:“我不想待在宫里了。魏国夫人不是一个心胸开阔之人,不免处处为难我。再说了,这宫里人人一张利嘴,我不想天天被她们说三道四。”

孙靖伸手抚弄着她如瀑的长发,说道:“修道的事,你就别想了。不过,你身边那个慎娘,看着像是个有福气的人,不如叫她代你出家吧。”

她听得此言,用力将他推开,曲着单膝坐在榻上,冷笑道:“大都督果然还是忍不住说出实话来,为了魏国夫人情面好看,就叫我的女官出宫修道,大都督不如赐下一壶鸩酒,我与慎娘一起饮了便是。”

孙靖道:“慎娘是你的女官,冲撞了魏国夫人,总要有个交待。”

她怒道:“那魏国夫人的婢女呢,那婢女冲撞了我,大都督也让她出家修道吗?”

见她大发脾气,他反倒笑道:“你看你,什么事情都要掐尖要强。”只听她道:“大都督若是一视同仁,处置那婢女,我就答应让慎娘出家修道,不然,免谈。”说完,径直下榻,伸长了胳膊,将他一直推搡出内室,自己扣上房门,将他关在门外,不论他如何叩门,皆赌气不肯理睬,自顾自回榻上睡了。

她方睡了片刻,忽听窗子吱呀一声,她闭目故作不知,忽然身子一轻,原来是孙靖将她从榻上抱起。她用手抵在他胸口,不肯叫他抱,恨声道:“便教我死了也罢了,又来惹我作什么?”他却笑道:“行了行了,都逼得我只能越窗而入了,给我三分薄面吧。”

她这才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嗔道:“那你得说,天下能逼得大都督如此的,只有我一个。”

孙靖无可奈何,只得点头:“只有你一个,倘再有一个,不,倘再有半个,实实我也吃不消了。”她轻笑一声,将脸埋入他怀中。

两人缠绵半夜,孙靖到底答应了,把魏国夫人身边的婢女也送几个出宫去修道,以全她的颜面。到了第二日晨起时分,她怕他食言,又扯着他的袖子,让他即刻便下令。孙靖无奈,只得当着她的面,吩咐掖庭令,将她身边的女官慎娘等人,还有那日跟在魏国夫人身边的婢女,一共八人,尽皆送出宫去修道。她这才心满意足,放开了他的袖子。

待得孙靖从云光殿中脱身出来,掖庭令这才上前,叉手行礼,恭敬问:“大都督,这几名女官婢女,要送到何处去修道方合宜?”

孙靖漫不经意,抚平衣袖上适才被萧氏拉扯出的褶皱,说道:“修什么道,待送出宫去,都杀了便是。”

当日萧氏苦心谋划,将姜氏混入其中,原本以为可以安然出宫为道,不想掖庭令奉了孙靖密令,待送人的牛车一出宫门,便将八人尽皆杀了。

萧氏自遣出姜氏,惴惴不安,想方设法,派了仅有的得力之人去接应,却得到密报说诸女皆被杀,只觉胸口剧痛,坐在镜前,半晌回不过神来。这下不仅未救得姜氏,还赔上了自己一名亲信的女官慎娘。只有锦娘忙忙扶着她的膝盖,轻声唤着:“娘娘!”连唤了好几声,才将她唤回神来。

“我好没用啊。”萧氏喃喃道,“我自以为得计,却没想到,反倒害了姜氏和她腹中的孩儿。我有何颜面去地下见先太子!”

“娘娘!”锦娘急道,“娘娘不要这样想,娘娘已经尽力了。”

萧氏凄然摇了摇头,说道:“前几日叔叔写信来,问我为何不死。我们萧氏,世受皇恩,我不肯死,是为不忠。先太子待我举案齐眉,我不肯死,是为不义。辱及父兄,我不肯死,是为不孝。为了苟活,我的手上沾满了无辜之血,是为不仁……我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为何还要活着……”

锦娘扶着她的胳膊,道:“娘娘,您若是心中难受,便哭一场吧,哭一场或许能好些,娘娘,您受了太多委屈了……”

萧氏却摇了摇头,用手指拭拭自己的眼角,只见指尖干干,她说道:“我哭不出来,我还是要活着,起码要活到玄泽能得以平安。”她重新打开妆奁,对锦娘道:“替我梳妆吧,再过会儿,只怕大都督要来,不能让他看出什么来。”

锦娘惊道:“大都督会不会早就知道……”

萧氏笑了笑,漫声道:“他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他既然还愿意如此这般,那我便好生陪着他罢。”说罢自掂起螺子黛,细细地描画眉毛。她生得长眉入鬓,眼如横波,酽妆之后,更是好看。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嫣然一笑,仍是一番颠倒众生的绝好风姿啊。

话说这一番宫墙之中的刀光剑影,波诡云谲,外间却是半分也不曾知晓,连那魏国夫人,也以为自己的几名婢女是被萧氏逼迫送出宫修道了,当下衔恨不已。这一番风波,便如一池春水,被风吹皱,事过便再无痕迹。

却说那何校尉在镇上客栈里休养了数日,伤势已经渐渐无碍。这一日,镇上却忽然多了许多从望州城中逃难之人。李嶷上街打听,原是那郭直纵容手下兵卒,四处烧杀抢掠,不仅抢了偌多富户,还动辄拉走壮丁,乡间不堪其扰,民不聊生。而望州城中的镇西军只有数千人,守城尚且艰难,更兼没有粮草,不能出城接战。那郭直越发大胆,渐渐又开始骚扰望州附近的村庄,终于兵临城下,逼令裴源投降,号称若是不降,便要攻下望州城,一旦城破,定要血洗望州,将城中百姓一并视作贼寇。因此不少人扶老携幼,离开望州逃难。

李嶷听得此事,心中暗暗发愁。但镇西军久为粮草所困,却不是一朝一夕能想出办法。自己虽然挟持了何校尉,但那崔公子绝不是好相与的人,只怕难以从他手中换得粮草。他思虑再三,暂且没有想出什么计策,忽见街头热气腾腾,原来是一家卖蒸糖糕的小店,正掀了蒸笼,在那里叫卖热糕。他忽然想起这几日,因伤势好了许多,何校尉的精神也恢复了大半,只是每次吃药的时候,她总是皱着眉难以下咽。她素来坚韧,即使孤身在山间那般忍饥挨饿,经历种种艰辛,也尽皆隐忍,倒是这些时日每每喝药之时,方才显出几分小儿女之态。想到这里,他便掏钱买了一方糖糕,托在手中返回客栈。

这几日那杂役替他跑腿,早得了不少赏钱,当下见他托着糖糕进来,便笑道:“郎君好贴心,必是替娘子买了热糕回来。”这里虽是镇上,却是甚少有人吃零嘴,这样的糖糕更是稀罕,只有那些娇养孙儿的老人,才肯掏钱买了给孩子吃,他这般娇宠妻子,当然被打趣。李嶷本来没觉得什么,被杂役这么一说,无端端倒觉得有几分耳根发热,当下笑了一笑。待进了屋子,却见何校尉正伏在窗前,似在看外头的风景。

她早换了洁净衣衫,是他前几日从集上估衣铺子里替她买来的,虽是粗布旧衣,不知为何,穿在她身上格外熨帖合身,越发显得纤腰一握。只是这几日连伤带病,连下巴都好似尖了几分,小小的一张脸,还没有他的巴掌大,搁在她自己的手肘上,两眼看着窗外槐树上的鸟窝,兀自出神。他便将糕递过去,说道:“吃吧。”她回头见是糖糕,果然欢喜,接过去咬了一口,两腮鼓鼓如同松鼠一般。他正看得有趣,她忽地想起,问:“你怎么知道我爱吃糖糕?”

李嶷笑道:“我可是镇西军中最好的斥候。”

她想起这几日吃药,自己嫌苦,吃完之后,总想着若有块糖糕吃就好了,但这话只是在心里想一想,从不曾说出口来,但不知道他是如何猜到的。此人当真是有洞察人心的本事,也难为他有心。那糖糕软糯香甜,显然是刚蒸出来的,当下她又咬了一口糖糕,忽然心生警惕:“无事献殷勤,你想做什么?”

只听他笑道:“你们公子派了偌多好手来埋伏我,你却坐在屋子里等我,没有不辞而别,难道不应该请你吃糖糕吗?”

她怔了一怔,没料到他竟然看破,不禁叹道:“他们说你是镇西军中最好的斥候,我总以为必是往你脸上贴金,如今才知道,真的没有言过其实。”便扬声道:“都出来吧。”

顿时房前屋后草木丛中有人影现身,屋顶上亦翻下数条身影,旋即涌进屋中七八条壮汉,为首那人,正是那日在郭直营中见过的陈醒。他如同一道影子般飘进来,抱拳朝何校尉一礼,默不作声,站在她身后。

李嶷见了这般阵仗,摇了摇头,说道:“墙头的弓弩手,也叫他们撤了吧,我有话与你说,不会再挟持你的。”

她却瞥了他一眼,道:“我也有些你不爱听的话要说,所以那些弓弩手,还是让他们待在那里吧,免得待会儿你一不高兴,就用刀子指着我的咽喉了。”

李嶷摇了摇头,似是无可奈何的一笑。她挥了挥手,陈醒等人又尽皆退去。此时她方才问:“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李嶷道:“你都吃了我的糖糕了,难道不应该同我一起,去拿下并州城?”

她不禁好笑:“一块糖糕就想换取并州城,皇孙你的如意算盘,打得挺好啊。”

李嶷道:“并州城主韩立,是一个奸险狡诈、两面三刀的小人,早先就对朝中号令阳奉阴违,之后与孙靖也貌合神离。韩立所有不过并州、建州二城,偏偏此二城处于水陆要冲,不论是运粮,还是用兵,都得经过这两座城池。”

她不禁瞟了他一眼:“看来皇孙不仅想要并州,连同建州也想拿下。”

只见他点点头,说道:“建州距离并州两百余里,快马一夜可到。只要拿到韩立的虎符,就能拿下建州城。”她也尽知他意,如有建州,举兵而返,并州自然也在囊中。

李嶷道:“我若是挟持着你去见你家公子,只怕你家公子不肯给我粮草,但我若是手里有建州,或是并州,想必崔公子必然是肯与我做一番好商议的。”

她听到他这般谋划,不禁赞叹:“看样子,这便是皇孙诚恳敦厚之处,打算用并州或是建州,来换取我们定胜军的粮食了。”

李嶷点了点头,说道:“我说完了,你有什么让我不高兴的话,也可以一并说了。”

那何尉慢语轻声地提议,由李嶷仍借着裴源的名头,去与韩立周旋谈判,看看能不能令韩立动摇。李嶷却道:“镇西军被郭直困在望州,又无粮草可战,韩立素来奸猾,绝不会对镇西军假以辞色。不如还是定胜军遣出使者,去与那韩立交涉,只言定胜军崔公子所率大军要借道建州,并许以好处,韩立为人狡诈贪婪,崔家军军势威望极盛,他八成会答应。”

她听闻他这般说,拊掌笑道:“皇孙果然是诚恳敦厚!”他叹道:“我就知道你等着我说这番话,你如何谋划的,还是直接说出来吧。”

她笑道:“借道建州这等大事,若是我们定胜军只遣了使者去说,哪怕这使者是我,只怕韩立都不会动摇。除非……”她笑盈盈的,眸光流转,看了李嶷一眼,说道:“除非我们公子亲至韩立府上,他必然会郑重其事。”

李嶷一言不发,只是看着她,她叹了口气,道:“可惜我们公子偶感风寒,实在是不便出行。因此,若得有一个人扮成我家公子,去与那韩立协商,或可成事。”

李嶷冷冷地道:“你家公子哪怕没有偶感风寒,你也不愿意他冒此风险吧,毕竟,韩立乃是反复小人,万一他扣押了你家公子怎么办?”

她竟然坦然点了点头,说道:“难就难在,我家公子,也不是寻常什么人都可以冒充的,不然,闹出捉刀之人那样的破绽,就不好了。”

“捉刀之人”这典故,是说魏王曹操觉得自己相貌不够威严,所以就用崔季珪冒充自己,接待匈奴使,而曹操自己则捉刀立床头。面见之后,令人去问使节:“魏王如何?”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

听她如此这般说,他不过笑一笑,心道:你以为你家公子当世英雄,所以才叫我冒充他,明面上虽也在捧我有英雄气概,但我为什么要冒他名头。心中十分不快。

只听她道:“只要皇孙愿意合作,如果成功取得虎符,镇西军和我定胜军各取一州,我们定胜军要建州。我也可替公子答允,彼时两座城中粮草,尽归镇西军所有。”

李嶷略一思忖,心想这条件不能不算优渥,她既然来游说自己与之合作,自然是知道这条件自己无法拒绝。他素来统兵,极有气度,觉得此事划算,便强压心中不快,道:“如此,确可一行。”又道:“我们来打个赌吧,谁先抓到韩立,或是杀了韩立,并州就归谁;谁先拿到虎符,建州就归谁。”他心道:我虽可冒充你家公子前往,但等行事之时,你可别想辖制我。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突然便争强好胜起来。

她并不以为意,只问:“若是我既抓到韩立,又拿到虎符呢?”李嶷沉声道:“那并州建州都归你,我镇西军绝无二话。反之亦然!”她便道:“好,若是并州建州都归镇西军所有,建州素来为东去北去要道,我定胜军来日商请借道过境,镇西军不得拒绝。”

李嶷欣然应允:“可以!反之亦然!”

她一扬眉:“击掌为定!”当下伸出手掌,李嶷与她轻轻三击掌。

二人既击掌为誓,旋即率陈醒诸人一起,动身前往并州。

那李嶷既答应扮成崔公子,自何校尉以下,陈醒诸人,每个人皆称他为“公子”,恭恭敬敬,并不露半分破绽,真拿他当崔公子伺候。这崔公子日常衣食住行,极是讲究,陈醒身上带了无数银钱,一路挥霍。行得数日,又有定胜军的人,携带了车马、奴仆、衣饰诸物,甚至还有几名厨子和帮佣,大队人马追上来,浩浩荡荡,与他们并作一队。每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坐卧之时,必奉上洁净自带的褥垫,就是车马,虽然外表朴实无华,内里也细巧非常,一茶一几,皆嵌在车内。那套车的两匹马,更是行得极稳,也不知怎么做到的,路上无论如何坎坷难走,车里茶杯中的茶水,却是不曾被晃出过半滴。饶是李嶷身为皇孙,见识过天家富贵,也没见识过这般排场,不得不叹一声节度使之子,果然是骄奢淫逸。

而那何校尉亦真如侍女一般,每日侍奉他,每到住宿打尖之地,她必然亲自检点他的坐卧之处,甚是细心体贴。他心中郁结,但又不好开口询问她,素日难道就是这样伺候崔公子的?每一想到此处,心里不免一阵难以言喻的滋味,说不清道不明,反正十分不好受。这日已至湖里镇,距离那并州不远,但见她亲自烧了熨斗,在替自己——哦不,崔公子熨烫衣衫,他终于忍不住问:“像你这样的侍女,你家公子身边有多少?”

她头也没抬,说道:“几十个吧。”

他心中越发不快,问道:“同你一样的,难道竟有几十个?”

她明明就是独一无二的人,但她自己却浑不在意,说道:“公子自幼就不乏人伺候,有几十个婢女,再寻常不过了。皇孙难道在王府之中,不是这般锦衣玉食吗?”

他听了这话,却并没有接口。她终于抬头,却不是看他,而是拎起衣服看了看,又在他身上比了一比,这才满意地道:“公子这件衣裳令你穿着,才算通身好气派。”

他还未答话,她忽地懊恼:“他们虽然带了公子的衣物,却不曾带公子的冠子来。”原来那崔公子素日束发用玉冠,此时行道途中,又到哪里去寻玉冠,便派人回去定胜军营中取,也来不及了。

他再也忍耐不住,冷言相讥:“若不得玉冠,就扮不像你家公子了?”

她想了一想,竟有几分沮丧,道:“若是我的簪子在,倒还使得,虽比不上公子的玉冠好,但那支簪子还算是羊脂玉,可以用得。”

那日在井畔,他抢走了她的簪子,本来是想叫她用抢走的自己的珠子来换的。此时此刻听到她如此说,当下从袖中抽出一物,掷在她面前,她伸手接住,见竟然是自己那支玉簪,顿时喜形于色:“哎呀,原来你带在身上,这可太好了。”

于是她请李嶷坐下,重新给他梳头束发,又替他插好这支玉簪,临镜一照,她倒是十分满意:“是了,这才是我们公子的派头。”张罗着还要李嶷试一试那件衣衫,他早就十分不耐,拂袖而去。

李嶷心中郁闷,直到半夜,还不曾睡着。思忖自己吃了这等说不出的闷亏,回头要怎么样才能找回场子,总是等有机会见了那崔公子,令他也大大地吃个亏才好。只是她素来狡猾,若是想令崔公子吃亏,必要先骗过她去。至于头顶这根簪子,他抽下来,在手里掂了一掂,心想事毕定要问她讨回自己的珠子,再立时把这簪子还给她,一刻也不留,免得污了自己的头发。正在思量,忽听外头有夜鸟啾啾鸣叫了数声,正是镇西军中的暗号。

他不动声色,也不点灯,悄悄起身,往窗轴里倒了一点灯油,轻轻推开窗户,无声无息。过得片刻,却见谢长耳轻巧翻入,见到李嶷,不由得大喜过望,执着他的手道:“十七郎,可叫我好找。”

原来李嶷自郭直营中追踪何校尉离去,望州城中的裴源诸人却是十分着急,四处派人,终于寻得他所留的暗记,一路追上来,但定胜军的人十分警觉,难以靠近。今夜谢长耳终于想法子,趁着哨探稍懈,混进了他们留宿之地。当下李嶷三言两语,将自己与何校尉的约定说了。谢长耳听得目瞪口呆,说道:“十七郎,你要扮作崔公子,去见韩立?”

