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的古玩夜市摊是整个西北黑市的风向标, 倒卖情报互通有无。
最近公安行动频频,走私贩卖渠道一个接一个被连锅端走, 夜市摊摆摊的人越来越少, 留下来的几个也变得表情麻木神情萎靡, 眼底都是末日即将来临的绝望。
许成龙和柳志勇在安静了几个月后突然在昨天大打出手,柳志勇被打到住院, 而许成龙今天一早就进了三石先生的房子, 带了一大波人, 大半都是生面孔。
老王是夜市摊的老人了, 此刻窝在阴凉的地方, 眯着眼睛看着被人围成一团的三石老巢,拍拍自己手上的烟斗, 摇了摇头。
许成龙终于忍不住要行动了。
上一次看许成龙破坏规矩打了小六冲进三石先生的房子的时候, 他就猜到了,许成龙怕是要破了这黑市几百年来的规矩了。
不顾长幼, 不顾辈分也不顾历来严令禁止的不能拉着销货方入水。
老王深深的叹了口气,脸上沟壑纵横, 十指因为常年在土坑里营生变得关节粗大指缝漆黑。
时代不同了。
现在的年轻人做事太硬。
他们这些已经动不了的老骨头眼看着就要被许成龙这样狠厉没教养的人踩在脚下,这种时候, 他心里居然有些盼着公安趁早把这已经乱了规矩的黑市一锅端了。
盛世不在……
老王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摩挲着烟斗上的老陈玉,又一次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
许成龙是有备而来。
柳志勇前段时间突然风格大变,疯狗一样的逮谁咬谁。
他一开始还是忍着的,毕竟柳志勇回国之后做的每一件事看起来都不怎么有脑子, 对于这样的人做的事,反而不太好猜测他的意图。他想再看看三石的态度,等着柳志勇最后无人可咬的时候再出大招。
结果,公安最近的打击力度让他不敢再等了。
他几乎被削成光杆司令,再等下去,他身上的罪名就不止季星剑这一个案子了。
柳家老六的下场,就是他的下场,可能还要更惨。
人在绝境的时候往往会潜力无穷,说到底,他最缺的还是钱,而现在能让他马上拿到钱的人,就是这位至今为止仍然完好无损的三石先生。
他要求马上盗墓。
趁着柳志勇被他揍得只剩下半条命的时候,他倾巢而出。
三石如果不同意,他有的是法子让他同意,左右不过是个带路人,他之前还守着黑市规矩不敢动的太厉害,现在黑市几乎都要被抓光,他何必还要守着这几百年的老规矩。
有了钱,他就有了避风头的资金,东山再起不过是时间问题。
黑市的老人都抓走了,等他再回来,这里就是许家的天下。
所有的规矩,都由他许成龙来定。
他站在三石先生不准任何人进的书房中央,看着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小六还有被他手下架着无法动弹的三石,冷冷的笑了一声。
这个世界,最终还是要靠拳头说话。
他走过去,盯着三石的眼睛。
“乖乖的带路,我就给你一成。”
“你要是中间敢出任何岔子,我就用拿这一成送你上路。”他狠狠的抬起膝盖踹到三石的肚子上,之前被他弟弟捅了一刀的地方,听着他一声闷哼。
“柳家已经没办法给你任何帮助,柳志勇那小子也被我揍到生活不能自理。”许成龙笑的一口黄板牙闪闪发光,“找对队伍才是你这种投机倒把的商人应该要学的东西。”
装腔作势装模作样。
都是贼,谁又比谁高贵?!
