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盛夏来临,距离高考还剩下一个月的时候,路知意已经完成规定的模拟机飞行小时数。这也就意味着她能够踏上飞机,以副驾驶员的身份参与实飞,继续完成新科目的飞行小时数。
说起来,学飞实实在在是件枯燥的事情。
都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任何行业表面光鲜,但真入了门才发现,没有不流汗就能掌握的技能,飞行员也要耐得住寂寞。
踏上模拟机,要完成额定飞行小时。
本场训练的小时数满了,就开始航线训练的小时数。
踏上训练机,要完成额定飞行小时。
最后等着的还有改装大飞机,也就是运输机,继续飞够规定时间。
进入中飞院将近两年时间,当日的新兵蛋子已不再新,下有大一萌新,上有高年级老油条,他们早已不会为体能训练而叫苦不迭,也适应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朝一夕。
然而,他们也在这时候面临第一轮的淘汰——飞行员执照考试开始了。
在这一阶段,中飞院素来有百分之十五的停飞率,没有通过执照考试的、行业规范和作风纪律出了问题的,统统会被停飞,也就是说过去两年的训练都打了水漂,要么就此放弃,要么转地勤。
在路知意关系还不错的熟人里,李睿和张成栋都被停飞。
李睿一气之下要辍学,反正家里做生意,父亲有自己的小公司,饿也饿不死他。他卷铺盖走人那一天,无所谓地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李少要回家继承家族产业了。”
倒还真是笑倒了一片前去送别的人。
那一天艳阳当空,年级上不少人都去送李睿。
他虽然成绩一直吊车尾,平日里鬼点子也多,但为人豪爽仗义,据他自己所说,有一种大侠风范……
武成宇和他是室友,又是好兄弟,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稀里哗啦的。
李睿都拖着箱子快走到校门口了,武成宇还在拖着他的衣袖劝他转地勤,“地勤也没啥不好的,机场那些坐柜台的不都长得特别帅吗?到时候我飞回来下机了,你还能在机场迎接我——”
李睿:“呸,是兄弟吗你?凭啥老子就该跟小媳妇儿似的蹲在机场接你?还他妈要看人脸色,成天坐在柜台后面‘您好请出示您的身份证’,‘不好意思您的行李超重了噢’,哦,就你要脸,我李少的脸往哪搁?”
送行的人里,几乎全班齐上阵,听他在这种伤感的时候还插科打诨,都笑得七歪八倒。
离别的惆怅刹那间被冲淡不少。
李睿的父亲开着车等在校门口,见状也没上来,留给大伙更多时间道别。
可道别道别,说一千道一万,终有一别。
李睿拖着行李走了。
武成宇哭成了泪人,明明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愣是哭得梨花带雨、虎躯微颤,但也不显娘。
他这一哭,大伙也纷纷沉默了。
路知意站在人群里,想起当初在红岩顶扎营安寨时,一群年轻气盛的飞行学院对未来充满无限遐想,然而开学时陈声说过的那句话终于还是应验,这个行业是残酷的,终有人要离开,只有最顶尖的能留下。
踏入中飞院,原来真的不是美梦的开始,是不够努力就会被淘汰的命运。
她看着李睿孑然一身往中飞院的大门外走,拎着孤零零的行李箱,踏着一地灿烂日光,走出那道门后,昔日同窗就真的往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各自离去了。
他真的就不遗憾吗?
也许在那嘻嘻哈哈的表象之下,是一个美梦的憾然而终,是未来不论做什么、成功与否,想起来时都会失神片刻的遗憾。
踏入这道门那天,他一定也抱着和众人一样的梦想。
然而最终还是错过了。
路知意再一次回想起开学典礼上的陈声,他在台上说出那番话时,台下的人先是哄笑,后来就沉默了。可是那一天,不管是被师兄的下马威吓到,还是开始为自己的未来忧心,他们都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快。
陈声。
他一定也面临过这一刻,亲眼目睹同窗被停飞,梦想戛然而止。
然后才会对他们说出那番话来。
李睿在校门外头也不回地朝他们挥手示意,大喊一声:“回去吧,同志们!别送啦!”
