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陈声把车开进二环的某个住宅区,小区旁就是一座公园,依山傍水,环境优美。
他指指河边的那栋小高层,“我家在四楼。”
四楼已经是顶楼了。
路知意趴在窗口朝那风格雅致、很有几分民国风情的小楼看去,心里暗暗感叹陈声的家境,两个人的差距是真的没法丈量。
“是新小区吗,很漂亮。”她说。
陈声把车驶入地下停车场,“也不算很新,搬来快六年了。”
“以前住老宅?”
“不,以前也住在附近,另一个老一点的小区。”
“为了改善居住环境,所以搬家?”
“不是。我父母在法院工作,以前考虑不周,上班时登记的所有地址都写得一清二楚,后来被有心人查到,总有人上门送礼求情。我爸实在不想不厌其烦地应付这些事情,索性搬了家,又因为住惯了附近,上班也方便,就找了个不远的小区,重新安顿下来。”
他这番话说出口,路知意怔了怔,有些旧时的回忆从压箱底的地方翻涌而起。上门送礼,找法官求情这种事,曾几何时,她也干过。
陈声在自家车位上停好了车,侧头看路知意,她还在出神,丝毫没留意到车已停好。
笑了笑,他抬手在她眼前一挥,“发什么呆?”
她这才猛地抬头,“到了?”
收回思绪,匆忙下车。
想起从前的事,在半路上还飘在半空的心情渐渐沉了下来。
不能再拖了。
走进空无一人的电梯时,路知意深吸一口气,对身侧的人说:“陈声,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很久了。
陈声按下四楼的按钮,“什么事?”
她侧头对上他的目光,笑了笑,“到了再说吧。”
陈声的家很大,跃层式,四楼和楼顶是包含在内,粗略一算,大概上了两百平米。
路知意换上拖鞋,跟在他身后走进去。
如今两人已在一起好几个月,陈声待她也随意许多,一面去餐厅替她倒热水,一面嘱咐:“自己参观,随便转转。”
路知意反倒有些拘谨,在这个明亮雅致的房子里,每一处都是陈声父母精心设计过的,简简单单的北欧风情却处处透着肉眼可见的精致,从装饰壁炉到墙上的画框,从阳台上的小圆桌到书房里三面环绕的内嵌式书柜。
她沉沉地叹了口气,一边再次感叹两人的差距,一面惆怅地想着,她离他究竟还有多远的路要走。
陈声接了杯水,又觉得白开水略寒碜,没有情调,突发奇想要去给她榨果汁。他端着水杯来到书房门口,一只手倚在门框上,似笑非笑地说:“书房里的书你随便看啊,看看我就来。对了,这个书架最顶上有几本相册,你要想看也可以,但是请自觉略过我光屁股时一不小心上镜的小兄弟。”
说完他就去厨房了。
路知意还惦记着要跟他谈谈路成民的事,可一想,横竖就是今天上午了,也不急于一时,便踮脚去够他说的那些相册。
他的父母想必很爱他,每本相册都和百科全书一样厚重,丝绒封面将泛黄的老照片保存得很好,纸张虽然变色了,但每张照片都平整光滑,没有一丝卷边或皱褶。
路知意把相册摊开在书桌上,坐在那一页页看着。
那些回不去的年少时光,悉数被陈声的父母定格于纸上,从他刚出生起眼都睁不开,红通通、皱巴巴的小老头模样,到一两个月大时蹬着腿在镜头前虎头虎脑、左顾右盼的模样。
那时候的艺术照很有趣,照相馆总爱给小孩子在眉心贴个小红点,要么穿得花花绿绿,要么周遭都围上缀满亮片的轻纱,硬是把一个小男孩拍成了娇艳可人小公主。
一整本都是陈声。
路知意歆羡地看着他的童年,心想将来自己有了孩子,也一定要好好记录下他生命的每一道足迹。
第二本相册里,陈声大概是到了上小学的年纪,终于不再是单人照,相册里出现了和家人的合影。路知意翻到第三页时,看到了陈声父母和他在小学前的合照,第一眼还是先看穿着校服眉清目秀的他,然后才去留意他的父母。
陈声长得像母亲,眼睛和嘴尤其像。年轻的妈妈站在他身旁,笑容满面,就连眉梢眼角都透着快乐。这让路知意又多羡慕了几分,她不知多盼着自己也能属于某个幸福的三口之家。