不破不立,许成龙觉得自己这一刻才终于彻底解脱了,他早就已经不在乎法律,又何必要在乎黑市规矩,束手束脚的跟着他们文绉绉的扯。
到了最后,最多钱拳头最硬的那个人就是老大。
恒古不变的定律。
“把这两人绑起来带走。”许成龙走之前踹了一脚三石书房的大门,踩碎了三石赖以生存的机关开关,冷冷的瞥了他一眼。
不可一世的,动不动就讹他们钱十分高深的三石,此刻被两个壮汉架着,头发遮住半张脸,看不清楚脸上的表情。
只是带着血迹的嘴角微微的扬起,讥诮的样子。
许成龙两眼一眯,忍不住又想抬脚踹。
身边痛哭流涕的小六突然打了个嗝,踉跄了一下撞到了一边的桌角,然后嚎哭的更加厉害。
许成龙皱眉,抬起来的脚换了一个方向,对准了小六的头。
“用钱用拳头都可以换我的消息。”三石先生吐了一口血沫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但是换不了我的忠心。”
“许先生手下没有人可以解得了古墓下面的机关,许先生今日踹在我和小六身上的拳脚,我会在古墓里如数奉还。”
许成龙收脚。
三石说的,也是他现在还没弄死他们两人的原因。
咬文嚼字的让他心烦,这些用词曾经是他花了很多功夫又背又学的,每一个字都在暗示他身上背着的几百年来的黑市规矩。
他破了行规,不但拉销货人下水,还殴打了守门人。
“我来西北,就是为了这个墓。”三石先生动了动,让自己的身体靠在那两个架着他的彪形大汉身上,露出了被头发遮住的半张脸。
他肤色黝黑,看不出脸色,但是眼底的戾气让许成龙心底一凛。
这几年,他能摸清楚柳家人的底,却始终摸不清楚三石的底,但是有一点他是知道的,三石并不会比他仁慈多少。
敢单枪匹马闯西北黑市的人,身上背着的人命不会比他少。
“不管是你还是柳志勇,对于我来说,只要有人手就行。”三石笑了笑,表情轻蔑,“如果我有人手,这个墓还轮不到你们这帮西北的粗人碰。”
“你的人手还不够,所以我不会走。”
“打死我和被活埋在墓里,两个都是死,我宁可选择被打死。”他耸耸肩,完全无所谓的样子。
“挖个墓而已,你还要多少人手。”许成龙咬牙上前,“你和柳志勇动我的人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要给我多留点人手。”
“能抓进去的人手,你要来做什么?”三石抬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许成龙,“我要干干净净的人手,盗墓的,运输的,仓储的,还有跟着我一起销售的。”
许成龙眯眼。
“我选队伍,只选干净的,所以我选了柳家。”三石脸色不变,盯着许成龙扬起了一边的嘴角,“我烂命一条,来西北本就是来搏个前程,你们之间的恩怨我不管,你们之间互相放了多上钉子,条子那边又往你们队里放了多少钉子,我都不管。”
“我只要足够的人手,干干净净的一笔买卖。”三石说到最后,蹩脚的南方普通话咬字不够清晰,所以他说的非常慢,反而气势惊人,“我知道你有,柳家也有,只是都不愿意交出来。”
许成龙仍然眯眼,一声不吭。
三石不再说话,他被打得不轻,身上没什么力气,又往身边的彪形大汉身上靠了靠,挺舒服的舒了一口气。
小六早就不再哭了,趁着许成龙眯眼的功夫四肢并用的爬到三石边上,抱着他的大腿擦鼻涕,稀里哗啦的。
“我才想起来我一直没有问过你,南方的那个墓,是真实存在的吧。”许成龙在沉默了许久之后,突然阴森森的开口。
三石一僵,小六擤鼻涕的声音也停了一下。
一秒钟都不到,三石就已经抬头盯着许成龙:“你可以先去查。”
“准确地址我现在就可以给你,墓里面的机关图等下了墓我再给你。”
“但是必须要足够的人手。”他最后仍然一再强调。
许成龙又眯着眼睛背着手站了很久,他五官粗短,一双浑浊的三白眼像是审视猎物的秃鹰。
“明天动身。”他示意手下松开三石,“我会让人守着,你最好少耍花招。”
“人手呢?”三石被松开后就顺着墙壁坐在了地上,恢复到懒洋洋的样子。
“我负责。”许成龙阴森森的。
“还有一件事。”三石抬头笑嘻嘻的盯着许成龙,“把那个打得半死的家伙也带上。”
“他知道的太多了,谁知道会不会又去找他那位貌美的女刑警说些什么。”这句话说得有些幽幽的,小六抱着他的大腿掐了一下,三石的嘴角一抽。
许成龙下楼的动作一顿,看着三石点点头。
他请的大多都是些打手,魁梧有力训练有素,走的时候悄无声息。
等书房终于恢复安静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小六声音很轻的操了一声。
“没药了。”他愤恨的,“妈的,最近挨揍的次数太多了。”
“你去买。”三石说的是粤语,仍然懒洋洋的,“我挨的拳头比你多。”
“妈的。”小六继续愤恨,“操!你去,我比你痛!”