李嶷道:“无妨,我自有脱身之策。”当下又嘱咐谢长耳,如此这般,谢长耳连连点头,这才翩然离去。

却说那韩立,身为并州刺史,听闻崔公子亲来拜见,自是惊疑不定,但定胜军势如破竹,大军压境,却也是得罪不起,忙大开中门迎了出来,又设下歌舞筵席,好生招待。

当下请李嶷居于上位,何氏侍立于侧,韩立居于主位,又有韩立的心腹谋士吕成之侍坐在侧。至于陈醒等崔公子的侍从奴仆,也在府中下房,由韩立的部属陪宴款待。

那韩立笑眯眯敬过数巡酒,方才问道:“崔公子,这歌舞如何?”

李嶷道:“自离故地,一路兵戈风尘,久不见歌舞,此时此景,真当得起‘太平富贵’四字。”韩立不由哈哈大笑,说道:“崔公子过誉了。公子折节下交,韩某感动得很。”李嶷道:“哪里,虽与韩公素昧平生,但韩公风采,素来为我敬仰。”韩立不由“哦”了一声,道:“韩某僻处并州,倒是不想公子如此抬爱。”李嶷道:“我有几句话,所谓忠言逆耳,不知道韩公想听不想听。”

那韩立看了一眼吕成之,吕成之双手击掌,舞姬乐队皆停止,齐齐退出。

韩立这才道:“公子但说无妨。”

李嶷道:“世人看韩公,扼守并州、建州,皆为冲要之地。大都督远在西长京,需仰仗韩公之处甚多,若镇西军东进,韩公可以从并州、建州两地出军,包抄合围。若镇西军势大,韩公自可退守并南关天险,可谓左右逢源,进退自如。”

韩立抚须道:“我们韩家世镇并、建二州,我本朝廷委任的刺史,与公子说句实话,我也为难得紧。一厢是大都督,威势煊赫,一厢是镇西诸府,原本也是我的同僚。”他不禁叹了口气,说道:“若是与镇西军兵戈相向,未免伤了当年的情谊。可若是避而不战,大都督面前,又失了信义。”言毕,脸上显出为难之色。

此时何校尉忽道:“妾有一句话,想请教韩公。”

韩立早就听吕成之说,崔公子身边有一位锦囊女何氏,极受信重。因此她忽然插话,他并无多少不悦之色,反而笑道:“何娘子但说无妨。”

她便问道:“韩公认为,远在西长京的孙靖大都督,是个什么样的人物?”韩立拈须微笑道:“大都督其人,果决聪颖,心思缜密,是当世难得一见的英雄。”

她点一点头,言道:“果决之人独断专行,聪颖之人从来自负,心思缜密之人自是多疑,不会轻信他人。韩公对大都督其人,知之甚深啊。”

韩立不由哈哈大笑,说:“这是你说的,可不是我说的。”

当下饮过一遍酒,韩立又道:“话未说尽,何娘子但说无妨。”何校尉便微微一笑,道:“韩公认为,在孙靖大都督的心里,韩公你是个什么样的人?”韩立又是拈须含笑:“哦?这韩某倒不便妄自揣测。”

她道:“只怕在大都督眼里,韩公你比起镇西军,甚至那勤王之师的统帅李嶷李皇孙来,更算得上心腹之患。”

韩立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道:“愿闻其详。”

“大都督杀伐果决,先帝、先太子、诸王及王孙,百多口人皆已受诛,与李皇孙自然已经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而大都督志向高远,既然已经做了这一步,自然是学先贤,扶幼帝登基,实权摄政。”她樱唇中吐出淡然的话语,论起天下大势来,却是娓娓道来,甚是动听。

韩立不由点头:“不错。”

“大都督既然志存天下,谋划良久,纵然镇西军此时势大,但大都督落子于先,未必没有胜算。而韩公你久据并、建二州,待大都督平定镇西诸府之后,韩公以为你下场如何?”

韩立听她如斯问,不由叹了口气:“那还用说吗?狡兔死,走狗烹,自来如此。”

“那如果韩公你是大都督,此刻镇西军锐进,而我定胜军趁机南下,并、建二州又并未处于掌控之中,大都督会如何行事?”

韩立不由笑道:“自然是想法子让我出兵,与镇西诸府恶战,不论是镇西军兵败,还是我兵败,于大都督而言,都是两全其美之事。”

她嫣然一笑,道:“韩公果然聪明人,知大都督甚深。”

韩立哈哈大笑,道:“锦囊女果然名不虚传。”转脸举杯向李嶷祝酒,叹道:“崔公子好福气啊。”

李嶷听她巧舌如簧,说得韩立这老狐狸都明白过来其中的微妙之意,当下也一笑举杯。

诸人欢笑饮酒。李嶷素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眼角余光早瞥见有一名仆人从外间匆匆进来,走到吕成之身边,附耳细语了两句。吕成之眉头一皱,轻轻拉了拉韩立的衣角。

韩立会意,道:“崔公子且宽坐,后堂有些许小事,韩某去去就来。”

李嶷笑道:“韩公请自便。”

韩立朝李嶷拱手行礼,匆匆带着吕成之离开。

原来京中孙靖遣出的使节,携带着孙靖赏赐给韩立的大量金银珍宝,珠玉彩帛,终于赶到了并州刺史府上。这孙靖遣来的使节,倒也不是别人,乃是韩立的同乡,并州有名的大族顾家的顾九郎顾祯。顾氏一门枝繁叶茂,颇多子弟在朝中为官,其中官做得最大的,也就是顾祯的堂兄顾祄了,在孙靖谋逆之前,顾祄乃是中书令,正经的丞相。宫变之后,孙靖对这位文臣之首还极为客气,盖因当初孙靖领兵征屹罗,顾祄正任兵部尚书,是有名的能臣,所有粮草调度,皆从其手而出。先帝因暴躁多疑的性子,数次也命兵部挟制胁迫孙靖,而顾衸为了战局,为了在外征战的大将没有后顾之忧,在天子面前恳切直言,很替孙靖争过几回公道。后来孙靖大败屹罗,先帝嘉赏,将顾衸升任了中书令。但顾祄与孙靖并无私谊,只出于公心。因为屹罗一灭,他便立时向先帝谏言,削弱诸节度使的兵权;先帝晚年甚是刚愎,不听他的劝谏,孙靖这才得机起兵谋反。也因着这种种前因,宫变之后,孙靖非但没有杀顾祄,反倒客客气气,将他奉若上宾,要任命他做首辅。顾祄颇有气节,辞官不做,每日穿着布衣闭门读书,逢有劝降者,他道:“我是大裕李家的臣子,本该殉国,如今苟活,乃期太孙还朝。”

一时之间,诸多世家隐隐竟以顾祄为首,既不降,也不朝,与孙靖僵持着。孙靖虽杀人如麻,倒也不好将这些世家巨族统统都株连九族,尽失人心,所以想了很多法子。偏这顾氏族中枝繁叶茂,子弟众多,就有一人为富贵所动,此人就是顾祄的远支堂弟顾九郎顾祯。他本在礼部做一名六品小官,此时投向孙靖,正中孙靖下怀,当下将他连升三级,以示表率,还任命他为使节,特意遣他来游说韩立,盖因顾氏乃并州望族,而韩立无论如何,也得给顾氏子弟三分薄面。

此刻顾祯得意扬扬站在堂中,看着奴仆将一箱箱珍宝放在堂上,展示给那韩立看。

顾祯正色向上虚拱了拱手,方才道:“大都督言道,韩公镇守二州,直面镇西诸府逆贼,甚是辛苦,特命我从京都送来这些,皆是大都督亲自从内库精心挑选的奇珍异宝,以飨韩公之功。”

韩立从前也见过顾祯,但顾家出色的子弟甚多,彼时韩立只觉得他泯然于众,庸庸碌碌。今日前来,又是另一番景象,用得意忘形、趾高气昂来形容亦不为过。当下不动声色,笑道:“还请九郎替我多多拜谢大都督,韩某无功受禄,感激涕零。”

顾祯笑道:“韩公过谦了。”

当下韩立恭恭敬敬请顾祯上座,那顾祯也不谦让,笑道:“我奉大都督之令前来,便代大都督上座了。”言毕施施然坐下。韩立这刺史府,他往年也曾来过,都是随族中尊长前来拜望。彼时艳羡无比。只为韩立这刺史府,建得极是气派,盖因并州、建州两地皆是南来北往的水陆要冲,商队皆从此过,人烟稠密,商贾云集,税捐颇厚之故。当时自己只在心中羡慕万分,心想如在这刺史府中吃上一顿饭,该是何等的快活,只是没料到,自己也有在这华丽气派的刺史府中高高上座的一天。他正在感慨万千,忽听韩立问:“不知九郎可带来大都督手书或钧命?”

那顾祯心中不悦,心道虽是旧识,但这韩立未免也太托大了,口口声声,已经唤了自己两次九郎,难道就不能称自己一声如今的官衔顾侍郎吗?他不是有城府的人,心中不喜,立时就带到了脸上,沉声道:“自然是有的。其实大都督遣我来,一来知道我与韩公乃是旧识,正好让我跑这一趟,与韩公叙叙旧;二来,大都督也忧心战场上箭矢无情,担心韩公的安危,所以特意命我带来了十二名金甲卫士,嘱我命卫士日夜须臾不离韩公左右,务必要守护韩公周全。”说着拍了拍手,只见十二名金甲卫士持戈上堂,个个相貌堂堂,生得威武雄壮。顾祯得意扬扬地说:“这可是大都督亲自命我替韩公挑选出来的。大都督说道,顾侍郎,去替孤挑选十二名金甲卫士,护卫韩立。某在羽林卫中挑选了好久,才选了这十二名身高几乎一模一样、样貌威风的卫士。”

韩立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说道:“大都督这般周到,恩重如山,韩某真正感激涕零,无以回报。还请顾侍郎上覆大都督,就说韩某唯有亲率守军,与那镇西军等逆贼拼个粉身碎骨,才能报答大都督的恩义。”

那顾祯听他这般说,终于心满意足,点一点头说:“好说!好说!”

当下韩立又亲自吩咐,准备上好的客房,供顾祯休息。又亲自将那顾祯一直送到客房之外,这才回转后堂。

他回到后堂之中,便问自己心腹谋士吕成之:“成之,你怎么看?”

那吕成之道:“大都督此举,就是逼韩公出战,不然,何必派十二名金甲卫士来?说是保护韩公,实则是胁迫。”

韩立哼了一声,并不言语。吕成之道:“那崔家的人,如今还在宴厅里,这事万万不可让顾九知晓。”

韩立深以为然,点了点头:“崔家的人……我倒觉得,可以好好用一用。崔倚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呵呵,竟然送上门来,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话说韩立既去了良久,红烛高烧,华堂之上,舞姬在宴厅中翩翩起舞,乐部奏着时新的曲目。奴仆殷勤奉菜斟酒,李嶷一杯接一杯饮酒,实则以袖遮掩并未喝下,而是巧妙地将酒倾在衣服上。

又饮得几杯,他便手一松带翻了酒杯,口齿不清地笑道:“哎呀,怎么打翻了。”

何校尉急忙起身上前,扶住李嶷,道:“公子,你饮醉了。”

李嶷仿佛真饮多了,身子软软斜靠在她身上,却压低声音说道:“情形有些不对。”

她深以为然,扣住袖中的焰火,想召唤陈醒诸人,但此时诸人皆身在韩立府中,要脱身只怕极难。二人对望一眼,正在寻思应对之策,突见吕成之走在当先,身后带着无数气势汹汹、手持兵刃的士卒,一拥而入宴厅。

吕成之冷声道:“崔公子醉了,送崔公子去客房休息。”

何校尉眉头一蹙,弹出袖中焰火,几乎是同时抬臂发射弩箭,李嶷在她掩护下朝窗子冲去,一名兵卒挡在吕成之面前,被她所射出的弩箭射中,旋即更多兵卒冲上去围住何校尉攻击。

李嶷踢开窗子,只见窗外埋伏了密密麻麻的弓箭手,皆用箭对准了他。李嶷踹飞一名弓箭手,夺了一把刀在手,砍倒两人,就要杀出去。忽听身后吕成之带着凉意的声音,说道:“崔公子,且慢。”

他回头一望,原来韩府仗着人多势众,已经抓住了何校尉,用刀架在她脖子上。

吕成之满面笑容,道:“崔公子,既来之则安之,何必这么急着走呢?”

李嶷伸指,缓缓抹去手中刀刃上的鲜血,眼神锐利,盯着架在何校尉颈间的刀刃,冷冷地道:“你们这待客之道,也未免太隆重了些!”

吕成之道:“今日若留不下公子,我交不了差,只好杀了这何氏女,向主公交代了。”

李嶷想也不想,说道:“今日若是我束手就擒,你们须得把她放了!”她却扬声道:“公子快走!莫要理睬这等无信小人!”

吕成之笑道:“崔公子放心,崔公子这样的贵客倘若留在我们并州,怕是定胜军上下都不放心,当然是要安排送这位何娘子回去,好好向节度使崔大将军分说分说,以免误会。”

何校尉见自己施放焰火为讯,陈醒诸人却并未出现,只怕是也已经被韩府的人控制,知道今日难以脱身,当下扬声道:“我不走!公子,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起!”心中却想,以李嶷的身手,八成还是能闯出去,只要他脱身,断不好意思不来救自己罢。再说只要所谓“崔公子”走脱,自己一介女子,韩立单拿了她,也并无多少用处。

忽听得“当啷”一声,正是李嶷将刀扔在地上,束手就擒。

她不禁吃了一惊,而那吕成之早禁不住哈哈大笑,道:“崔公子果然情深意重,爱惜美人。”说罢将头一偏,示意左右上前,兵卒们一拥而上,绑住李嶷。

当下吕成之亲自率人,将李嶷、何校尉送进一间客房。

吕成之笑道:“公子请放心,这里门窗屋顶皆嵌有精钢,安全无虞。公子乃是我们并州的座上宾贵客,绝不能让刺客来冒犯了公子。”

何校尉冷笑道:“牢房就牢房,说得还这么好听!”

吕成之哈哈一笑,道:“这遍地锦绣,怎么不是绮罗乡?”言毕,便劝二人好好休息,转身准备离开。忽又听那何氏道:“且慢!我家公子素性爱洁,你们多备些热水,我要侍奉公子沐浴。”

吕成之说:“行,马上我就叫他们送上香汤。”

那何氏又道:“多拿些厚毡来,免得沐浴时透风受寒。”她语气狠厉:“我家公子要是在你们并州有半分不适,我崔家大军一定踏平你并州城。”

吕成之见她色厉内荏,笑道:“行,厚毡,给你拿。”

当下吩咐下去。过不多时,只见数名婢女,捧着厚毡等各样事物进来,那何校尉也毫不客气,指挥韩府众婢女,将厚毡挂在门窗上,严严实实遮住了所有门窗,又索要了数匹彩帛细布,又命婢女们将屋中屏风后的浴桶,当着她的面洗刷干净,注满香汤,洒上了各色花瓣,浴桶前还放着数个木桶,内装着热水预备添水,一副打算侍奉崔公子好好沐浴的作派。待得所有婢女们都退出客房,门外守卫便锁上房门。

她听到落锁之声,又静待片刻,方才逐一仔细检查厚毡,确认遮好了门窗和所有缝隙,然后朝李嶷使个眼色。两人一起细察室内各处,持灯轻敲桌下、床下地板等等,发觉屋内果然有好几处可以监听的铜管等漏音之物,李嶷飞快将彩帛压放在地板漏音处,又将那素布撕开,堵住所有可疑的缝隙。

不谈此二人在房中忙碌,单说那韩立听到吕成之覆命,说已经顺利扣住了崔公子,不禁大喜过望。吕成之道:“外边种种传闻,说这崔琳乃是崔倚的独子,从小体弱多病,但擅于兵事,没想到,他身手还是挺好的,若不是主公吩咐,伏下重兵,拿住了那何氏,只差点叫他走脱。”

韩立道:“既然敢往我府中来,这胆气本事,自然是一样不缺的,不可等闲视之。虽然扣住了他,但一定要细细盯住他的一举一动。”

吕成之点了点头,说道:“早就安排好了,关他的那间屋子,布置了各种窃听机括,还另派了人盯住他。”

此刻那屋中,李嶷与何校尉细细察看,确认堵住了屋内所有窃听的机括,她方才轻声道:“公子,可以沐浴了。”

两人一起转入屏风之后,浴桶水面浮着花瓣,倒是馥郁芬芳,只见一点月光从屋顶瓦间漏下,反射在浴桶花瓣上。李嶷一见,便知屋顶有人揭瓦窥探,便抓住她的手,眼神向上一瞟,她会意,就势投入他怀中。

李嶷嘴唇几乎不动,以极细微的声音说道:“屋顶有人。”

她嘴唇几乎不动,也是极细微的声音问:“那怎么办?”

他瞥见屏风上搭着数匹轻薄如烟的红绸,正是适才自己嫌弃这绸缎太轻,不足以隔音,所以扯开之后又随手搭在屏风之上,当下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他伸出一只手探了探浴桶里的水,拨动了一片片花瓣,轻轻一笑,故意说道:“水温正好,不如我们一起洗吧!”