老天待他真是太丰厚了。
可她发自真心感激命运把她得不到的一切都给了他,就好像自己失去的,在她喜欢的人身上得到了弥补。
目光落在他父亲面上时,路知意一愣,感觉有几分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但这不可能。
她长这么大,在入学以前,除了初一那年和路雨一起来蓉城替父亲打点退路,压根儿没来过第二次。
可思绪只到这里,呼吸蓦然一滞。
她猛地站起身来,浑身发冷,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那相片,仔仔细细盯着那个男人。照片是陈声小学入学时拍摄的,因此,男人比六年前要年轻很多。
可是那张脸如此清晰,如此深刻,她就是做梦也忘不了。
路成民入狱后,她与心力交瘁的路雨一同回到镇上,生活周而复始,她依然念书、写作业,按时吃饭睡觉,可人生早已天翻地覆。
无数个夜里,她从噩梦中醒来,眼前还是小院里那摊深红色的血迹。为了保护她,没有人让她见过坠楼后的母亲,待她知晓发生了什么事时,昔日鲜活立体的母亲已经是一捧死气沉沉的灰。
可她见过小院里来不及擦干净的血,偌大一摊,触目惊心。
她总是梦见路雨带着她去蓉城求情的场景。路雨拎着大包小包,卖了家里养的所有牲畜,带着家中仅剩的积蓄,尾随主人一路前来,敲开了那道门。
门开了,穿着衬衣西裤还没来得及换下的男子疑惑地望着她们,在看清路雨手里的大包小包时,眉头一皱,似有所悟,很快说了句:“你们走吧,下班时间不见访客。”
可那门还没关上,就被路雨一把推开。
她将所有东西硬生生搁进门,与男子打起了拉锯战。门内的人坚决不收、态度逐渐严厉起来,门外的人不依不饶,拼命自说自话,力道很大,非要将所有东西都一股脑塞进去。
最后,男人迫不得已挡在门口,声色俱厉地说:“我说过了,我不收礼,不管你送的是什么,土特产也好,茅台五粮液也好,这些都是贪污受贿!这些东西我一个也不会要,全部给我拿回去!”
前一刻还坚持不退让的路雨,在此刻眼眶一红,狠下心,一把将路知意拉到身边,用力按了按她单薄的身躯,“跪下!”
不待男人有所反应,她与年仅十二岁的小姑娘一同跪倒在楼道里。
路知意做梦也忘不了那一天,楼道是阴暗的,仅有一扇小小的天窗,外面的世界光亮宽阔,眼前却一片漆黑。
她战战兢兢跪在路雨身旁,见她一边磕头一边哭着说:“我求求你,求求你了,我哥是好人,一辈子为了镇上的人出头出力、心力交瘁,他当了这么多年村支书,我家越来越穷,从没见他收过一分钱、一份礼。你是好人,是清官,你也知道这样的人心肠不会坏的。他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我们镇上所有人,过了太久苦日子,结果回家才发现女人背着他偷人,他是一时情急,不是故意要杀人的……”
整个狭小的楼道里,只回荡着路雨凄惨的哭诉。她咚咚磕着头,额头一片红肿,声音惨厉不已。
她去拉路知意,“这是我哥的孩子,才这么一点大就没了妈,如今又要没了爸。我求求你,你救救我哥,别判他刑。他要是进去了,这孩子该怎么办?你不看在大人的份上,也求你可怜可怜孩子,她还这么小……”
路雨说着说着,泣不成声,只能拼命磕头。
那一年,年幼的路知意满心凄惶,泪水夺眶而出,却又不敢高声哭喊,只能跟着路雨一起磕头。
她记得上学时,老师教过他们:“人要有尊严,不止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们所有人都一样,轻易不要求饶,不要下跪。除非跪天跪地跪父母,否则绝对不能轻易向他人妥协。”
可那一天,她跪了下去,和路雨一起抛下自尊,向命运的严苛低了头。
男人显然怔住了,前一刻的疾言厉色也没办法继续维持,只能一把拉住路雨,“你起来,有话起来说,这么跪着像什么样子!”