“说脏话要罚款。”三石揉揉自己的嘴角,也没忍住跟着操了一声。
两人又是一阵安静。
“成功了么?”再次开口的仍然是小六,他平躺在地上,手里拿着反窃听的仪器,等到都变成了绿灯才开口问。
“成了。”三石似乎不愿多说,揉着肚子站起身,晃晃悠悠的下楼买药。
“买点酒,切半斤槽头肉。”小六又加了一句。
三石捂着肚子对他比了个中指,继续晃晃悠悠的出门。
最后一战了,小六仰面平躺,吐出嘴里的血沫子,对着天花板,吃饱了才好打仗。
***
收网了。
沈惊蛰知道,但却无法加入。
案子进入最后阶段的时候,老姚找了她,要求她退出专案组,并且停止和线人柳志勇的合作。
她同意了。
连日来的焦躁和老严的脸色已经告诉她,案子后面的内容全是她不想再看到的。
她投入了日常法医的工作,每天鉴定伤情,勘察现场,除了对小丁的要求变得愈来愈严厉之外,看起来一切正常。
老严和专案组的同事已经连续一周没有回来,但是从老局长的脸色来看,案子应该进行的十分顺利。
新闻陆续爆了出来,十几个省市自治区联动,抓到的涉案人两百余人,涉案文物和金额像滚雪球一样不断变大。
而后,西北暴雨。
向来干燥的西北今年像是破了天一样,持续暴雨了一天一夜,凌晨四点多的时候,值班待命中的沈惊蛰被手机叫醒,x县四百里外的高速发生山体滑坡,她需要立即出现场。
老姚在电话最后让小丁负责开车,然后语重心长的跟她说了一句:“我在a市,可能会比你晚十几分钟到。”
沈惊蛰的心就开始慢慢的沉了下去。
小丁开车很稳,但是仍然有些心惊胆跳,他只知道江立最近又出差了,这次出差的时间很长,从夏至出到了中秋。
沈惊蛰的脾气越来越冷,有几个见过沈惊蛰刚来时候模样的老民警告诉他,沈惊蛰刚来的时候差不多就是这种样子,拼命三娘,和谁都有仇。
现在车上坐的,不像是他平时见到的沈惊蛰,她冷得甚至带着点死气,坐在副驾驶座上面无表情像是一尊玉面罗刹。
暴雨后的高速很难开,临近山路的地方陆续有几次小型的山体滑坡,小丁开到现场的时候现场的同事已经基本清理出了一条道。
“被困了四辆轿车,埋了五个人。”先到现场的工作人员认识沈惊蛰,打了个招呼就切入主题,“挖出了三个都没气了,还有两个还在挖。”
沈惊蛰机械化的点头。
她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一双手捏住往四面八方搅动,前面的工作人员影影绰绰的样子看得她胃反复翻涌。
这种大型现场她出过好多次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慌得让她手里的勘查箱子都拿不动了。
“又出来一个。”迎着暴雨,现场的工作人员大吼了一声。
沈惊蛰停下穿防护服的动作,抬头。
两个同事抬出一具男人的尸体,尸体全身裹着黄泥,两手无力的耷拉着,露出来的带着淤泥的衣服一角让沈惊蛰的眼角一跳。
驼色的风衣。
“惊蛰姐。”小丁叫的有些慌乱,“还有手套!”