他声音不大不小,是平日正常说话的声量,显是说给伏在屋顶揭瓦窥探之人听的。她睫毛微动,似还没想明白他是何意,忽见他已经伸出一只手揽住自己的腰,另一手拉住搭在屏风上的那几匹红绸,用力一扬扯,红绸展开飞起,如长虹划过半空。他抱着她已翻身落进浴桶,此刻红绸才翩然缓缓下落,正好纵横交错,将整个浴桶都笼罩其中。

伏在瓦上的那韩府派来的窥探之人整个视野被飞起展开的红绸遮住,只能伏低身子,左右调整,视线却被遮掩个严严实实。而浴桶中,李嶷既抱着她落入水中,此刻便又一起浮出水面。热气氤氲,只见她湿漉漉的眸子便蒙上了一层水光,仿佛仍在怔忡,烛火透过红绸映进桶里,波光敛滟,她的脸颊便如添了淡淡的绯色。也不知是不是热气熏蒸,他只觉得适才明明试过水温了,但一旦全身浸在这浴桶中,这水还是太热了,热得他胸口都有些发紧,心跳得又快又急,怦怦作响。浴桶中既浸了两个人,自然十分狭小,她微微一动,手臂便擦过他的手臂,水流轻轻在两人之间流动,像羽毛,令他肌肤收紧,痒痒的。他慢慢伸手,探向她的耳侧,她的睫毛微微颤动,离得太近,眸子里全是他的倒影,水珠从她脸颊滑落。他觉得那水珠是露珠,而她,是一朵最娇艳的花,呵一口气,都会融化的那种。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从她的耳侧摘下一片花瓣,也不知道是那花太香,还是她身上本来就带着香味,只觉得指尖拈着那花瓣,幽香中人欲醉。

必是这浴桶上方覆着数重红绸,所以才有些透不过气来。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都有些迷离:“这水是不是有些太热了?”

她那双猫儿似的眼睛,却又似喜似嗔,瞧了他一眼。浴桶中太小,她的手只能搭在他胳膊上。她的手如同白玉一般无瑕,又轻又软,他忽然想捏一捏,不知捏在手心,会是何等感觉,大约像丝绵,或是像雪花,像牢兰关下大雪的时候,他团起的雪,又轻,又软。但雪是凉的,她是暖的,手心贴在他的肘上,像一块小小的炭,灼得他都有些生痛了,但偏无法令她将手挪开,只得自己挪开视线,望了望浴桶上方,覆得纵横交错的数重红绸,说道:“现在可以说话了,屋顶那人定瞧不见浴桶中的情形。”

她却瞪了他一眼,问:“刚才你为什么不走?”

“你都要和我同生共死了,我要走了,岂不显得无情无义。”

“我不是要和你同生共死。”说了这半句,她忽然停住。他又抬头望了一眼红绸,似是漫不在意,说:“咱们击掌为誓,我要是走了,那不就立时输了吗?”他顿了顿,又道:“再说,你叫我来扮崔公子,我总要扮得像些。若是你落入敌手,你家公子会抛下你不管吗?”说完,他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她却弯了弯嘴角,答得甚是轻松:“我不知道,但我定会劝他,公子是做大事的人,不值得为了救我不顾大局。”

他并不满意这个答案,但也并无他法,因为真正想问的问题,一句也问不出口。她隔着氤氲的水汽看着他,大约水真的太热,或是红绸的映衬反光,他从胸口一直到脸上,都浮着一层红,连耳垂都红透了,活像一只被煮熟的虾子,看着倒没有那么凶了。浴桶太小,少年郎身形高大,胳膊长腿也长,只能弓着背极力盘着腿,手臂贴在浴桶的木壁上,饶是如此,她还得像瓜子瓤贴着瓜子壳那样紧紧贴着他。他大概也觉得窘,浑身的肌肉都是紧绷的,素日洒脱恣意的人,此刻竟像一只硬壳虾。她忽然笑了。

他问:“你笑什么?”

她又笑了一声,才说:“想起咱们第一次见面,好像跟现在差不多。”他回想了一下当初知露堂中的情形,说:“对哦,不过那时候,你真的太凶了,上来就跟我打架!”

她瞟了他一眼,说:“胡说八道,明明当时是你一上来就跟我动手。”他抱怨道:“你抢了我的珠子,到现在还没还给我呢!”她故作不解:“什么珠子,哦?那根破带子?我早就扔了。”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束发用的那根玉簪,说道:“反正你不还我珠子,我是不会把这根玉簪还给你的。”话音刚落,她忽然伸手就将那支玉簪从他发间抽出,回手就插到了自己头上,他伸手想要夺回,她伸手挡住他的手,用力将他的手推回去,正抵在他胸口,他只听到自己心跳如鼓,他想反手抓住她的手,但不知为何,知道此刻万万不能伸手抓她的手,不然自己可能就会做出十分冒失的举动。他十分别扭地把声音都高了两分:“还我!”

她轻笑一声,有恃无恐:“怎么?崔公子你想在此时此地,跟我动手?”

他很想叫她把手挪开,但一时又舍不得叫她挪开,又很怕她会隔着手背都觉察到自己心跳异常,当下只得急急地扯开话头:“说正事,咱们陷在这里,你有什么打算?”

她轻笑一声,终于收回了那只手,将手轻轻地扶在浴桶的桶沿上。她的手指甲圆圆的,像半透明的贝壳,偏透着淡淡的粉,又像是娇嫩的花瓣,他看了一眼,不好意思再看,只得挪开目光,又去看那头顶的红绸,耳中听到她的声音,说:“当然是,想法子回到定胜军,再来救公子你呀。”

他不由问:“是吗?你回到定胜军之后,真的会来救我?”

她忽然伸出一根手指,托起他的下巴,左右端详。她的眸子本来就大,像黑水晶一般清澈,倒映着红绸和摇摇烛火,还有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眼中也只有她吧。那根纤细的手指托着他下巴,他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凝固了,过了好半晌,才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问:“你看什么?”

她轻声细语,如同和风细雨一般,似润物无声,说得诚挚无比:“皇孙此头颅,可值无数城池,我怎么会舍得不来救呢!”

他忍不住放声大笑。只笑得伏在屋顶窥探的那名密探再次挪动方位,试图调整视线,但无论怎么挪动,都只看得到红绸严严实实罩住浴桶。那两人于浴桶中喁喁私语,却是半句也听不见,只能听见最后那崔公子放声大笑,似是十分愉悦。

话说韩立接到窥探之人的密报,房中种种情形,一时也忍不住放声大笑:“没想到,那崔公子还真是个怜香惜玉之人,连洗个澡,也能洗得这般风光旖旎。”

吕成之恭声道:“我还命人盯着,只是那何氏女着实仔细,用厚毡遮住门窗,室内地板下本装着有窃听用的铜管,但那两人颇为警醒,铜管处皆被他们觉察,堵上了厚物。只怕我们的人,也听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无妨,这崔公子身陷囹圄,还能有闲情逸致鸳鸯戏水,果然不是寻常人。”韩立想到此处,忍不住击节赞叹,“崔倚虽只此一子,但可抵旁人十子啊!有趣,有趣。”

话说夜既已深,房中又是另一番情形。因明知被重重监视窥探,从浴桶中出来之后,李嶷和何校尉就只得随机应变,两人躺在床上,把帐子都放下来,借此遮掩屋顶窥探的视线。

两人既躺在床上,偏只有一床被子,大红绫子织金鸳鸯,甚是喜气暧昧。李嶷本欲再要一床被子,但又担心韩府中人起疑,只得将那鸳鸯被展开,两人平平整整地盖了。他睁眼看着帐顶绣着的繁复花纹,屋中烛火透过帐子映进来,微微摇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她双眼闭着,似乎睡着了。

他却知道她并没睡着,因此道:“我有句话想问你。”她果然闭着眼反问:“什么?”他说:“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她仍旧闭着眼睛,说:“你不是知道我姓何吗?”他却问:“你们家公子,平时都是怎么叫你的?”她终于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两个人睡在枕上,靠得极近,呼吸之声相闻,他不知在想什么,看着竟似乎有几分不悦,她便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振振有词地说:“我怕在韩立面前露馅啊,难道我也要叫你何氏?”说到这里,他忽得起了一个念头,说道:“要不我给你取个名字?”她哼了一声,重新仰面躺好,说:“你能给我取什么好名字,以你的德性,难免想给我取什么阿猫阿狗的名字。”

他翻侧过身来,支着手臂仔细看着她的脸,她闭着眼并不看他,他便笑道:“你别说,阿猫么,还真有点像!”他一直觉得她像猫,又娇,又嗔,有时候又会冷不丁挠人。他心思活络起来,想到猫儿伸懒腰的样子,心想她这么一个人,不知道伸起懒腰来是什么样子。正满脑绮念时,她忽地也翻侧过身来,睁眼看着他。两人四目相对,又近在咫尺,她的睫毛微微颤动,像花蕊,适才在浴桶中的时候,他其实就特别想伸手摸一摸她的睫毛,会像蝴蝶一般,轻轻在掌心颤动吧!虽然这念头太唐突了,他极力自制,不让自己真的伸手去摸。她见他眼神幽暗似深渊,心里倒隐隐生起一种复杂的情绪,不是害怕,也不是骄矜,就是觉得……这人眼神为什么突然变了,她便翻身背对着他,乱以他语掩饰:“你就叫我阿锦吧。”

他见她翻身用背对着自己,也觉得浑身颇不自在,就也翻身平躺,说道:“我就知道你拿假名字糊弄我,假名字我不想叫。不如,我就叫你阿稻吧,或者阿枕也行。”

她难得不解:“为什么要叫阿稻,阿枕?”只听他似是忍住笑意的声音:“自己想。”她忽地顿悟,翻身坐起,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冷冷地用袖中金错刀抵住他的咽喉:“你是笑话我两次假装有孕的娘子,一次把稻草塞在衣服里,一次把枕头塞在衣服里?”

他瞥了一眼抵在自己咽喉的金错刀,说:“你看你,我姓甚名谁,家里父母兄弟,甚至排行来历,你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我不过问你一个名字,你都不肯告诉我。”他的声音中,难得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委屈:“刀箭无情,韩立未必不会动杀心,明天我要是死了,连你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岂不冤得很。”

她听他说得真切,不知为何,手指已经缓缓地松开,收起金错刀,一声不吭重新翻身躺下。他也重新躺下,两人背对着背,她却听见他轻轻的呼吸声,还有自己的呼吸声。

她听见自己轻轻的声音,说:“我叫阿萤,我母亲给我取的乳名。”

他沉默了片刻,方才轻声道:“阿萤,这名字真好听。”

他想起那次井畔相遇,夜色中,万点萤火虫就在她的身侧升腾而起,她在星星点点的萤火中向他伸出手,虽然是握着刀刺向他,她的整个人就像那一柄利刃,所有锋芒从此就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上。只不过当时不知道,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恍然大悟。

她美得不像是人间的存在,而是天上的谪仙,或是萤火化成的精灵。原来,她叫阿萤啊,阿萤,他在心里又将这两个字默默地念了一遍,像是轻盈得不忍心从舌尖吐出来,阿萤,阿萤。

第二日一早,二人起来梳洗,百般无聊,见屋中有围棋,便坐下来打谱。过不多时,忽见吕成之带着婢女走进来,婢女捧着一盘新摘的鲜花。

吕成之笑吟吟道:“这是今日新摘的花,主公说,公子是个雅人,一应衣食起居,切莫委屈了公子才好。特意命我送上这些花来,供公子赏玩。”

李嶷看也不看那些花儿一眼,冷声道:“你家主人,言而无信,当时答应过我,如果我束手就擒,便放了何氏走。为何不信守承诺?”

“公子这话,未免就错怪了我家主人。”吕成之笑呵呵地解释,“主公说了,公子身娇体贵,我们这里的下人都是些个粗人,笨手笨脚,怕伺候不好公子。留下这位何娘子,是公子贴心贴意的人,自然可以照顾好公子。”

李嶷忽得问:“京中遣来的使节是谁?”

吕成之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他竟然问出这样一句话来,一时瞠目结舌。

只听李嶷道:“你家主公本来已经与我们定胜军有交好之意,忽然之间又将我扣在此处,那么必然是京中派人来了,所以才令他不得不改变了主意。”

吕成之定了定神,心道怪不得自家主公说这位崔公子乃是个绝顶人物,崔倚有此一子,可抵十子,果然厉害,当下正想勉力敷衍几句,忽听那崔公子又道:“我有一个法子,可令你家主人不再左右为难。”

话说那顾祯,既在这等奢华富贵的刺史府中住了一晚,韩府又送上两名美姬,将他伺候得飘飘欲仙。第二天日上三竿,方才起床。正拥着那两名美姬调笑,用着朝食,忽然见吕成之笑嘻嘻地进来,拱手说道:“恭喜顾侍郎,贺喜顾侍郎。”

顾祯不解地问:“喜从何来?”

那吕成之道:“顾侍郎真乃福星,您一到府中来,可巧崔倚的儿子崔琳,亲自前来并州拜望我家主公。”

顾祯听到此处,早就瞠目结舌,问道:“崔倚的儿子崔琳?是卢龙节度使、朔北都护、大将军崔倚?他的儿子崔琳?”

吕成之点头,又近前一步,贴心小意地恭维:“要不说侍郎真乃福星呢,天下皆知,崔倚只此一子,爱逾性命,偏这崔公子,竟然胆大包天,敢来并州拜望我们主公。”他慷慨激昂地道:“大都督以侍郎为使,赐予无数奇珍异宝,又赐下十二名金甲卫士,这般恩遇,震古铄金,我们主公感激涕零,因此已经将那崔倚的儿子扣下,准备交由侍郎您押解回京,一旦大都督以崔子为质,还怕崔倚那老儿不听从大都督的号令吗?顾侍郎,由您把崔子押回京交给大都督,这也是一桩功劳,这正是我们主公感激侍郎,故人之恩,投桃报李。”

那顾祯听了这么一番话,早就心花怒放,万万想不到,这么一个天大的功劳,竟然会平白落在自己头上,果然自己投靠孙大都督这一步妙棋真是走对了。又想到族中耆老,皆对自己投靠孙靖颇为鄙夷,称赞顾祄才是风骨,不就是因为那顾祄官儿做得大,孙靖还想让他做首辅吗?这次自己立了这么一个大大的功劳,孙靖必然对自己愈发垂青,只怕又要将自己连升三级,眼下自己是三品的侍郎,再升三级,那可不是一品的中书令吗?等自己做了丞相,族中众人自然也会像对顾祄一般,毕恭毕敬,再也不敢说三道四。

他想到此间,早就乐不可支,连声道:“好!好!韩公这人情,我一定牢牢记得!等到了时候,定当好好回报。”心想一旦自己做了中书令,那要回报韩立,可不是再容易不过?不过等自己做了中书令,韩立也成了自己的下属,那他也得比今日更恭敬万分,到时候自己可以拍着他的肩,笑着叫一声“韩十一郎”,鼓励他好生作为。想到那情形,他几乎要笑出声来,心里美滋滋的。

吕成之又道:“既扣下了这崔公子,我们主公说,顾侍郎乃是大都督遣来的特使,他不敢擅自处置,这崔子如何审讯,如何押送等等细节,想着还要听顾侍郎吩咐才好。”

那顾祯就是个酒囊饭袋,原本仗着族中之势做了个六品小官混日子,后来孙靖为了千金买骨,不得不捏着鼻子,升他做三品的侍郎,就是用他给所有世家子弟,尤其顾家人看看,投效他孙靖的好处,至于其他,浑没做半点指望。而那顾祯也并无实干之才,因此听得吕成之说要凭他吩咐处置,顿时茫然,不知该如何答话。

吕成之知道他的底细,忙提议道:“想是侍郎从前在礼部,没经手过这等事,既然扣住了崔子,若是大都督还没下令,我等就擅自审问,似也不妥。”上前一步,附在他耳边低语:“顾侍郎,某以为,崔子傲慢,不如先挫一挫他的锐气锋芒,这样您在路上也好押运。”

顾祯忙问:“如何挫一挫他的锐气?”

当下吕成之便如此这般,细细解说了一番,顾祯原是个轻狂的小人,听闻可以在崔倚的儿子面前大摆威风,顿时高兴得合不拢嘴,心想崔倚可是与孙靖并称的“国朝三杰”之一,当世名将,在朔北可止小儿夜啼,折辱他的儿子,世上还有比这更痛快的事吗?顿时连连点头,嘱咐吕成之去办理。

当下刺史府中,又大摆筵席,韩立让孙靖所赐、顾祯亲选的那十二名金甲卫士,执戈立于堂上,果然威风凛凛,气派十足。韩立特意请了顾祯居中上座,又命舞姬献舞,把那山珍海味,流水一般地献上来,又有各色美酒,斟满金杯,再三奉与顾祯。直哄得他眉开眼笑,这才命人将崔公子带上来。

那顾祯定睛细看,只见那崔公子果真生得仪表堂堂,带着一名美姬缓步走入堂中。虽已成阶下之囚,但走进来时,仍旧从容不迫。心想崔倚那老儿生得好儿子,可惜可惜,如今是龙它也得盘着,是虎它也得卧着,任凭自己拿捏。又打量崔公子身后那名美姬,只见她十七八岁模样,虽作小郎装束,但明眸皓齿,明明是一名绝色佳人。当下便拿定主意,等会儿便要向韩立索要这名美姬,既然崔公子都已经成了阶下囚,这名美人儿当然应该归自己所有。

他美滋滋地又想了一遍,只听韩立道:“今日欢宴一堂,韩某何其有幸,崔公子,这是大都督遣来的亲使顾侍郎。”

顾祯故作从容,道:“久闻崔公子风采过人,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只见那崔公子,似瞥也不曾瞥他一眼,就带着那美姬,傲慢冷漠地坐到席上。顾祯不由大怒,心想:待得押你上京之时,定要命人好好抽你几鞭,看你还能倨傲至此吗?