路雨说:“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她难得这样不讲道理,也是走投无路、别无他法了,只能这样做了。
男人死死拉住她,不让她继续磕头,一字一顿说:“孩子还在这里,你让她小小年纪做这种事情,有没有为她着想过?大人的事情,为什么要把小孩牵连进来?”
路雨终于没再坚持,擦干眼泪站起来,拉住了路知意。
路知意年纪虽小,但脑子不笨,见男人话里话外有心疼孩子的意思,不知怎么突然生出一股勇气来,上前拽住他的衣角,泪眼模糊地说:“叔叔,我求求你,不要把我爸爸带走。他是好人,不是故意把我妈妈推下楼的。我求求你,我不想当个孤儿……”
童言无忌,既然路雨不能说、不能做,那么她来。
那一天她翻来覆去说了好多话,只看见男人眼里的同情和无可奈何。但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他终于沉沉的叹口气,在她手背上拍了拍。
他抬头对路雨说:“带着孩子回去吧。按照你说的情况,如果一切属实,路成民够不成故意杀人罪,二审不会维持原判。”
路雨急切地拉住他的手,“那他会怎么样?”
“结案以前,我无可奉告,但是无论如何,情况不会比之前差。”男人从门口拎起那些大包小包,递还给路雨,“我就只能透露这么多了,这些东西你拿回去。”
路雨不肯拿走,非要把它们留下来。
最后还是男人板起脸来,“如果你不拿回去,路成民可能会因为企图行贿,被额外定罪。”
路雨这才不得已拿回了那些东西。
那天归去时,路雨一路无言,只是紧紧拉着路知意的手。若不是别无他法了,她死活也不会让路知意出面受这个罪。
路知意倒是满心欢喜,她想,爸爸终于没事了,那个法官真是好人,答应他们不会把爸爸抓走。在她的观念里,路成民很快就要回家了,即使没有了妈妈,至少她还有个爸爸。
然而事情的结果与她所预期的完全不同。
一周后,二审判决书下来了,她与路雨站在蓉城中级人民法院里,看见路成民戴着手铐站在被告席,最前方的法官宣读了审判结果:路成民因意外伤人罪,被判刑六年。
她看见穿着制服的公安民警把路成民带走,押向门外,带去某个一道铁门就能将她和他从此隔绝开来的地方。那一刻,路知意情绪失控了。
她从座位上猛地站起来,指着最前方摘下眼镜的男人:“你说谎!你说谎!”
小姑娘的声音尖利刺耳,是从瘦小的身躯里迸发出来的恨意与恐惧。她还以为父亲就快回家和她团聚了,她还以为所有的苦难都过去了,她把那日楼道里的男子视为神明,他慈悲而有怜悯之心,答应将她仅剩的父亲还给她。
可他说谎。
她不顾路雨的阻止,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她只是指着法官死命尖叫。
“你答应过我把我爸爸还给我!你不讲信用!你这个骗子!你不得好死!”
“你会被天打雷劈!我一辈子都不会放过你的!”
那一天,她吼到声嘶力竭,说了无数更恶毒的话,童年无忌,失控的孩子恨意饱满,是全身心地想要将整颗心都掏出来,让世人看看她的委屈和愤怒。直到保安进来要强行将她拉出大厅。路雨护着她,不让保安动手,只能亲自将张牙舞爪的小女孩抱出去。
后来路知意大病一场,回到镇上发了三天高烧,醒来时,只有路雨陪在身旁。
书房里,路知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那张相片,浑身冰冷。
她一向觉得命运待她过于苛刻,年幼失去双亲,生活贫穷窘迫,直到遇见陈声,才终于慷慨解囊,给了她些许阳光。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疾风骤雨竟然还未来临。
直到此刻。
他的父亲,竟然是当年那个法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