她从来没有这样过,魂不守舍的走近,身上的防护服都没有穿妥。
人在极度悲痛时候的本能反应。
身体为了抵抗巨大的悲痛命令大脑做出来的防卫动作。
并不是想去看亲人的尸体,而是下意识的排斥所有无关的东西,包括围观人群,包括,生死。
尸体都是泥浆,清理起来有难度,那具穿着驼色风衣的尸体头部遭受重创,血肉模糊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面貌。
但是风衣的袖口的扣子,让她整个人怔在原地。
那是她缝的,她根本不会缝扣子,所以索性把扣子缝死在风衣上。
用的缝伤口的线,所以很牢。
“我这件风衣打完折也要四千多!”江立当时气急败坏。
“腐败!”沈惊蛰剪断缝合线,笑到打颤。
……
沈惊蛰告诉自己要冷静。
“帮我戴手套。”她手抖得无法用力。
要冷静。
她又一次告诉自己。
哪怕真的是他,她也要冷静。
头部不能辨认,她还可以看看四肢,看看身体的其他部位。
因为那是他,身体的每个部位她都十分了解的江立。
要冷静。
她深呼吸,觉得后脑勺像是被人用千斤坠打了一下,嗡嗡的已经开始看不清楚面前小丁的脸。
“小丁。”她拉住小丁的衣袖,“老姚来了没。”
“来了来了。”小丁踮起脚看着围观人群外面急急忙忙赶过来的老姚。
“我先去车上。”她无法冷静,盯着那个袖子上的缝合线,盯着那个只有她才喜欢打的结。
“这个结太丑了。”江立抱怨过,认命的穿上被缝死的袖子,伸手的时候卡卡的,“你要是缝在伤口上真的会被人打死。”
“我在老严的屁股上打过蝴蝶结。”她记得她当时是这样回答的。
上次缉毒行动老严受了伤,屁股上的刀伤,她帮着做了临时处理,她做的缝合,她打的蝴蝶结。
她以为,她的焦躁应该最多也就是这样而已。
江立会受伤,她会气急败坏,最多在他身上多打几个蝴蝶结而已。
而不是现在这样。
脑浆迸裂,被人从黄泥里挖出来。
那不是她的江立。
和老姚交叉而过的时候,老姚拍了拍她的肩。
她知道自己即将崩溃,脑中挥之不去的尸体和老姚脸上的表情,都不允许她再逃避。
围观人群很挤,她屏住呼吸往外钻,手脚冰冷,因为地上的黄泥脚底一滑,站不住的时候边上围观的人群扶了她一把。
扶她的人手很大,拽着她的手臂往上一提,她就站稳了。
“谢谢。”她低头,脚踝又扭了。
真虚弱。
人类的躯壳,真虚弱。
她坐在警车后座,车上还放着明晃晃的手铐。
她拿这个手铐铐过他,那时候恨不得掐死他。
可她现在,恨不得掐死自己。
那不会是他,她坚决的强迫自己盯着窗外,看着老姚,看着被人群遮住的尸体。
江立比他高一点,不会是他。
老姚的暗示只是她多心,不会是他。
现在走过来的小丁,告诉她老姚让他帮忙照顾她的小丁,也只是因为她脚踝扭了而已,不会是他。
远远冲过来的老严,几个家人一样的同事远远地站着偷偷的讨论偷偷的看她的样子,也只是她想多了,不会是他!
红着眼过来抱住她的邹婷,也是她的幻觉,不会是他!
“还没有做过dna核对。”她听到自己在邹婷的怀里辩解,“不是他。 ”
“我知道,我来,我帮你。”邹婷抱着她,摸着她的头发。
“他左边肩膀脱臼过,打篮球的时候用力过猛。”沈惊蛰接着絮絮叨叨。
“右边大腿内侧有块胎记,暗红色的,大拇指大小。”
“肚子上的刀伤你看到过,刀片划的,伤口不深,可是现在应该还有浅色的疤痕。”
“其他的……没有了。”沈惊蛰抬头,“他身上没什么大的伤疤,四肢骨骼匀称,没有……”
她卡住,然后逼着自己再次开口:“没有受过什么皮肉苦,起码在出任务之前没有。”
“不是他。”沈惊蛰拉着邹婷的衣服,又绕回了原位,“我不相信是他。”
“我也不信。”邹婷接话,她的语气比沈惊蛰坚定,“不会是他,我们讲证据。”
“万一……”沈惊蛰又拽紧了她的袖子,“不要解剖。”
全须全尾的,不要解剖。
“好。”邹婷慎重点头。
“不会是他。”她像是强调又像是念经,喃喃的,眼底一片干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