韩立道:“崔公子,顾侍郎乃是大都督派来的亲使,他在此处,便如大都督亲临,崔公子莫要轻慢了才好。”

这句话简直说到了顾祯心坎里,他不由挺直了腰杆,冷哼了一声。那崔公子浑不在意,斜倚在凭几上,淡淡地道:“我亲自来拜望韩公,韩公却将我扣下,韩公此意,是要与我崔家十万定胜军为敌吗?”

韩立笑道:“哪里哪里,公子言重了。只是公子实乃贵客,恰逢大都督的亲使又在此间,韩某便请示了亲使,想让亲使护送公子进京。”

顾祯听他说到“请示”二字,忍不住从心里笑出声来,说:“是的,某必好好护送公子进京,西长京何等繁华之地,想必公子一定会乐不思蜀的。”他用“乐不思蜀”一语双关,以刘禅来比喻面前的崔公子,心中颇为自矜自己此语说得巧妙。

不想那崔公子看也不曾看他一眼,冷冷地道:“跳梁小丑,也敢在我面前聒噪。”顾祯闻言大怒:“竖子这般目中无人,可是看不起大都督?”韩立忙劝解道:“侍郎息怒,息怒,公子不过是少年心性,更不知您身份来历。”又对那崔公子道:“公子,顾侍郎出自并州顾氏,是顾家九郎,乃是顾祄顾相的族弟。”

但见那崔公子终于瞥了他一眼:“想那顾祄何等风采,怎么会有这样不堪的族弟。”语气中甚是鄙薄,似乎在说,他替顾祄提鞋也不配。

顾祯闻言,差点气歪了鼻子。他生平最恨拿他同顾祄相比,那顾祄少年成名,不到二十岁,文章便轰动天下,又擅诗词雅赋,不到三十岁高中探花,等选了官,又是才干出众的能臣,公认深得帝心的实干之才。这顾祯在家时常常被妻子嘲讽:“人家顾郎也是六品官出身,十余年间,便已经做到丞相,你也是顾郎,也是六品官,十余年了,还是六品官,真若个顾郎,哪比得若个顾郎。”讽刺得既尖酸又刻薄,他唯有隐忍而已。

彼时忍,此时难道还要忍?!当下顾祯便指着那崔公子身侧的美姬问道:“此女是何人?”

韩立忙道:“此乃何氏,想必亲使也听说过,此女在定胜军中称作‘锦囊女’,乃是崔公子心爱重用之人。”

顾祯哪里听说过什么锦囊不锦囊的,他只是想折辱面前这个不识抬举的崔公子罢了,当下便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就请何氏女入京献舞,为大都督寿!”

那崔公子闻得此言,果然面露不悦之色。顾祯大为得意,又咄咄逼人,说道:“怎么?公子是想公然抗令,存心轻慢大都督吗?”心道他若是敢说一个“不”字,自己便令人当着他的面好好折辱何氏,定叫他颜面全失。

那崔公子似也知道,今日再难这般倨傲下去,淡淡地道:“她不擅舞,不如我替她为大都督,献上剑器舞。”

顾祯不由一怔,韩立已经拊掌笑道:“妙哉!妙哉!不意今日还有此等眼福。”说着便向顾祯使了个眼色,顾祯一想,能令崔倚的儿子为自己舞剑器,这口气,也似能平复,日后便提起来,呵呵,卢龙节度使、朔北都护、大将军崔倚又如何,他的儿子,还不是在自己面前如同俳优一般舞剑器。当下便点了点头。

韩立见他点头,便说道:“来人啊,取宝剑来,让崔公子挑选。”只听那崔公子道:“不必了,借韩公腰间佩剑一用即可。”

韩立笑道:“我这剑不过是君子佩剑,并未开锋。”那崔公子仍旧淡淡地道:“无妨,我借韩公的剑,是要舞剑器,又不是要杀人。”

韩立哈哈一笑,当即解下佩剑,吕成之急忙上前,接过剑,捧给那崔公子。忽听那美姬道:“公子替我舞剑,我替公子抚琴唱歌,为公子伴奏。”她声音清脆,便如乳莺出谷,呖呖动人。听得顾祯心中一荡,心想无论如何,都得将这美人儿弄到手。但在韩立府中,只怕不好索要,不过若是押送崔子的途中,还不任自己摆布?

韩立笑道:“妙哉!崔公子不负美人,美人果然也不负公子之恩。”也命人捧出一张琴来,当下那美人跪坐于琴几之前,调了调弦,但闻“仙翁仙翁”两三声,她十指如玉,拂弄在琴弦之上,当真是纤巧动人。顾祯心道,别说听琴,就看着美人儿抚琴也是赏心悦目。哪里还管那崔公子,只盯着那美人,目光再也不肯移开。

却说那崔公子持剑,立在堂中,那何氏轻拂琴弦,但见她樱唇微启,伴着琴声唱道:“荧荧巨阙。左右凝霜雪……”那崔公子执剑起舞,姿势十分优美好看,但顾祯浑不在意,只笑眯眯注视着何氏的一举一动,但听美人歌喉,当真如珠玉落入玉盘一般,唱的是:“且向玉阶掀舞,终当有、用时节……”

那崔公子渐舞渐近韩立,韩立笑眯眯饮了杯酒。他手中宝剑虽未开锋,但在他手中,舞得如一团蛟龙,又似一团雪花,剑芒吞吐,剑身反射光芒,晃过吕成之的眼睛,吕成之不禁闭目,暗暗心惊。

“唱彻。人尽说。宝此制无折……”何氏的声音如渠渠清风,徐徐在堂中回荡,渐渐转向激越,手中琴弦铮鸣,隐隐似有兵甲声。顾祯正听得有趣,忽然那崔公子剑上光芒反射,晃过顾祯的眼睛,顾祯不由举手遮眼,幸得剑舞极快,那光芒一闪即过。顾祯便又凝神细听那何氏吟唱。

“内使奸雄落胆……”那何氏调子越发转向激昂,竟似胸中有十万兵甲,“外须遣、豺狼灭!”方唱到最后一个“灭”字出口,崔公子手中剑锋光芒瞬间晃过堂上十二名金甲卫士的眼睛,金甲卫士都本能闭眼。他剑身一翻,忽刺向一名金甲卫士,那金甲卫士哼都没哼一声,就被他一剑刺死。

此刻何氏已唱完一曲,当下停指凝弦。顾祯大惊,压根就没看明白发生什么事,就见那名金甲卫士已经倒在堂中。

其他金甲卫士骤逢此变,亦是大惊,纷纷拔出武器冲向那崔公子,李嶷看也不看,径直朝韩立走去,金甲卫士冲上来想要围攻他,皆被他一招一剑,全都刺死。十二名金甲卫士瞬间只余两人,相顾大骇,想要奔出堂外逃散,亦被李嶷回身尽数杀死。堂中鲜血淋漓,他从容不迫地走上前,用剑指着韩立,道:“韩公,今日可感韩公盛情,这亲使……”说完回头一看,只见那顾祯早吓得瘫软在地,身上恶臭,仔细一看,原来是被吓得屎尿齐流。他见李嶷望向自己,顿时吓得涕泪滂沱,只想苦苦哀求这崔公子饶自己一命,但偏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嘴唇直哆嗦,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嶷见他如此,便道:“韩公,即刻派人护送这位亲使回京吧,还请这位亲使上覆大都督,韩公想请我去京都做客,并大都督的盛情,我一并领了,来日有暇,还请大都督到我幽州做客,我必如韩公今日这般好生招待。”

他这几句话说得骄狂无比,但那顾祯听在耳中,一字一字,便如焦雷一般,心道果然是崔倚的儿子,果然这国朝三杰,这几个节度使,没一个好惹的。大都督自不必说了,一言不合,就弑杀天子。而这崔倚之子,摆明了是要与孙靖过不去了。这种神仙打架,自己当真是发昏,竟然敢来试探崔倚的儿子。今日只怕小命都不保。

正在痛悔万分时,忽听那崔公子又问:“顾祯,我叫你转告孙靖的话,你记清楚了吗?若是少了半个字,我必入京取你的首级。”

顾祯本来吓都快要吓死了,听他这么一说,竟是要饶自己一命的意思,当下拼命点头,只是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当下那崔公子逼迫催促,被剑指着的韩立无可奈何,立时便派人备了车马,快快将顾祯送回京都,好让他去给孙靖大都督带去崔公子这要紧的言语。

等一阵风似的送走了顾祯,李嶷这才将佩剑双手奉上:“原璧归赵。”

吕成之见他杀人如麻,堂中满是鲜血,此人连眉眼都不稍动一动,心下不由一哆嗦,不敢上前接佩剑,又不敢不接,只得战战兢兢,伸出双手,僵直着让李嶷将剑放在自己手中。

韩立倒是镇定许多,笑道:“崔公子这一曲舞剑器,真是酣畅淋漓,动人心魄。”

李嶷轻笑一声,说道:“韩公盛情,替韩公排忧解难,固所愿也。”

原来李嶷与韩立密谈,韩立说起孙靖派顾祯来,又遣来十二名金甲卫士种种,李嶷便道:“韩公有何烦恼,韩公不便杀他,我便替韩公杀之。”当下定下剑器舞之计,当着顾祯的面,将那十二名金甲卫士杀了个干净,想那顾祯返京之后,必然在孙靖面前痛陈,崔倚之子如何无礼,如何当着韩立的面杀掉十二名金甲卫士,还逼迫韩立立时送自己返京,种种不是,皆推到了崔倚之子的头上,纵然孙靖不信,但韩立也不硬不软,又手不沾血,十分圆滑地将这个软钉子推了回去。

韩立觉得此计甚可,当下便答应了,依计而行,果然圆满。

当下李嶷见韩立接过佩剑,便说道:“韩公,欢宴虽好,终有聚散。是不是该信守承诺,让她走了?”说着指了指何氏。

原来他向韩立提出的条件便是,自己替他收拾顾祯和那十二个金甲卫士,韩立放何氏归定胜军。

韩立连连点头:“自然,自然。”

李嶷便扶起何氏,说道:“你不必记挂我。你腿上的伤,回去后,还得仔细找大夫看过,小心用药,别落下病根。”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李嶷端详她片刻,见她眸沉如水,安详地倒映着自己的影子,他心中似有万千言语,但一时竟不知对她说什么才好,于是只是朝她挥一挥手:“走吧。”

他不愿意看着她远离,所以说完便转过身,自要回那间锦绣牢笼中去,忽听她道:“等等。”他转身,只见她从头上拔下那支白玉簪,伸手递给他:“给你的彩头。”

他心中一动,接住簪头一端,不知为何她却没有放手。两人同执玉簪,四目相交,似有千言万语,直到他轻轻用力,她这才放手。他便笑着将那支玉簪插到自己头上,道:“这大好头颅,哪日若是没了,不知道有没有人为我哭。”

只听她道:“我从来都不哭。”说完便转身,在韩府一众兵卒的簇拥下离去。

话说那韩立既然命人放何氏归营,心下也犹自忐忑;但想来崔倚独子被自己软禁在府中,自然可以细细讨价还价,甚至还可以派人去镇西军中,与李皇孙也好生商榷一二。若是那李皇孙开出的价码更高,自己把崔倚的儿子卖给他也无妨,最好是镇西军与定胜军斗个死去活来,自己就高枕无忧了。

谁知第二日一早,忽有快马入城急报,定胜军前锋忽往并州来,数万大军来势汹汹,眼看就要兵临城下。韩立心道,难道要大军压境逼迫自己放人?正思忖间,又报有定胜军遣使送信来。韩立定了定神,宣见信使,那送信来的并不是别人,正是前日陪着崔公子、何氏一起来的陈醒,后来放归何氏,韩立便慷慨地命人将这陈醒和崔家众奴仆尽皆随何氏放归,没想到他竟去而复返。但见他此时不慌不忙送上信件,韩立定晴细看那信上所言,不由气得七窍生烟。原来这信竟是崔公子亲笔写的,却是一手绝妙的清秀端正楷书,一看就知道是自幼下功夫临过欧阳询等名家,笔画间颇见风骨劲力,言道本想亲自前来拜望韩立,但想到韩立素来是个阴险小人,所以特意命人假扮成自己前来,果然韩立就将假公子扣下,现在他亲率大军,要攻下并州云云。

韩立看完了信,直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偏那陈醒道:“我们家公子说,惜韩公竟无一双慧眼,将鱼目当作珍珠,不过看着韩公放归何氏的份上,待得破城之时,定然也留韩公一具全尸。”

韩立只差气得要吐血,逐出陈醒,便令吕成之去将那仍软禁客房的冒牌货给杀了,以泄心头之恨。吕成之见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也惶恐万分,忙忙带着心腹卫士去了,过得片刻,吕成之竟然带着卫士,将锁着镣铐的假崔公子押送进来。

韩立一见这假崔公子,不由眼中冒火,斥道:“不是叫立时杀了他?!”却听吕成之道:“主公,此人颇有几分才智,又说愿意报效主公,且听他说几句话。”

韩立冷哼一声,只见那假崔公子道:“韩公,实不相瞒,我乃是崔公子身边的伴读,受了他的恩惠,替他出生入死,这才顶替他的身份,冒险来城中与韩公商谈大事。他答允事后一定让我平安脱身,没想到,今日竟然被他出卖,成为他的弃子。”

韩立冷笑道:“你也知道你是弃子,还有什么用处?”

那假崔公子咬牙切齿道:“既然姓崔的不仁,我就不义了。如今崔家军大军压境,韩公偏又中了崔家的计,杀了那十二名金甲卫士,并遣回了顾九郎,只怕狠狠得罪了大都督,料想大都督不会伸出援手派出援兵,我有一计,为韩公解此燃眉之急。”

韩立狐疑不已,只听那假崔公子道:“崔家不久前刚刚从眼皮子底下,劫了镇西军的粮食,镇西军缺粮缺得厉害,恨崔家正恨得入骨,韩公不如遣人去望州,与那李皇孙商量商量,两家联手,灭了崔家这支定胜军。韩公解围,镇西军得粮,我想那镇西军,未必不会心动。”

韩立沉吟不语,心想望州之事,自己倒是接到过郭直遣人送来的消息,知悉甚详,那崔家确实是从镇西军眼皮子底下劫走了粮草,镇西军占了望州城,倒害得郭直狼狈不堪,因此向他求援,但他只推说城防兵力不足,并没有向郭直派出援军。这么说起来,既然崔家定胜军都兵临城下,派人去跟那李皇孙商量商量,也是应有之意。

他心中不断思量这利弊得失,也因此目光不停在那假崔公子的身上打量。

“我是一个被崔家舍弃的人,一无所有,眼下只有韩公能给我一线生机。”那假崔公子说得十分坦然,尽显真诚,“韩公不如先遣人去探探镇西军的口风。至于我,韩公要杀要剐,何必急在一时。若是镇西军李皇孙那边不松口,韩公再杀了我出气也不迟。若是万一这计谋有效,韩公觉得我还有一二分可用之处,我愿意投在韩公帐下,供韩公驱使。”

韩立阴沉着脸道:“把他押下去,先关起来。”

李嶷被带走,这次可不再是软禁在客房,而是直接就被押进地牢。那地牢之中潮湿阴暗,看守森严,地上只扔着几捆烂稻草,一股陈年腐味直呛人鼻子,将他锁进地牢之后,也没给他食物饮水,但李嶷安之若素。他在地牢中躺了两天,忽然吕成之又亲自带着人来,押着他去见韩立。

这次韩立脸色没那么难看了,说道:“我派去的使者,见到了裴献的儿子裴源,裴源思量再三,又禀明了李皇孙,居然回话说愿意与我等前后夹击定胜军,但他提了一个条件,说若是联手夹击定胜军,那除了定胜军的粮草归他之外,还希望借道建州南下。”

李嶷闻言,故意沉吟了片刻,方才道:“韩公,若是裴源什么条件都不提,韩公倒是不要轻易信他。如今裴源提了条件,某倒觉得这事情,倒有八分可行。”

韩立不动声色,只道:“哦,说来听听。”

“韩公可以假意答应事后让镇西军借道,建州落霞谷地势险要,韩公手中的守军,可以借地势以一敌十。”李嶷道,“待镇西军入了落霞谷,韩公设好埋伏,自可以殄灭这一支镇西军。”当下便在韩立面前稍作演算,筹划何处诱敌,何处设伏,何时出击等等细节,皆一一道来。

韩立听他说得条理分明,确是可行之计,不由问:“你读过兵书?”

李嶷坦然道:“我是崔公子的伴读,琴棋书画,兵书谋略,自幼都跟他一起学过。”

韩立不由点头道:“不错,你是个人才。”

那吕成之听闻此言,心中甚是微妙,他知道韩立久渴知军事之才,心道这小子竟然撞了大运,上来就受到主公赏识。

只听那假崔公子道:“韩公过誉,生逢乱世,所求不过是安身立命,愿为韩公效犬马之劳。”

韩立却说:“你的本事我还要考校考校。委屈你,先回牢里住着,等镇西军依约夹击了定胜军,必然放你出来,为我谋划伏击镇西军之事,只要能殄灭镇西军,此后我便让你做我的主簿。”

那假崔公子大喜过望,忙道:“谢过韩公!”