那样潇洒,那样惬意。
众人哄笑着往回走,走着走着,却都不约而同沉默了。
另一边,张成栋转地勤了。
红岩顶上那一晚,众人举杯敬这敬那时,他曾说:“我敬我爸妈,含辛茹苦养了我这么多年,盼着我成为一个了不起的飞行员。希望有朝一日坐在驾驶舱,有机会带他们来这看看。”
可他终究是没能实现这个愿望。
听武成宇说,张成栋心态还不错,说是就算不能坐进驾驶舱,还能继续在飞行行业做做贡献,同窗们在天上飞,他就在地面上打好基础,一回事。
可路知意总是忘不掉当初他说的愿望,想起来就觉得心酸。
人生有太多的岔道口,多到她已记不清自己面临过多少次的离别。
小升初时,要从镇上到县城里去念初中了,冷碛镇不少与她一起念书的女孩子就此放弃了读书的机会,因为家中穷,因为镇上的人守旧落后,总认为女人能认识几个大字就够了,用不着有多少文化,与其浪费家里的钱继续念书,还不如帮着做些活儿,减轻家中的负担。
后来中考时,又是一次浩浩荡荡的分别。
再后来是高考,县城里只有一所高中,能进去的孩子来自各个村镇,没想到都读到了那个程度,依然有不少人放弃。
路知意的同桌是个其貌不扬的女孩子,但读书很刻苦,三次模拟考试都上了三本线,并且看样子只要高考正常发挥,是可以读一所不错的三本学校的,要知道这在高原地区已经是很不错的成绩了。
但就在高考前一个月,她的父母忽然把她接回家,不让她继续上课了。
那段时间,班主任异常紧张,最后的冲刺阶段不容任何闪失,却还为了她特意请了一天假,自己掏钱坐面包车翻山越岭去了她的家里,和她家长面谈。
原来她家中还有一个弟弟,正在念初中。她的父母认为三本院校学费太贵,又不是重点院校,不愿意浪费钱让她混文凭。
班主任好说歹说,终于劝服她的父母让她参加高考,并且亲自把女孩接回了学校,又鼓励一番。
后来她超常发挥,考上了二本,虽然只超了二本线八分,但好歹是上了线。
班主任高兴得嘴都合不拢,却到了最后才知道,女孩的父母再一次把她接回了家,连志愿都没让她填。
路知意上大一时,在朋友圈看见了她的动态,她结婚了,不久之后又生了孩子。
当她在驾驶舱里紧张地报着各项数据时,当她冲向云霄向梦想无限靠近时,偶尔会想起当初分别的人。
有的人我们一直在错过。
仿佛错过二字便是人生的主旋律。
而这一年,高考来临前的半个月,陈郡伟竟然找上了中飞院。
那天路知意刚从机上下来,垂首听着教员批评。
“不就是遇到气流吗?至于手忙脚乱成那个样子?你都惊慌失措了,机上的人怎么办?要是胜任不了,干脆这时候就退出好了,趁着航校还没投入大成本在你身上,趁着还没签下公司,公司也没下血本培养你!”
越往后阶段培训,教员越严格。
路知意哪怕身为年级第一,在训练过程中也已渐渐习惯被毫不留情地批评一顿,相比起其他人来说,她还算好的。
教员严厉地说了一通后,看她垂首态度很好地认错,也慢慢放松了语气。
“……不是我要对你这么苛刻,是不苛刻不行。将来你毕业了,开始正式飞行,万一遇到紧急情况,一急就不是对自己的生命不负责了,是对客舱里上百人的生命不负责!”
路知意被放走之后,苏洋在不远处等着她,看她精疲力尽的样子,问了句:“又挨骂了?”
路知意点头。
苏洋:“习惯就好,我没有哪次上机不被骂的。反正回回教员都跟我说,就我这样子,毕业的时候不被停飞他就把头砍下来给我当板凳。”
路知意有点想笑,“那你怎么说的?”
苏洋哼了一声,“我跟他说,我等着他的人头板凳。”
这回路知意真笑出了声。
然后就接到了陈郡伟的电话。
他说他中飞院大门口,让她赶紧过去一趟。
路知意吓一跳,这小孩都快高考了,怎么还想一出是一出,说来就来?
“你不上课?”
“今天放假,赶紧来,好不容易抽空来找你呢。”
已到晚饭时间,苏洋等她那么久,就是为了一起吃饭,路知意不想这时候把她打发回去,索性带她一起去见陈郡伟。
小孩这个点跑来找她,干脆一起吃个饭。
结果陈郡伟看见她不是自己来的,反倒多带了个人,不乐意了,“你来就来,干嘛带个电灯泡啊?”
苏洋瞪眼睛,“你是哪根葱?”
路知意赶紧问陈郡伟:“找我有事吗?怎么还跑到学校来了?”
陈郡伟一顿,说:“马上就高考了。”
“那你不好好复习,还到处乱跑?你妈知道吗?”
“……”陈郡伟那个气,“你就不能说点别的吗?”
“说什么?”路知意摸不着头脑。
苏洋倒是从这小子幽怨的表情里看出点什么来,不紧不慢地笑道:“怕是上门求心上人给个爱的鼓励吧?”
路知意:“……”
陈郡伟恼羞成怒:“你闭嘴!”