而那吕成之心道,自己辛辛苦苦追随主公十几年,也没升得主簿之职,这小子一来,不过献了一条计,动了动嘴皮子,便得到主公允诺他可任主簿,当下心中不免又嫉又恨。

当下吕成之将李嶷又押回地牢,却也一时未走,反倒命人好生送上酒菜,他亲自接过酒壶,替李嶷斟上一杯酒,说道:“还未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李嶷笑道:“吕先生客气了,我是个卑微的人,自幼被卖到崔家,公子,不,那崔贼曾给我赐姓为崔,单名一个寅。”他本来是随口捏造的假名,但不知为何,却给自己选了这个寅字,大概是因为与阿萤字音相近吧。

吕成之当下与他推杯换盏,又道前两日韩公令不得送饮食,委屈了他云云。一时酒酣耳热,那吕成之便拍着他的肩头道:“小兄弟,你真的是好福气,从小跟着那崔公子学了兵书,我们主公,最渴盼有知兵事之人,这下子你前途无量啊!”

李嶷似也饮得醉了,勾着吕成之的肩,大着舌头道:“我跟吕先生比不了,吕先生侍奉韩公十几年,功劳苦劳都如同山高海深,我是个新来的,以后诸事还请吕先生照应……”

他们两个在牢中饮酒,那些看守闻着酒肉香气一阵阵飘来,有一名看守忍不住低骂:“好个不识趣的,都半夜了还在这里喝酒。”另一个便笑骂道:“冯老三,你这是馋虫犯了吧。”一语未了,忽听得“咕咚”一声,却是那吕成之倒在了地上。李嶷慌忙上前,连声唤:“吕先生?吕先生?如何就饮得醉了?”

那看守们见如此情状,忙拿了钥匙来打开牢门,隔着铁栅,那冯老三嘀咕道:“醉成这样,只怕还得多叫两个人来抬才好……”忽得只觉腰间一麻,就倒在地上。只听“扑通”连声,不过片刻之间,李嶷就已经将看守尽皆打倒,谢长耳带着援兵也已经解决了外面的看守,径直闯进地牢,谢长耳掏出精钢小锉,一边将李嶷手腕、脚腕上的锁链尽皆锉开,一边说道:“小裴将军已经与崔公子亲率大军袭城了。”

李嶷点一点头,众人护着李嶷从地牢中闯了出去。偏巧韩立得报大军袭城,匆匆忙忙穿了衣裳去城楼察看,府中亲卫跟去了大半,倒叫李嶷等人轻轻巧巧就闯出韩府。

当下李嶷与谢长耳诸人,换了早就备好的城中守军衣裳,分作两队,分别去往两个城门,混入原本的守军之中,趁其不备砍杀了领队的上级,伪作奉韩立之命而来,嫌弃诸将守城不力,要杀将立威。韩立素来多疑,如此行径倒颇似他素日所为,诸将闻言不由色变,便有一咬牙反抗者,顿生哗变之态。韩立刚上了城楼不久,但见星星点点,城外皆是夜袭之军,而事起猝然,城中并无多少防备,自然一片慌乱。过不得片刻,忽又闻得城门处一片喧哗,说道有守军哗变,意欲投向城外之敌,韩立素来胆小多疑,当下也不回府,匆匆忙忙便带着守卫弃城而走,朝建州逃去。

话说李嶷等人在城中只闹得天翻地覆,趁着夜黑风高,敌我难辨,引得守军各部自相残杀,然后又打开城门,放镇西军入城。

镇西军正是裴源亲自带队,还有明岱山中黄有义、赵有德诸人。尤其是赵有德,他重归镇西军,此来袭城,虽杀得个痛快,但心情激荡,他一见着李嶷,不由得惊喜万分,忽得又面有愧色,跪倒于地,他到了镇西军中方才知晓,十七郎原来就是皇孙李嶷,想自己在明岱山中,骂了他好几声小兔崽子,又口口声声痛骂那皇孙不是东西,难免一见了李嶷,就羞愧难当。

李嶷当下一把扶起了他,安抚两句,忽闻那崔家的定胜军前锋业已入城,其时天边已经隐隐透出白色的天光。城中守军稀里糊涂与自己人打杀了一夜,直到天明时分才渐渐悟过来,但镇西军与定胜军前锋皆已经入城,两军相加,比城中守军多了数倍,更兼镇西军又派人四处宣扬韩立早就弃城而逃,城中守军眼见无望,便尽皆降了。

待裴源忙了一番点检受降等诸事,李嶷这才问道:“你怎么带了这么多人来?”

裴源笑道:“十七郎,还得多谢你,你在并州这么一通大闹,我亲自去见了郭直,把他给劝降了。”当下将如何派人先去游说郭直,后来又亲自去见郭直,郭直本就进退两难,又想到孙靖对待韩立尚且如此,自己更是绝望,当下心一横,就率残军降了。这次裴源奇袭并州,郭直更是带人亲自做攻城的前锋,十分卖力,入城之后又接手城防去了,所以未及来拜见李嶷。

李嶷笑道:“劝降郭直,全都是你的功劳,也别硬往我身上贴金。”

裴源笑道:“要不是你在并州这么一闹,他还下不了决心。”

说话间,崔家定胜军遣了人来,甚是客气,说道自家主上小郎君有请,李嶷与裴源对望一眼,李嶷便道:“我去吧。”

他自从与何校尉相约冒充那崔公子,其实一直在琢磨,不知这崔公子到底是何样的一个人。及见了面,只见那人二十余岁年纪,虽也着军中服色,但战袍上还用金线绣了饕餮猛兽之纹,精美异常,四周侍从拱卫,排场甚大。此人虽生得魁梧,但面庞微肿,眉眼虚浮,一看平时就耽于酒色。见了李嶷,躬身行礼,犹带了三分倨傲之色,道:“见过皇孙殿下。”

李嶷不过点一点头,心中大失所望,心道这个崔公子明显外强中干,徒有其表,是个银样镴枪头,不知阿萤为何对他忠心耿耿。忽又想,阿萤不知为何不在他身边。他一想到阿萤,便下意识提醒自己不要再想,当下随口敷衍两句,言道定胜军辛苦云云,那人见他神色敷衍,颇有几分不悦:“我入城也无甚辛苦,只是阿琳……我方主帅亲率大军在城外,殿下当亲遣人出城,慰问我定胜军大军。”

李嶷听到此处,忽地明白过来,原来眼前这人并不是崔倚之子崔琳,果然一问得知,此人乃是崔琳的堂兄崔璃。

当下李嶷不知为何,心里却轻快起来,笑道:“崔公子既在城外,那自然不必遣人,我亲去拜望便是。”

崔璃听他如此说,作态要亲自护送李嶷出城,李嶷连道不必,只带了亲随几骑,便驰马出城。

待进了定胜军的营地辕门,但见兵卒军容肃然,虽是临时营地,但处处约束整齐,显然主帅十分有治军之法。李嶷一路行一路看,心中不禁暗自赞叹。

到了中军大帐外,他翻身下马,恰好那崔公子也正得到通传,率着众人迎了出来。只见那崔公子面如冠玉,鬓若刀裁,身上并未着甲,只穿着定胜军中常服,外面系着一件月白色的大氅,氅衣下摆一角,用青白丝线掺着银丝绣着淡淡的如意白云纹样,极是素雅。风吹得他的氅衣衣袂飘飘,显得他整个人如同临风玉树一般。乍一看浑不似武将之子,好似京中那些世族子弟,行动之间,从容雅致,风度翩然。当下见礼:“见过皇孙殿下。”

李嶷纵然心中百般不愿,也不能不赞一声,眼前这位崔公子当真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那崔公子将他迎入帐中,只见这中军帐,又与其他不同,帐中密密匝匝,一架架摆满了卷轴书籍,原来这崔公子好读书,所以走到哪里,都带着无数书籍。他引经据典信手拈来,显然饱读诗书,谈吐之间,甚是风雅。

此刻李嶷也终于见着了何校尉,她与另几名校尉皆在帐中侍立。当下众人见礼,李嶷虽见了何校尉,奈何众人面前,一句旁的话也不能说,只得对那崔公子道:“还要谢过何校尉,此番多得她襄助。”

那崔公子一笑,似毫不在意,只道:“殿下过誉了。”又与李嶷谈起并州及建州之事,他虽看似文质彬彬,但谈论起兵事来,却甚有见解条理,李嶷此时此刻,方才觉得,世上倘还有所谓文武双全,那眼前此人真可算得一个。忽见帐中放置铠甲旁的架子上,放着一只花纹精美的面具,那崔公子神思敏捷,善于察言观色,顺着他的目光,见他在看面具,早已猜到他心中所想,笑道:“令殿下见笑了,我生得文弱,上阵时威仪不足,便总戴着面具。”

李嶷只觉得人不可貌相,眼前这人确实生得有几分文弱,听他说话之间,气息不稳,显然身有痼疾。但他早无小觑眼前之人之心,当下笑着道:“旧有兰陵王,今有崔公子,可见猛将何妨有此美谈。”

那崔公子不过一笑置之。李嶷身为镇西军主帅,既见到了崔家能主事的人,当下打迭起精神来,与他商议如何取建州之事。

只听那崔公子不徐不疾的声音说道:“建州距此虽不过百里,但道阻难行,韩立夜奔建州而去,殿下难道没有事先布置吗?”

李嶷见他猜到,只得道:“我确实派人去追了。”

那崔公子倒也坦然:“实不相瞒,我亦派了一支人马,但没有截住他,不知他藏到哪里去了。”他道:“我听何校尉说,殿下与我们定胜军有约定,谁先擒住了韩立,便可先择一州……”

李嶷听他轻轻巧巧一句话,便将自己与何校尉的赌约,改成坦荡的两军之约,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不由看了何校尉一眼,见她侍立在崔公子身后,甚是收敛锋芒,心中更加百般不是滋味。

待商议完诸般事宜,那崔公子仍旧亲送出大帐,李嶷翻身上马,见何校尉侍立在那人身后,微垂着头,神色恭敬。他心中万千惆怅,只得朝那崔公子微一点头致意,便策马离去。

那崔公子直目送他驰出辕门,方才回转。待回到帐中,他才猛烈地咳嗽起来,何校尉忙着替他拍背抚胸,早有一名少女捧着药箱,匆匆忙忙的出来,打开药箱,先倒了一盏酒,研开丸药,服侍他服药,复又皱眉道:“公子,我就说那药万万不能吃,只怕今晚要咳得更加厉害。”

那崔公子喝了药,这才缓过一口气,勉力道:“既然是皇孙亲来帐中,总不便让他看到我病骨支离,连气都喘不上来的样子。”

那少女噘着嘴,道:“什么皇孙不皇孙,都不值当公子您这么糟蹋自己的身子。”

何校尉见她如此说,道:“桃子,那药虽然镇咳厉害,却颇有寒毒,你想法子能不能解一解这寒毒。”

桃子想了一想,说道:“我配几味药,且慢慢调养看看吧。”又再三叮嘱,说道:“公子下次切莫为了任何事,再吃那等毒药了。”她自出帐去煎药。何校尉便扶着崔公子坐下,忽听他道:“今日一见,这个李皇孙果然是个厉害人物。从前他打的那些仗,我还以为是裴家矫功于他,打着他的旗号作幌子罢了,现在看来,他只怕才是镇西军真正的统帅。”

何校尉点点头,说道:“此人善战,敏捷机变,堪称当世无双。”

那崔公子忍不住又咳嗽起来,直咳得双颊上迸出红晕,才缓过一口气来,他淡淡的语气中似透着一丝微凉:“当世无双,或许吧,但这天下,已经是群雄逐鹿的乱世了。他想要收拾河山,光复社稷,那且得费尽周折寻觅机缘呢。”

且说那李嶷回到镇西军营中,裴源听说他去见了崔倚之子,忙来相问:“如何?”

李嶷想了想,说道:“样貌文弱,深不可测。”

“好家伙!”裴源吃了一惊,“你还没对谁有如此评价。”

“毕竟是崔倚之子,”李嶷不知为何,有几分沮丧似的,“崔倚只得这一个儿子,教得着实好,文才武略,都很出色。怪不得先帝在时,崔倚宁可被贬官,也不愿意把这儿子送到京中作人质,此子可谓人中龙凤。”

裴源还在细细揣测此人到底是如何形貌,能令李嶷作此等语,跟着李嶷一同前往的谢长耳在旁边说:“崔公子确实长得太好看了,我就没见过长得像他那么好看的男人,又斯文,怪不得他上阵要戴面具。”

裴源思量再三,忧心忡忡道:“既然是这么难缠的一个人,咱们还是快点把韩立抓住赢了赌约吧,不然并州、建州一旦皆落入其手,咱们被卡在这关西道上,那就太被动了。”

李嶷深以为然,又想到自己与定胜军分别派人围追堵截,皆无那韩立的消息,不知道他藏身何处。当下只能多遣人手,四处侦察探寻。

这日晌午后,谢长耳忽引得一名定胜军的女使进来,那女使到了帐中,先是毫不客气地打量了李嶷一番,这才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李嶷,却是什么话都没说,也不等他说什么,掉头就走了。

李嶷只觉得莫名其妙,拆开信来看,竟然是何校尉写的,先说了一番客气话,然后邀请他傍晚在河边相见。裴源听说定胜军派人来了,连忙过来,见李嶷正在看信,探头也想看看信上说什么,李嶷却已经匆匆一目十行看完,把信折起来,收进怀中。

裴源问道:“谁的信?”

李嶷却是一笑,说道:“这信没什么要紧。”抬头往帐外看了看,说道:“今天晚上,应该有月亮吧。”

他这话说得太早。黄昏时分起了风,天渐渐阴沉下来。李嶷换了衣裳,独自骑马离营。到了江边一看,大江茫茫,向东奔流而去,江边芦花被风吹得摇曳不定。他举目四望,并没有看见人,正纳闷之时,忽见芦苇丛中划出一条小船来,正是那何校尉。大概是怕下雨,她披着一领蓑衣,戴着斗笠,乍看倒好似一名渔翁。她扶着桨,却笑着问他:“我忙了这半日,没打得半条鱼,你若是上船,可没什么吃的。”

李嶷心中一动,将马拴在江边一株枯树上,跳上了船,说道:“今日这时节,要打鱼可难了,若是打野鸭子,倒可以试一试。”

当下他接过桨,扳了几桨,将船划进芦苇深处,静待了片刻。果然有几只野鸭,落在不远处凫水。他未携带弓箭,她便捋起袖子,从臂上解下一架小弩来递给他。那弩弓做得极为精致,箭支比毫管还细上两分,长不过寸许,他在手里拈了拈分量,便知道是精钢制成,当下瞄准了野鸭,用那架小巧弩弓射出箭,只听“铮”一声轻响,野鸭已经被射透眼睛,连挣扎都没挣扎一下便死去,亦没有惊动其他浮在水上的野鸭。李嶷射了两只野鸭,划船去捡了,他爱惜这弩箭精致,将箭支从野鸭眼中拔了出来,捏着箭羽在江水中细细涤去箭支上的血迹,又将弩弓连同箭支一起还给她。

两人在岸边,寻了个避风之处,用黄泥裹了野鸭,再将那野鸭埋在灰烬中,生起火烘烤。过不多时便烤熟了,剥去烧得硬结板实的黄泥壳,野鸭毛早就被黄泥壳粘牢,轻轻一剥就全掉了,露出烤得外香里嫩的鸭肉。当下两人一人一只,吃了起来。

何校尉道:“你这烤鸭子的手艺,着实不错。”说到此处,她忽得想起那晚自己落到陷阱中,他拿着的那只烤兔子,甚是肥美好吃,他显然也是想到了此节,两人不由相视一笑。

他问:“你今日约我出来,是为了什么事?”

她问:“无事就不能约你出来吗?”

他听她这样说,摇了摇头:“你不是那样的人。”

“那皇孙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她水盈盈的眸子看着他,眸子里映着篝火的火光。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夜幕低垂,天光晦暗,天上无星无月,只有这一堆篝火,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跳跃着,燃烧着。而不远处,大江无声,在夜色中奔流而去。

天地辽阔,似乎天地之间就只余了两人,静静守着这堆篝火而已。他忽得问:“你在箭上抹了什么药?”

原来到此时,他的手指突然发麻,那股冰凉的麻痹之意一直顺着指尖迅速麻到手肘,他细想适才的情形,便恍然大悟,必是她在弩箭之上涂了麻药,只是这种麻药非常厉害,当下并不发作,竟过得如许时才会突然显露药效。只听她笑眯眯地道:“当然是把皇孙殿下您绑了,送到我们定胜军的大营中去,当作人质啊。”

他听她这般说,可笑不出来,转瞬之间只觉得舌头也一并发麻,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身子一软,就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她见这般情形,从怀中取出手套戴好,又从腰间革囊里取出几枚细针,走到李嶷身前,正想给他补上一针,忽得李嶷嘴唇一动,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数枚细针已经当面射到,再难避让。在那一瞬间她才想到,他曾经从自己身上搜走那个能藏到舌底的细小竹管,机括精巧,没想到竟然今日被他用到自己身上。此人定然早藏下解药,偷偷解了自己涂在箭上的迷药,此刻又借机突袭自己。

可恨!她脑中最后浮起这样一个念头,细针早已刺入她肌肤,她旋即陷入了昏迷中。李嶷见她昏了过去,又过了片刻,方才走过来,小心地拿走她指尖的细针,重新收回革囊之中。从篝火中捡了根细柴做火把,在芦苇丛中察看,果然不远处藏着绳索等物。他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拿起那绳索,见是牛筋掺了细钢链子,心道她可真是万无一失,当下就用她准备好的绳索,将她捆了个结结实实。见她安静躺着,连睫毛都不曾颤动一下,就像睡着了一般,忽得想起在明岱山寨之中,她大概实在是困了,所以就在自己身边睡着了,他素来警醒,睡了片刻就醒了,结果一转头,看见她在身边枕上睡得香甜,那时她的脸离他的脸不过一拳左右,呼吸相闻,其实她身上总有一种好闻的味道,也不知是不是花香,还是她随身携带避虫蚁的香药,反正那气息好闻得很。他从来没有跟女子睡在一张床上,当时竟觉得有几分心慌,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太累了,她身上好闻的气息萦绕着,他不知不觉又睡着了。说起来,当初在韩立府里,他也不知道最后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睡着了,梦里还有一只萤火虫,从窗棂外飞进来,一直停栖在那里,一闪一闪,像一颗跳动着的小小心脏。大概是因为当时他知道了她的名字,才会做这样的梦吧。

现在,她静静地躺在篝火边,也像睡着了一样。平时看着精明厉害,其实睡着了就分外柔软可爱,像是绒绒的一团,叫人无端端心里发软。他抽出腰间的短剑,砍了些芦苇铺在地上,又将她抱起,放在那些铺开的芦苇上,让她躺着更舒服点。他看了她一眼,悄无声息地离去。

他上马沿着河水,往下游疾行,驰出约莫三四里许,忽又勒住马,下马细看,果然在不远处发现种种痕迹。他就将马拴在树上,悄无声息追了上去。

原来定胜军不断搜检,还真将那韩立逼得露出了蛛丝马迹。破城那晚韩立趁夜逃出,害怕路上有阻截,也并没有敢直奔建州,而是在距离并州城不远的一个镇子藏了半宿。没想到定胜军派出大队人马,贴着并州城往外,几乎是一寸寸搜检,当下韩立再也不敢多耽搁,决定冒险连夜奔建州去。

这一招打草惊蛇,就是何校尉想出来的计策,她也早就看过地形,知道陆路这韩立几乎无处可逃,八成会借水路而遁,于是事先守株待兔,遣了人马埋伏在江边。她深知李嶷的本事,担心被他带人抢先,所以特意约了李嶷出来,原想将李嶷一针刺昏,没想到却被李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自己倒被李嶷刺昏在江边。李嶷既然见到江边埋伏的定胜军大队人马,当下使出他那一身斥候的本事,悄悄伏在不远处静待,如此这般,真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夜无星无月,借着夜色的掩映,那队定胜军也埋伏得极好,若不是他,旁人料也万难察觉。

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芦苇丛中,果然划出几只小船来。带着定胜军伏击的陈醒见到小船划出,不由得屏息静气,忽又想,不知道校尉绊住了李嶷没有,但四野寂寂,连倦鸟也尽皆归巢,风似也息了,江边的芦苇摇也不摇,唯有江水在夜色中缓缓无声,向东流去。陈醒心想,料那镇西军万万想不到,韩立居然敢在眼皮子底下藏了两天,就要在这夜走水路遁走。

且不说陈醒等人屏息静气,直到韩立一行人鬼鬼祟祟上船,陈醒方才唿哨一声,韩立兀自心惊胆战,忽见火光划破黑夜长空,无数支火箭腾空而起,径朝船上射过来,他肝胆俱裂,吓得魂飞魄散,幸得这条船上皆是他恩养多年的死士,众人拼力划船,小船如疾箭,直入江心,那火箭虽然厉害,但一时也射不到了。

江心本泊着几艘早就预备好的大船,但他们还未靠近,只见那大船上早就喧哗起来,原来定胜军早已派出水性好的人,把那些接应的大船都凿出了大洞,此刻船渐渐沉了,大船上的人方才觉察。驾弄小船的死士见大船渐沉,慌忙又驾着小船顺着江水急急往下游去,那江水流得甚急,这一冲之势,竟然顺流而下三四里,韩立见虽然暂时甩脱了追兵,但也知道既然行踪被发现,被追上只是迟早的事情,不由心道一声苦也。正自觉插翅难逃的时候,忽然见下游不远处,江边泊着一艘大船,船头的灯笼在夜风中微微摇曳,那灯笼上正写着一个“顾”字。当下不用他吩咐,死士就驾着小船,直奔那条大船而去。这种大船有极大的帆,在江中行驶既稳且快,哪怕逆流而上,也比岸上的骑兵要快,更何况他们是要顺流而下。只要上了这船,便可以甩掉轻骑的追踪。

那韩立定一定神,终于看清船上写着“顾”字的灯笼了,忽然明白,这定然是顾祯的船。顾祯从京中到并州来,想必被孙靖严限时辰,催促急迫,唯有走水路可以日夜兼程,最为快捷。韩立不由想到,前阵子自己与那假崔公子密议,杀了十二个金甲卫士,又遣快马不由分说将那顾祯押送回京,这条大船,只怕也因此就耽在这里了。真可谓天无绝人之路,没想到今天还能救自己一命,他不由得精神一振。

话说那顾家的大船为何泊在此处,自然也是有缘由的。那日顾祯被韩立快马送回京,船中的顾家奴仆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上岸去顾氏祖宅之中禀报,那顾氏百年望族,煊赫世家,诸多族人皆在京中为官,祖宅之中唯有几个耆老能做主,闻得奴仆来报如此这等事,只惊得挢舌不下,一时也拿不出什么主意。幸得那顾祄有一个女儿,排行第六,小字婉娘,这顾婉娘两年前从京都回到祖宅,替祖母祈福,闻得此事,便出来对堂上诸顾氏耆老道:“九叔父倘若言语不谨,得罪刺史,那是九叔父一人之过,再说既已被解送都中,若有惩戒,自有京都发落,料不必惴惴。”

她安抚了族中耆老,又自告奋勇搭船回京,去向京中顾祄禀明此事,若有祸端,顾祄自可思忖斡旋。她是顾祄的女儿,族中自然人人高看她一眼,当下便安排妥当,由一位她的堂叔祖父带着男女奴仆,陪她回京。

谁知还没出城,并州忽然大乱,旋即镇西军与定胜军入城,并州守军尽皆降了。顾氏族人又没了主意,不知该不该送她启程,于是去问那顾婉娘,她虽不过十七岁,但胆色过人,言道:“大军入城,并无半分劫掠之事,军纪甚严,况且镇西军本为皇孙殿下统率,定胜军亦是勤王之师,必定无碍。”又斩钉截铁道:“今日我必要返京,便身死亦无怨。”

顾氏族人听了她这番言语,细察城中大军言行举止,犹豫之际又接到镇西军以皇孙李嶷的名义发出的安民告示,终于安心。便在那顾婉娘的一力主张之下,仍按照原来的计划,当日就安排车马送她出城上船。因出城之时时辰已晚,启程之后船行不多远,天色就已经渐渐暗黑下来。并州下游这一段江水急滩多,入夜行船自有风险,顾婉娘坚持这日仍旧启程,只是个表决心的姿态罢了,既上了船,便不再坚持夜行,而是命舵工将船泊在江边,歇息一晚再走。

这船因是官船,造得极是坚固,船舱中甚是宽敞。陪送顾婉娘那位堂叔祖父自住了间上舱房,另一间上舱房自然就住着顾婉娘。此时入夜不久,顾婉娘的贴身侍女秋翠,奉命点了蜡烛来,让顾婉娘就着灯烛,检点针线活计。

那秋翠此时方才喜不自禁,说道:“六娘子,我真像做梦一样,咱们是真的可以回京了吗?我还以为要在穷乡僻野困一辈子呢!”

那顾婉娘轻轻叹了口气,心道这丫头真是痴傻,且不言并州为天下最为繁华的州郡之一,但说顾氏祖宅修缮百年,也不是什么寒素茅堂。当然了,京中那等富丽繁华,又岂是并州城中顾氏祖宅可以比拟的。

又听秋翠喜滋滋地道:“六娘子,你可真能干,出去说了几句话,族中耆老就派人送咱们回京。哼,等咱们回京,你可一定在郎君面前,好好说出三娘子那等毒计。”

原来这顾婉娘为顾祄妾室所出,顾祄的三女儿素来心性骄纵,又因这顾婉娘姿容出色,偏学得绝佳的绣技,在京中闺阁之中颇有几分声名,这顾三娘便百般与她过不去。两年前正逢顾家祖母七十大寿,这顾三娘施计陷害顾婉娘,污损了祖母用指尖血抄写的心经,惹得当家主母顾夫人大发雷霆,罚顾婉娘回并州祖宅幽居,为祖母祈福。那顾三娘想得好计策,心道只要顾婉娘回了并州,距离京中山长水远,时日一久,家中诸人自然就将她忘在了脑后。只要拖得两三年,那顾婉娘就过了摽梅之期,再嫁不得什么上好人家。她这条计策不可谓不恶毒。

顾婉娘百口莫辩,被送到并州之后,似也心灰意懒,每日吃斋念佛,闭门不出。这日忽听得族中传说顾祯被送回京之事,原本正坐在窗下绣花的顾婉娘,不由停针凝神,对从小服侍自己的丫鬟秋翠道:“秋翠,咱们可以回京了。”

那秋翠虽然是从小服侍她长大,但为人却颇有几分愚钝——机灵的丫鬟早就被顾三娘等人挑走了,顾婉娘的生母不算得宠,后院之中,自然什么好的东西并好的奴仆,都轮不到她。彼时顾婉娘这一句话,秋翠压根就没听懂,后来顾婉娘的所作所为,秋翠也没看懂,只知道六娘子出去说了几句话,忽然族中那些耆老们就安排了人,送她们返京了。

顾婉娘打开绣活,绷上绣架,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心道能够回京,这才是漫漫长路踏出了第一步而已,等回到府中,还不知道是何种情形,自己那个三姐,着实阴险难缠。

她自幼心思烦难的时候就绣花,当下捻了线配了色,打起精神来,捏着针绣了几十针,忽然听见外面隐隐有动静。秋翠明显也听见了,不由瞪大了眼睛,冒冒失失道:“六娘子,会不会是贼……”顾婉娘还没来得及令她噤声,忽见一群人已经拿着明晃晃的刀子,闯进舱内。

为首那人一把抓住正要尖叫的秋翠,恶狠狠低喝道:“别出声!”秋翠吓得魂飞魄散,忍不住全身都在发抖,连连点头。

另一人见了船舱中的情形,用刀尖指着顾婉娘,低喝道:“你!起来,跟她站到一边去!”

乍逢此事,顾婉娘却并不如何惊慌,伸手拿起一张白绢,覆盖在那未绣完的绣品上,然后起身,与秋翠一起站到了船舱窗边。原来这群人正是韩立和护卫他的死士,他们上得船来,一路人去控制舵工,另一路人便拥着韩立,来到这舱房之中。船舱中烛火明亮,顾婉娘借机瞥了一下韩立,一时猜不到他的身份,而韩立沉着脸,也上下打量着顾婉娘。

一时之间,船舱之中如死般沉寂,只闻江水拍打着船身,发出轻微的汩汩水声,还有一种咯咯轻响,正是秋翠吓得直打冷战,牙齿相磕,格格有声。顾婉娘便伸手拉住秋翠的手,以安抚她。

那韩立见顾婉娘并无多少惧色,心中暗暗称奇。正在此时,忽听外面“嗒”一声轻响,似是一条鱼跃上了船,但他心知绝计不是。果然舱门和窗户同时被人踹开,死士们猝不及防,纷纷被冷箭射中。幸得一名死士拼命打翻蜡烛,舱中顿时一片黑暗。

韩立早就看得清楚,趁这黑暗立时扑到窗边,拔出袖中利刃,抵在顾婉娘颈下,死死拉着她挡在自己身前,心想若再有箭射来,这女娘总可以替自己挡得一挡。

只听船舱中兵器相格,闷哼声不断。忽得天上乌云散去,月色皎洁,船舱中虽没有灯烛,但月色从窗外映进来,舱中亦朦胧可以视物。韩立的手不由抖了一抖,原来正是陈醒站在他面前不远之处,手持利刃,距他不过四五步之远,而自家那些死士,早就横七竖八,倒了一地,船舱之中,满是鲜血。陈醒也借着月色看清韩立所在,一刀便朝他刺来,韩立顿时将顾婉娘往前一推,去挡陈醒的刀锋,自己转身就想跳窗逃走。

他刚一转身,忽觉得耳边一凉,头顶上方隔着舱顶,竟有一柄利剑骤然刺下,正刺中他右肩头,痛得他大叫一声,右手再也抬不起来。船顶被这一剑之力震碎,破出一个大洞,李嶷便如同一只大鸟一般,从那破洞处一跃而下,在韩立颈间狠狠一击,只听“嗤”一声轻响,原来是那韩立右手无力垂下,利刃脱手甩开,锋尖正好划过被他推出去的顾婉娘的后腰衣服,那利刃甚是锋利,瞬间划破了几重衣裳,顿时露出她腰背之间大片雪白的肌肤。李嶷应变极快,当下单手解开自己的外裳,手腕用力一旋,便见那件外裳如大鹏展翅一般,被他扬起在半空,他回手一扯,衣裳落下,正好裹在顾婉娘的肩上,将她全身罩了个严严实实。此时方才听见“铛”一声,正是韩立倒地,他手中利刃掉落于地的声音。

顾婉娘险险捡回一条命,心中又是惶恐,又是欣喜,又是后怕,抬眸一看,只见月色如水,照见当身而立的少年郎。那人怕是担心举止唐突,一将外裳罩住她,便已经收回了手,负手而立,一只脚还踏在扑倒于地的韩立后颈中。他的眉眼在朦胧月色下,甚是深邃好看,俊美得不可思议。她不禁恍惚了片刻,也不知道是后怕,还是因为眼前的人实在如同神祇天降。

陈醒等人见李嶷如同从天而降,一下子就擒住了韩立,不由得大吃一惊。陈醒念头还未转完,忽然只觉得船身微微一震,紧接着岸上喧哗起来。原来,何校尉虽是单独约李嶷至江边,但她素来精细,在不远处安排人接应,又唯恐被李嶷觉察,所以命那些人就在江对岸远处等着。本来约好以篝火为讯,但她被刺晕过去,江对岸接应的人见篝火久久不熄,便冒险驾船过来察看,这一看才发现何校尉昏了过去,幸好她身上带着解药,当下把她救醒。

她悠悠醒转,便知道不好,带着人疾行赶到定胜军埋伏之处,定胜军早追着韩立往下游去了。等她赶到这里,正上了小船准备去往顾家这条大船,岸上忽又来了镇西军的大队人马,明火执仗,为首的正是老鲍与谢长耳。她命人速速将小船靠上顾家大船,老鲍等人一见这般情形,早就执了钩索等物,用抓索掷出去勾住顾家的大船,要将顾家这大船拉向岸边。岸上的定胜军顿时哗然,两军喧哗起来。定胜军拿着刀剑砍断数条钩索,镇西军自不甘示弱,朝着何校尉那条小船就放箭,定胜军自然要拼力护卫,两方不免打了起来。黑夜之中一片混乱,顾家那大船终于被镇西军重又用数条钩索搭住,不由分说合力拉向了岸边,老鲍等人与岸上的定胜军打得不可开交。何校尉也终于上了顾家大船,进了船舱。

她一见李嶷正牢牢将韩立踩在脚下,便点了点头,说道:“愿赌服输,这一局,是皇孙殿下赢了。”她声音清冷,似夜风中的秋月,颇带了几分微凉寒意。李嶷不以为意,点点头道:“承让。”

她素来不纠结于细节,当下朝陈醒示意,陈醒忍住一口气,掏出一只号角,呜呜吹响。岸上与船上的定胜军听到号角声,令行禁止,便不再与镇西军打斗纠缠,转身就列队准备退走。

老鲍等人见定胜军虽然打起来十分拼命,但撤退的时候,也十分干脆,当下大喜过望。老鲍也顾不上自己在黑夜中被人打了好几记冷拳,已经鼻青脸肿,带着人高高兴兴就上了船,就在李嶷脚底下,将那韩立缚住,捆粽子一般捆了个结实。李嶷这才挪开脚。

他走到甲板上一看,定胜军早从大船向岸上搭了跳板,何校尉正走下跳板,岸上的定胜军本已列队准备撤走,忽然两队分开,从中跃出一骑,众人高举的火炬将河岸照得亮如白昼,正是那崔公子崔琳。他今日并未着甲,只肩上戴着细银锁子护肩,外头披着一件玄色的鹤氅,那氅衣不知是何等羽物织成,在火炬火光的簇拥映衬下,竟然粼粼如水波般泛着幽蓝光泽,偏他又骑了一匹白马,越发显得飘逸出尘,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

一见了何校尉,崔公子脸上便露出笑容,早就有人牵了何校尉那匹名唤小白的白马来,小白见了崔公子骑的那匹白马,不由得欢嘶一声,两匹马挨挨挤挤,甚是亲热熟稔。这厢崔公子翻身下马,解了自己身上系着的丝绦,将氅衣解下来,披在何校尉身上,又仔细替她系好氅衣领上的丝绦。火炬照得分明,她的手如同白玉一般,似要自己去系,偏与他的手碰在了一处,那崔公子似说了句话,隔远了听不真切,只隐约可闻她似轻笑了一声,旋即认镫上马,那崔公子也翻身上马,两人并驾齐驱,双双率着定胜军,绝尘而去。

李嶷直到两人驰远,再也不见,只觉得胸中酸楚,郁闷难言。

他定了定神,折身返回舱中,老鲍等人早已经将战场打扫干净,见他进来,老鲍问:“定胜军的人走了?”