路知意带着两人去步行街吃了顿干锅,首先摆明态度:“我穷,请不起大餐,两位贵人给个面子,随便吃吃就好。”
结果一顿饭吃得热闹极了。
陈郡伟的主旋律是,求亲亲求抱抱求爱的鼓励。
苏洋的大节奏是,嘲讽他嘲讽他嘲讽他。
路知意忙着劝架劝架劝架,最后发觉陈郡伟大概是这一阵太紧张,憋坏了,发泄发泄也好,便随他去了。
苏洋和陈郡伟旗鼓相当,你还别说,斗起嘴来异常有趣。
一顿饭吃得风生水起,到最后,苏洋笑了,陈郡伟不紧张了,路知意……路知意一个人埋头苦吃,吃撑了。
小孩仿佛又长高了,在夜色里与两人分别。
他终于如愿等来了路知意的鼓励。
他的陆老师还穿着蓝色的飞行学院制服,于盛夏燥热的风里拍拍他的肩,说:“加油,小伟。”
他浑身舒坦,每个毛孔都叫嚣着心满意足,却还是再求了一句:“就这样了吗?这么简单敷衍吗?”
苏洋:“快滚吧你耽误我们一晚上了,你知道开飞机的人有多累吗?”
陈郡伟怒道:“我跟你说话了吗?闭嘴!你以为我高三复习就不累吗?”
苏洋:“那不是因为你成绩不好,所以累吗?成绩好的这会儿都跟瘙痒似的,无所谓好吗?”
掐架的节奏又开始了。
路知意忍住笑,打断了他们,仍是简简单单的结束语:“快回家吧,你这时候还在外面磨蹭这么久,庄姐肯定急了。”
“真的不多说点什么吗?”
小孩星星眼望着她。
她笑了,说:“你知道的,我等你的好消息。”
我等你的好消息。
只这一句,陈郡伟胸口饱满、斗志昂扬了。
就是这一句,支撑着他这一整年。那么多人对他失望、对他不抱任何期望,只有她在等,等他闪闪发光。
就冲这一点,他也一定会给她一个好消息。
可是少年立在夜色里,低头看她半天,也始终如鲠在喉,有一句话迟迟未曾开口。
路知意,你还在想他吗?
*
路知意还在想他吗?
日子太忙,学飞的生活像是在打仗,一上飞机就如临大敌、浑身紧绷,下了飞机就只剩下大快朵颐填饱肚皮,然后上床睡觉。紧绷的弦一旦松掉,就只剩下精疲力尽后的倦意。
她只有做梦的时候有空想想他。
也许是她的确没有那么喜欢他,也许是因为时间这个治愈伤痛的良药,她觉得自己想起陈声的次数并不那么多,一旦忙起来,常会把他抛到脑后。
想起他时,也不是什么痛彻心扉的滋味,是一种不浓不淡的惆怅,心酸有之,伤感有之,却又不至于痛哭一场。
直到大二快结束的那个月,她才终于又一次见到他。
陈声回来了。
去加拿大学飞的那群人都回来了。
一周后,大四生即将毕业,那一个清晨,准毕业生们坐在中飞院绿草如茵的操场上,一拨一拨上台拨须、领证。
赵老头一个个念着大家的名字,看着昔日青涩的面庞成长为今日能够独当一面的飞行员,这样的场景年年都有,他却依然年复一年地感动着。
若是要他说出人生中某一刻不虚此行的瞬间,那一定是眼前这一刻。
他的师长身份、职场头衔,没有什么比得上这一刻的成就感,这就是他来到中飞院的意义,也是他人生的意义所在。没有任何一刻比得上这一刻,这让他觉得自己从来不曾老去,他的心与这群年轻人一起,永恒翱翔在晴空之上。
那一天,路知意站在操场外,隔着铁丝网看着日光下的师兄师姐们。
她看见陈声上台了。
穿着蔚蓝色制服,挺拔如春日的青草,那眉那眼都无比熟悉。他依然是人群里最耀目的那一颗星。
他作为优秀毕业生发言。
他沉稳很多,不再眉眼一抬,目中无人地浅笑,但他开口时,下面的人都笑了,他说:“各位熬过九九八十一难,终于逃脱升天的同窗们,作为和你们一起幸存下来的小可怜,今天我代表毕业生们上台发言。”
你看,他还是那个张狂的人。
路知意站在清晨的日光底下,看着她的师兄,她曾经的意中人,她今日依然仰慕的陈声,在听闻他说出第一句话时,唇角一弯,蓦地笑起来。
也是在那一刻,这一整年都没有掉下来的眼泪如倾盆大雨般簌簌落下。
原来她并不是不想他。
是不敢想。
人人都说年少的喜欢幼稚肤浅,难以维持,可他们都不知道,在她心里,陈声不只是浅薄的喜欢,不只是一个面目好看的年轻男生。
他是她梦想的所在,是她终其一生抬头仰望的晴空苍穹、星辰万千。
她从不后悔喜欢上他。
她想,也许她爱他。
正因为如此,她才要成为一颗橡树。
若有朝一日,她得偿所愿,请让她以树的身份和他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