他漫不经心地点点头。被他相救的顾婉娘,早就向老鲍等人问得分明,知道了他的身份来历,此时忙上前敛衽行礼,十分郑重地谢道:“殿下救命之恩,六娘没齿难忘。等回到京中,一定禀明家父,再由家中尊长拜谢殿下。”

李嶷心思浑不在此,随口安慰她两句,得知她是顾祄的女儿,当然客客气气,问道:“顾小姐是要返京吗?这船已经这样,只怕洗刷之后还有血腥气。不如我遣人先送顾小姐回并州,另择吉日再启程。”

顾婉娘心想,适才镇西军将士已经查看过,护送自己的堂叔祖父已经被那些坏人杀死,自己虽然返京心切,但眼下也只得再寻机会。当下又再四谢过,愿意先暂回并州,李嶷便遣人护送她先回城。

秋翠早吓得懵了,哭了半晌,这时候仍旧呆若木鸡,全身发抖,行不得路,幸好镇西军有位兵卒,将她背着上跳板下船,顾婉娘倒好些,也不要人扶,自己小心地走过跳板自下船去。岸上已备下牛车,她上车之前,回首一望,只见那位皇孙殿下立在船头甲板,仰头似在看着天上的月亮。

顾氏百年望族,消息灵通,她虽是闺中女儿,但对朝廷大事也略有耳闻,知道孙靖谋逆后,是这位十七皇孙,率着镇西军高举勤王之帜,一路从牢兰关杀到这关西道上。却没想到,威名赫赫的他这么年轻。但见此刻他负手望月,神色落寞,似有心事一般,心想他少年得志,此时已经是万军之主,难道世上还有什么令他不快的事情吗?当下心中思忖,到底怕被人觑见,忙忙若无其事地上了牛车。

李嶷看了一会儿月色,意兴阑珊,也打马回营。这一闹已经是四更天,胡乱睡了一觉起来,裴源忽然进来告诉他,虽拿住了韩立,但将他身上细细搜过,并无虎符,又拷问韩立,他只是咬牙不肯说,又不能用刑太过,就此僵住了。裴源皱眉道:“咱们与定胜军的赌约,可是拿住了虎符,才有建州。这虎符没找着,建州要落到定胜军手里,可就麻烦了。”

待裴源走后,李嶷忽有了主意,叫过谢长耳,对他说:“昨天来送信的定胜军那个女使,你还记得吧。”谢长耳点点头:“她来的时候通传过姓名,说是叫桃子。”

李嶷道:“你去定胜军营中,找到那个桃子,跟她说,今日午后,我在江边等候,请何校尉单独来见我。”

谢长耳听了这句话,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不由道:“十七郎,这有点冒失吧?”

“怎么冒失了?”

谢长耳不由道:“那定胜军的何校尉,不说是他们公子身边最要紧的人吗?你单独约她,她肯定以为有诈,当然不会来的。”

李嶷道:“你就去这么跟桃子说,告诉她我午后肯定在江边等,一定让她告诉何校尉就行了。”

谢长耳无可奈何,只得打马出营,去定胜军营中寻桃子。那桃子正在后营大片的空地上晒药,见他冒冒失失的来替李嶷传这句话,不由恼道:“我们校尉还给他写了封信呢,他倒好,连信都不叫你传一封,就捎了句话来。”

谢长耳是个老实人,更兼在牢兰关多年,都没怎么跟姑娘家说过话,此时见她生气,顿时吓得都结巴了,说道:“桃姑娘……你……你别生气,我也劝十七郎来着,但他就是令我来传话,没给我什么信……”

“别叫我桃姑娘,”桃子瞪了他一眼,“怪难听的,叫我桃子。”

“是,是,桃子姑娘。”

桃子见他老实得可爱,不由扑哧一笑,说道:“你在这儿等着。”转身就朝营中去了。她去了半日不曾回转,谢长耳站在日头底下,秋日的太阳虽然没有夏天那么灼烈了,但是硬顶着太阳晒,还是很热,不一会儿他额头上就冒出汗来,汗水沿着下巴往下淌。他怕汗水滴到她晒的药材上,又怕自己的影子挡住太阳,没晒好那药材,因此隔一会儿就挪动挪动。过了许久,桃子才去而复返,见着他这模样,不由道:“你怎么又站在这儿了?”

他老老实实道:“你虽然叫我就在这儿等,但我怕挡着光了,万一你这药没晒好,可不糟了,这些药都是要救人命的。所以我挪动挪动。”

她听了他这句话,倒是怔了怔,心道这可真是个老实人,刚才自己真不该捉弄他。她笑着道:“你回去吧,我们校尉说她知道了。”

谢长耳心想这句话可不能覆命,便追问:“那她去不去呢?”

桃子不由又翻了个白眼,冷声道:“这也是你能问的?”

只听谢长耳吭哧了半晌,说道:“我们镇西军的军令,交待下来的任务,覆命一定要切切实实,她不说去不去,我怎么跟十七郎覆命呢?”

桃子又气又好笑,说道:“你快回去吧,就这么覆命,你们十七郎自己就知道她去不去了。”

谢长耳半信半疑,心想他们怎么尽打这种哑谜,当下欲走,忽然又想起来,这桃子姑娘乃是友军,自己是代李嶷来传话,礼数定要周到才好,便实实在在,向她行了一个抱拳的军礼:“多谢桃子姑娘。”

他转身刚走了两步,忽听她在身后道:“等等!”他以为她还有旁的话,连忙转身,只见她向他掷出一物,他身手矫健,探手便接住了,原来是一截高粱的嫩杆,这种嫩杆汁水甘甜,关西道上叫青蔗,就是说它像甘蔗一般甜。

只听她笑声如铃,说道:“送你路上吃。”

他不由也笑了笑,骑马回营,走到半路上,咬了一口这青蔗,果然入口清甜,汁水盈盈,甚是好吃。

李嶷得到谢长耳带回“知道了”这三个字的回复,却也不以为意,到了午后,便独自骑马离营去了江边。那江边芦花如雪,阳光照着澄澄秋水,映衬得波光粼粼,好似一幅秋日澄江图。他等了片刻,忽听见马蹄嗒嗒,回头一看,正是她骑了小白,往这边来了。他不由得一笑。

何校尉下了马,自放了缰绳让小白去吃草。偏他骑来的那匹黑驹,脾气最是暴烈,一见了小白就撅蹄子,那小白本就倨傲,不肯示弱,上去就狠狠一口,正咬在黑驹的脖子上,两匹马厮打起来。两人忙过来,各自扯住缰绳,好半晌才将两匹马分开。李嶷无奈,将黑驹拴得远远的,饶是如此,那黑驹看小白在极远处,还是不断地扯着缰绳,想冲过来。

他见此情形,忽然想起昨晚这小白见了崔公子的马,是何等温驯,何等亲热,心下气恼,就问她:“虎符呢?”

她似也不意外他有此一问,当下从袖子里掏出一物,在他面前晃了晃,正是那枚虎符。他本来已经猜到七八分,见果然被自己料中,倒也并不生气,只是沉吟不语。

她见他沉吟,便收起虎符问道:“皇孙今日约我出来,是为何事?”

他笑道:“自然是趁着四下无人,夺你虎符!”

她斜睨了他一眼,道:“那殿下尽可以试试。”她虽口口声声唤他作殿下,但语气之中并无多少尊重之意,只是眼波便如眼前这秋水一般,盈盈动人。他忽探手就去抓她的袖子,两人瞬间过了七八招,他虽没有使出十成力,但她也没有放出银针暗器,忽得她颈间一凉,原来是他手指捏着细小竹管,正抵着她的下巴,正是昨夜刺昏她的那支针筒,她不由赌气道:“那你刺啊?”

李嶷闻言不由一怔。她将白玉似的下颌扬了扬,赌气似的看着他,两只瞳仁又大又亮,正倒映着他的脸,又像一只猫儿,尾巴上的毛都奓开了。他本来想狠狠心,但不知如何,这一针倒还真刺不下去了。不料就在他分神的一瞬,她袖底弩箭射出,他极力避开,那箭支也擦着他的眉毛飞过来,险些划破他的眉骨,他应变极快,手一翻就擒住她的手腕,足尖踢出,她被他这一拧,站立不稳,眼看就要摔下河去,他左手一探已经抄住她的腰,堪堪将她拉回来。

她的腰本就细,托在手里,像河边的垂柳一般,灵活,纤巧,她身上的体温透过衣裳,就托在他的掌心里。他心中一荡,一时倒真不舍得放手了。她早就借这一拽站稳了身形,猛然推开他,自顾自扭过头,似是生气了。

他心里也有几分恼恨,说道:“你为了你家公子,就这么不择手段?”顿了顿,又道:“昨天我都看见了,他亲自来接你。”

她道:“那是自然,公子待我,恩重如山。”

他听她提到那人,语气便十分亲昵自然,心中万般不痛快,忽睨了她一眼,道:“若是我告诉你家公子,咱们在一块儿好久,还同吃同住,你说他心中会作何想。”

她虽心性磊落,但到底还是一名少女,数次被迫与他同床共枕,若被旁人得知,自然于她名声有碍,她心中大怒,不知他为何出此言,只见他神色自若,眼神却挪开去,似在掩饰什么,她忽地明白过来,当下也不再生气,反倒突然顽意大起,笑盈盈地道:“殿下不是那样的不义之人。”不待他再说什么,她便故意正色道:“我是公子的侍妾,公子若得知我有失节之疑,我只好自戕以证清白,想来殿下定然不至于逼我至此。”

说完,她头也不回,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径直朝小白走去。李嶷万万没料到她竟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当下如同五雷轰顶一般,耳中嗡嗡作响,只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走远,心里很想叫住她再问个明白,但明明自己并没有听错。他恍惚不敢信,只觉得好似又被人踹进了井里,全身冰凉。

他站了这么片刻,她早就骑马走远了,他还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只觉得手背温热,转头一看,才知道是自己那匹黑驹,不知何时终于挣断了缰绳,奔到了他身边,正用舌头舔着他的手。

他垂头丧气地牵着马,竟然忘了上马,就那样一直牵着马走回了镇西军军营。

待回到营中,裴源正发急,一见了他,当真如同天上掉下凤凰来,问道:“你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一个人都没带?我真怕你被定胜军绑了去。”

他心道,真还不如被定胜军绑了去,但是若真被她绑了自己,定要拿去她那个公子面前邀功,那可真是……现在他想一想此事,便如同万蚁噬心一般,说不出的苦楚。

裴源见他神色有异,忙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李嶷道:“虎符在定胜军手里。”说了这句话,他便往椅子中一坐,兀自出神。

裴源呆了一呆,心道哪怕虎符被定胜军抢走,那也不是什么大事,大不了就将建州依约让与定胜军,再说了,建州可比并州易守难攻,况且韩立已被镇西军擒住,当然可以去和定胜军讨价还价,说不得还有商议的余地。为什么他垂头丧气,跟打了大败仗一样?自从出了牢兰关,他们还没打过败仗呢!

当下裴源便打起精神,在那里分析得鞭辟入里,筹划如何遣人,如何与定胜军商议,如何讨价还价,如何替镇西军谋得最大利益,滔滔不绝说了半晌,忽见李嶷在椅中躺倒多时,双眼阖着,呼吸匀称,竟似已经睡着了。

裴源一时急痛攻心,心想自己当真是前世不修,这辈子才不得不侍奉这样恣意妄为的少主啊。正气急败坏之时,忽得有人入帐回禀,正是崔璃派人来要请小裴将军前去饮宴,他心中烦闷,挥了挥手,道:“就随便找个理由婉拒。”

“别啊……”明明看起来睡着了的李嶷,仍躺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但声音清冷,“你去看看他想做什么。”

裴源不由一怔,李嶷仍阖着眼皮装睡,却说:“那个崔璃我见过一面,心术不正,我觉得定胜军若生嫌隙,可从他身上下手。”

裴源一时哭笑不得,忍住一口气,狠狠瞪了李嶷一眼,这才依约前去赴宴。他这一赴宴,真喝得有几分醉意才回来,三更半夜回到军中,闯到李嶷帐中,把他从床上叫醒,问道:“你猜崔璃为什么叫我去喝酒?”

李嶷闻到他浑身酒气,不动声色皱了皱眉毛,问道:“你们喝了多少?”

“七八坛子吧……”裴源打个酒嗝,浑没半分觉察他的嫌弃,反倒就在他床上坐下,还将李嶷的枕头拿了过来垫在身下,舒舒服服靠着,告诉李嶷,“这个崔璃,有他自己一番小算盘,知道我们拿住了韩立,说他可以把虎符弄出来,这样我们既有韩立,又有虎符,要是赚开了建州城,须得给他大大一个好处。”

李嶷早趿了鞋起来,但走了一步,就皱着眉蜷起一只脚,金鸡独立,弯腰拎起那只鞋,磕了磕里头的沙石,这才重新穿好,问:“他要什么好处?”

“他从幽州出来,还没立过功劳呢,所以想立个功劳,在崔倚面前挣一番脸面。”裴源说道,“崔倚就崔琳这么一个儿子,可他体弱多病,全靠药熬着……崔璃着实眼红这份家业,但是崔琳这人打仗是没话说的,定胜军上下,早将他视作少主,崔璃再不做些什么,就没有立锥之地了。”

李嶷想了想崔琳从帐中走出的情形,当真飘然脱俗,如出尘,如凌波,确实,此人身形有几分纤薄,有些天不假年的样子,但定胜军,崔倚,哪一个是好相与的?这崔璃既为崔家子弟,竟生了这样的异心。李嶷不由摇了摇头。

“你摇什么头啊。”裴源明显有些心动,“他们崔家自家兄弟阋墙,咱们静观其变,渔翁得利,不好吗?”

李嶷没好气道:“他是崔倚的儿子,你是裴献的儿子,你怎么这么好骗?这崔公子明明是派崔璃来给咱们设圈套,咱们若是中计,就白白替他们定胜军挣得建州城。”

裴源听他这么一喝破,顿时吓得酒都醒了。

李嶷也早就失悔话说得太直,顿了顿道:“也不知怎么了,我今日说话冒失了。”裴源却起身,正色道:“十七郎,你说得对,是我失察,若不是你一语惊醒梦中人,我险些上了他们的当。”

两人静下心来,谋划一番,决定还是约了那崔公子出来,好好协商建州之事。

于是就定在定胜军与镇西军两军营地中间之处,寻一片开阔山林,会面协商。双方相约不带太多人马,不过百名护卫。军中行事,极是简洁,也并不设什么宴饮,就在林子里草地上铺了几块毡子,大家坐下来谈话便是。

李嶷带着裴源等人先到了,过得片刻,那崔公子也在轻骑护卫下到了。定胜军素镇平卢,平卢及朔北诸府地势开阔,草场丰茂,定胜军的骑兵闻名天下,号称天下骑兵之最。虽是轻骑,但是一色的高头大马,极为神骏,来如疾风,队列齐整,竟如乌云压境一般,虽只百骑,但气势惊人,甲胄鲜明,拱卫着那崔公子而来。那崔公子今日亦如定胜军所有轻骑一般,身着细银甲,骑着那匹高大长蹄的白马,翩然而至。

老鲍便忍不住嘀咕:“这小白脸,真会耍派头,摆排场。”

李嶷心中深以为然,但旋即又泛起一丝淡淡的苦涩,因为看到就在这崔琳身后,就是何校尉。她今日也穿了细银甲,头上盔帽如定胜军众人般垂下一缕红缨,在脸侧被风吹得微微拂动,越发显得眉眼如画。他不愿意多看,又掉转眼神,去细看定胜军的军阵,忽听身后裴源道:“这骑兵,真不愧定胜二字。”

从来打仗,骑兵都是最要紧的,用作冲锋决胜之时,而且只要是地势开阔,骑兵一冲,几乎都可以瞬间扭转战局。所以见了眼前这等训练有素的骑兵,连出身武将世家的裴源,也忍不住露出艳羡之意。

那崔公子却还有礼,距离两百步之外,就已经下令勒住了马,他当先下马,定胜军众人自然尽皆下马,挽住缰绳,待得走近,早有人接过那崔公子手中的缰绳,他便上前见礼。

“倒令殿下久候了。”他仍是那幅彬彬有礼的世家公子气度,更兼身后定胜军着实光鲜,倒衬得一路从牢兰关苦战至此的镇西军诸将士,颇有满面尘土风霜之色。

裴源从来只觉得这崔公子治军出乎意料的不错,至于衣饰精致华美,在他眼中视若无物。而李嶷则很快收敛心神,他知道眼前这个崔公子看着文弱,实则难以对付,所以打起精神来,与他分宾主坐下,商议建州之事。

那崔公子明明头一晚遣崔璃来使诡计,此刻却浑若无事一般,口口声声言道:“殿下是勤王主帅,自然听殿下吩咐。”实际上将攻建州之事,轻轻巧巧,全推给了镇西军。

李嶷素来头疼应付这种人,只觉得万钧力道皆打在棉花上,而裴源昨晚险些上当,此刻憋着气,忽道:“崔公子,咱们有约在先,若得虎符,便有建州;若得韩立,便有并州。如今韩立在我镇西军之手,我们自然该有并州;而虎符既在定胜军之手,当然建州归定胜军所有,这我们是皆无二话的。既无二话,那定胜军攻下建州之后,答应我们借道之事,那也是事先允诺过的。”

那崔公子还未答话,他身侧忽有一人,道:“也就是说,我们定胜军和镇西军一起攻下并州城,但此刻并州归镇西军所有,我们定胜军自去攻建州,若是我们攻下了建州,镇西军还要借道南下,是也不是?”

他话音未落,那崔公子已经斥道:“阿恕,为何如此无礼。”那人面有愧色,拱一拱手,重新退到崔公子身后侍立,但眉眼之间,皆是倨傲,显然心中不服,自然不是不服崔公子,而是不服镇西军。

裴源见他们如此这般,不过作态而已,但如今与定胜军既同为勤王之师,不便就此撕破脸,只得忍住一口气,与他们你来我往,又谈了片刻。李嶷心中明白,今日只怕难谈出个了局来,便道:“崔公子,咱们既都是勤王之师,又有约在先,不如协作,同取建州。”

那崔公子早在他开口说话之时,便已经凝神细听,见他语气客气,当下便也笑道:“但不知如何同取,还请殿下指点。”

当下李嶷便出言谋划,如何带着韩立与虎符一起,同去建州,如何分开陈兵,如何掐断建州的后路,如何最终逼降建州,崔公子听他谋划得井井有条,极有章法,心道此人果然极擅用兵,不能小觑。当下李嶷便道:“如果能逼降建州,依照前约,建州交由定胜军驻防,但两州屯粮尽为我们镇西军所有,我军要借道建州。”

崔公子听他说要亲自率镇西军为前锋先去建州,便知眼前这位皇孙着实厉害,这一步以退为进,今日自己不得不答允两军协作之事了。当下便拱手为礼:“殿下筹划极佳,定胜军但凭殿下吩咐。”

李嶷点一点头,既已谈妥,两下里并无闲话。众人起身,仍旧如同来时一般,分作两队,纷纷认镫上马,准备离去。李嶷瞥也不曾瞥那何校尉一眼,却知道是那个名叫桃子的女使拉着缰绳,等她上马。等他驰出数十步,回头望时,定胜军那些轻骑迅疾如风,已然去得远了,只有一片沙尘腾起,再也瞧不清楚。

话说回去的路上,那桃子跟在何校尉身边,过了片刻,也在马上回头望了一眼,只见身后沙尘腾起,早不见镇西军的人马,她这才拉住了马,那何校尉知道她是有话说,便也放缓了缰绳,两人远远落在大队之后,桃子早忍不住,问:“校尉,那个皇孙,今天怎么无精打采的?”

何校尉却微微一笑,并不作答。桃子百般不解,说道:“上一次他到咱们营中来,骄傲得像个小公鸡,今天怎么就跟蒸过的黄花菜一样,蔫了。”

何校尉不禁又是微微一笑,桃子是个爽利的人,也憋不住话:“哎,你把簪子都送给他了,公子问起来,你含糊过去了,可别想糊弄我。”这话她忍了好久都没有说,毕竟那支玉簪不同寻常,想必何校尉断不会轻易赠与他人的。上次这位十七皇孙还用这枚玉簪束发呢,这次不知为何,偏生没戴了,难道今日着甲,所以没戴出来?但看着也不像啊,她琢磨来琢磨去,不知其中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古怪,忽听得那何校尉低声笑道:“我骗他说,我是公子的侍妾,叫他放尊重些。”

桃子万万没想到她竟说出这般话来,当下如同晴天霹雳一般,不知不觉手指一松,马鞭差点掉落,幸得何校尉眼疾手快,手一抄替她将鞭子抄住,塞回她手中,桃子急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怎么能拿这种话骗人,他要是当真了呢?他要是在公子面前说漏了嘴呢?”

那何校尉却是满不在乎:“他要是当真就当真呗。”顿了一顿,又道:“公子面前,他倒不至于提起这话来。”

桃子气得眼前一阵发黑,后来一思忖,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这皇孙已经听到了,自己难道还能把他耳朵毒聋了?就算现在把他毒聋了,这话他也早就听见了,无计可施,徒呼奈何。

何校尉见她瞪着自己,却笑眯眯地问:“你为什么气成这样?”

桃子痛心疾首,到底只说了半句:“你一个姑娘家……”骤然想起她自幼便与这世间诸多女孩儿家不同,千言万语,顿时都噎在了喉咙里,到底只嘟囔了一句:“反正若是教我知道他拿这话在外头瞎嚷嚷,我一定毒哑了他!”

她这话说得十分恨恨,李嶷在驰回的路上,也禁不住被尘土呛着,打了个喷嚏,忽听裴源道:“定胜军的轻骑,着实好。”

李嶷见他一脸艳羡之色,便道:“定胜军的重骑更好,我听说,崔倚有一支亲率的重骑,连人带马皆着铁甲,箭矢不能伤,冲锋起来,有地动山摇之势。揭硕诸部本来轻骑出色,弓箭厉害,但遇见定胜军的重骑,便只得望风而逃。”

裴源向往不已,说道:“先帝曾道,北地边陲,幸有定胜。想必这重骑威武至极,不知几时有幸可以见识一番。”

李嶷不语。自孙靖作乱以来,崔倚态度暧昧,眼下虽同为勤王之师,但将来,还不知道是敌是友。他心中惆怅,自从陷杀庾燎数万大军之后,他心里早生了厌倦之感。古来征战几人回?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名将的功勋,都是尸山血海、血流漂杵换来的,陷杀庾燎那一战,殚精竭虑,以少胜多,战果赫赫,也确实似乎可以彪炳青史,然而终归自己并不喜这般与国朝宿将为敌。想到此处,他不禁喟然长叹一声。

到了晚间时分,他并不与人言语,自己换了衣裳,悄悄就出了大营。他一路潜行,没过多久,就到了定胜军营中。他知道警戒森严,所以耐心伏了很久,直待得夜深人静,这才悄悄往何校尉帐中去。

却说何校尉平日此时已经睡下了,偏生今晚梳洗之后,却拿了卷书在那里读,桃子几次催她,她也并不去睡。最后桃子都困得打呵欠,她反倒劝桃子:“你先回去睡吧,左右我把这卷书读完了再睡。”桃子无奈,只得替她剔亮了灯,自归营帐去睡了。

何校尉在灯下又看了片刻,忽然觉得灯影摇动,似乎不知从何处,吹来了一缕夜风,她不动声色,放下书卷,果然,李嶷悄无声息已经出现在帐中,从阴影之中朝她走过来,一直走到灯下,这才伸出手,手中正是那支白玉簪子。被他带着薄茧的手指拿捏着,越发衬得那支簪子如同凝脂一般。他说道:“还给你。”

他语气生硬,显然十分不快,此时她忽得心生歉疚,有些懊悔不该那样骗他,可是谁叫他出言轻薄呢?女儿家的心思,总是百转千回的,她一瞬间不作声,也并不伸手去接簪子。他来时就想好了,将簪子放在她帐中就走,但不知为何,一见着她,偏又现身出来,心里其实很盼她能说句话的。帐中一时寂寂,只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两声金柝声,正是营中巡夜的兵丁。就在两人相对无言的时候,李嶷忽然听到了动静,他原本就警醒过人,只是心中怅然,难免未曾留意。脚步声径直朝这边来,此时她也已经听到了,他本想从帐后离去,又听见帐后亦有巡逻的兵丁走过。正犹豫不决之时,她忽地伸手牵住他的手,他不由一惊,还没想好该不该挣脱,只觉得她柔荑纤纤,又软又暖,就那样握着他的手,一直将他领到屏风之后,她又竖起手指在唇边作噤声之状,明显是示意他藏身这屏风后。他一时无奈,只得眼睁睁看着她转过屏风出去。

她这顶营帐虽称不得华丽,但也颇为阔大,当中放了一扇屏风作为遮挡,屏风后面却是内室陈设,有床铺帐幔之属。他藏身此处,心中十分不安,不知是否还来得及悄悄翻出帐去,正犹豫间,忽见屏风后的衣架上,搭着一件女子的短小轻薄之衣,这件衣裳绣花精巧,样式古怪,并没有衣襟,偏又垂着长短不同两条细细的金链,金链底下又坠着颗白玉珠子,不知是作何用途,他素来不曾见过这种衣裳,不知这是何物,只见远处灯烛透进朦胧的光来,映得那细金链子忽明忽暗。他蓦得想起来初次见面,自己一剑刺向她肩下,“叮”的一声细响。对照眼前之物,如电光火石般,他忽地明白过来,这竟是女子的亵衣,这细细的金链子,想必是绕过颈中,再扣在钮绊里的。彼时他一剑刺出,百思不得其解,以为她衣内还佩着什么金饰,原来那时那一刺是挑断了这亵衣的细金链子,怪不得当时她恼恨无比,抢了自己的丝绦。这么一顿悟,只觉得耳根发热,顿时连耳廓都红了。偏在此时,只闻脚步声连迭,有数人已经进得帐中,他定一定神,只听外间有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正是那崔公子。

崔公子晚间服了药,睡了一个更次,辗转反侧,到底还是披衣起来,沉吟片刻,忽然唤过阿恕,说道:“我总是心绪不宁,走吧,咱们去看看阿萤。”

阿恕知道劝也无用,便服侍着他穿衣,陪着他往何校尉帐中来。果然何校尉也还没睡,见他们来了,笑着迎上来,亲自倒了一盏茶,方才问道:“公子为何夤夜至此?”

崔公子含笑道:“想到日间与镇西军商议的事,总也睡不着,所以来同你说说话。”他说着话,却似是不经意似的,十分注目她的神情。她却惦着李嶷就在帐后,心中不免隐隐有几分担忧,面上却半点也不显,只是微笑道:“皇孙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他既然说了要亲自带前锋,那必不会食言的。”

崔公子点一点头,帐中烛火照着他头上的玉冠,却是隐隐的流光溢彩,他道:“李嶷此人,为一时俊彦,难得的是,不骄不躁,素有将帅之才,今日他当机立断,便可见一斑。”

何校尉听他如此言道,心想李嶷此刻听见公子对他竟如此赞誉,还不知心中会作何感想。她心思如电,极为灵敏,想着公子在此,还不知会说出什么话来,叫李嶷听去,十分不便,笑道:“公子,李嶷虽然狡诈,但眼下咱们大军在此,倒不怕他使出什么诡计来。”当下又与那崔公子,细细研说了一番建州城外的地形,又谈起日间李嶷对两军协作的提议与布置,便用帐中书卷作沙盘,推演一番。过得片刻,夜间风凉,崔公子忍不住咳嗽数声,她于是劝道:“夜已经深了,桃子总说,公子这旧疾最忌劳神,我送公子回大帐歇息吧。”

崔公子虽不觉倦乏,但一看更漏,已经近四更时分,忙起身道:“不必送我,我这就回去了。”他颇感歉疚:“阿萤,你快些歇息吧,倒扰得你这半夜不曾睡。”她仍起身相送,送到帐外数步,崔公子连声阻止催促,她只得回转来,惦记着后帐藏得有人,忙转入屏风后,只见诸物如故,屏风后却空空如也,原来李嶷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她心中不知是喜是忧,心想他素来聪颖,只怕适才已经从自己与公子的对话之中,听出什么端倪。

李嶷从定胜军营中悄无声息的出来,又行得里许,从怀中掏出火镰诸物,燃起火炬来,寻得自己拴在树上的马,驰回镇西军军营。这一路行来,正是夜色最浓黑的时候,天上偏又无星无月,只有他一马一炬,只闻秋风阵阵,手中火炬所缠的松香油脂滴落,火苗烧得哔剥有声,他心中却是十分愉悦,仿佛堵在胸口的一块大石终于被挪走,整个人都松快起来。又过得片刻,漆黑的夜似乎终于透出一点光,有一颗金色的大星,渐渐从天幕上显现出来,天从墨汁般深沉的黑,终于变成了蓝紫色。他沿着河滩驰了片刻,只见芦花如雪,被风吹得浩瀚如海,他索性伫马,在河边停留。芦苇丛里似有大雁被惊醒了,扑腾了两声,又似有鱼跃出水面,但并没有看见什么,大雁仍旧做着美梦吧。他挽着缰绳,控制着胯下不断嘶鸣的黑驹,另一只手不由把火炬高举着,看了看眼前茫茫的江水,忽然想唱歌,大约因为天地辽阔,好似回到了牢兰关上。在牢兰关的时候,放眼望去,满眼都是茫茫戈壁,天高云低,士卒打马放歌,那首歌他到了牢兰关没几天就学会了,因为牢兰关人人都会唱,没事就哼着唱两句,于是他对着江水,就那样轻声哼着唱起来。

“牢兰河水十八湾,第一湾就是那银松滩,银松滩里鱼儿肥,比不上姑娘的眸儿美。

“牢兰河水十八湾,第二湾就是那积玉滩,积玉滩里黄羊壮,比不上姑娘她推开了窗。

“第三湾就是那金沙滩,金沙滩里淘金沙,换给姑娘她打金钗,姑娘她将金钗戴。

“第四湾就是那明月滩,明月滩里映明月,明月好似姑娘的脸,我路过姑娘家门前……”

这首歌原本极长,但牢兰关的大伙儿唱来唱去,总是前面这几句,因为牢兰关全都是军中的大老爷们儿,没有半个女娘,唱到姑娘两个字,自然人人兴高采烈,提着嗓子直着喉咙跟号叫似的吼出来,别说女娘了,只怕戈壁中的母狼听见了都要吓得逃之夭夭。

他把这几句哼着唱了好几遍,只觉得自己有点傻气,但这傻里头又带着一种愉悦,连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对着这茫茫河水唱歌,但就是高兴。他伫马在河岸上待了好久,这才重新策马向营中奔去。

他归营时已近点卯时分了,营中早升起袅袅的炊烟,想是炊伕在给军中上下烹煮朝食。他打马而归,军中上下也见怪不怪。就是老鲍,一大早起来在马厩中刷马,也正荒腔走板地唱着“牢兰河水十八湾”,一扭头见他牵着马进来,笑嘻嘻地问:“大早上的,你去哪儿了?”

李嶷道:“上河边去了。”

老鲍看了看黑驹马蹄上的草屑和露水,斜睨了他一眼,说道:“又见那个女娘去了?”

他心中喜悦,面上却不免装糊涂:“什么女娘?”

“定胜军那个何校尉啊。”老鲍冲他挤挤眼,“别装了,看你脸上的笑,都快从心底里冒出来了,他们读书人怎么说的来着?春心……对,春心荡漾!”

“胡说八道。”他故意反驳了一句,把马拴好,倒上草料,又提了水来给马饮,这才回营帐预备点卯去。老鲍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突然又提着嗓子吼了一句:“银松滩里鱼儿肥,比不上姑娘的眸儿美!”

李嶷头也不回,只装作没听见。

等到点卯之后,回到自己营帐中,李嶷方才从袖中取出那支白玉簪,郑重地重新插进自己的束发里。

待到这日晚间,何校尉又拿了一卷书在那里看,这次桃子终于忍不住问:“什么书?你昨天看了,今天还看啊。”

“左右不过是闲书,我瞧着倒有些意思。”她似是随口道,“你早些去睡吧。”

桃子见她如此,便嘱她也早些歇息,自归营帐不提。何校尉在灯下看书又看了约莫一个更次,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轻轻咳了一声,她抬头一看,果然是李嶷,笑嘻嘻地站在她面前。她便不紧不慢地问:“你怎么又来了?”

他脸上满是笑,往她脸上看了一看,说道:“我想了想,还是得来一趟,所以今天就又来了。”

她见他头上正插着那支白玉簪,便指了指那玉簪,说道:“你不是说要还给我,现在就还给我吧。”

他摸了摸头上那支白玉簪,却似有几分尴尬,过了片刻,才说道:“是我不好,之前不该同你说那样的话。”

他甚少有这般局促不安的时候,一边说着话,一边又忍不住悄悄地望向她,她哼了一声,未置可否。他道:“再说了,你难道就没有不对的地方?就算是我言语轻佻,你也不该拿那样的话骗我。”

她冷笑道:“我拿什么话骗你了。”

他一时语塞,要把她那句刺心的弥天大谎再重复一遍,他心里是万万不愿意的,当下便道:“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好随口拿那样的话骗人,万一叫人听去了,岂不是……”说到这里,忽然想到她在山寨之中,曾经当众自称是自己的爱妾,可见她浑不将世间所谓名节这等小事放在心上,但她说是自己爱妾的时候,当时自己除了惊讶之外,可没觉得有多么不妥,此时想起来,禁不住又是甜蜜,又是烦恼。

他脸色变幻不定,她索性起身,径直走到他面前,朝他摊开手心:“还给我,那簪子乃是我阿娘留给我的,我不能把它留给一个……一个……”说到此处,本来想给他安上轻佻薄幸的名头,但转念一想,那日的口舌是非终究是自己不对更多,当下便不再说下去。

他却怔了怔,明显没想到那支白玉簪如此来历,过了片刻,他才说道:“我那颗珠子——就是在知露堂里,你从我身上抢走的那颗珠子,也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她也怔了一下,自欺欺人地扭过头去,帐中一时静悄悄的,只听偶尔“哔剥”一声,是案上的灯芯爆开了灯花。她的手被灯光映衬,仿佛白玉雕琢出来的一般,他心里像有只小蟋蟀伏在那里,痒痒的振着翅膀,很想拉着她的手,说一两句话,但又怕唐突了,只在那里犹豫不决,只听她道:“我就知道,你昨天听我与公子说话,就会猜出来。”

“那可不是?”他不知为何,满面笑容,“其实,你昨天叫我藏在屏风后的时候,我忽然就明白了,你与你家公子不是……不是……”

她不由怔了一怔,他道:“如果你真的是,那定然会想法子让我赶紧走,而不是叫我藏起来。”

她不禁心下一叹,心想此人真的是太聪明了,当时自己不假思索的反应,他却从中即刻推测出自己并非公子的侍妾,幸好昨晚公子没说什么要紧的话,不然,只怕会让他起了别的疑心。她转念至此,忽得道:“皇孙该走了,夜深人静,瓜田李下,十分不妥。”

他笑嘻嘻地看了她一眼,说道:“我才来了片刻,你就赶我走啊?”

她放冷了语气说:“我要歇息了,皇孙还是快走吧。”

他虽不知她为何忽然又这般冷淡,但他既然已经知道她并非那崔公子的侍妾,且那晚两人言语,明显只涉公事,可见此二人并无什么私情,心中愉悦,也不作什么计较,说道:“那行,我走了。”顿了顿,又说:“我的珠子,你可要收好。”

她道:“什么珠子,我早就扔了。”

他只是一笑,显然不信,转身而去。她心中烦乱,待他走远之后,这才将书抛在案上,不禁喟然长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