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路成民回到车站附近的小酒店时,路雨已经收拾好东西候在一楼大厅里了。下午一点之前不退房,就要多付一天房费,她一直坐在大厅沙发上等着路成民回来。
事实上她也没去过中飞院,这回来了蓉城却没去看看路知意,也是想把空间留给这对父女。
路成民回来时,唇角带着柔和的笑意,显得那整张憔悴的老脸都有些容光焕发。路雨松口气,心道毕竟是父女,三言两语,隔阂冰消雪融。
两人赶了周五的末班车回甘孜。
路知意在晚上八点接到路雨的电话,得知他们已经到家了,有些惆怅地一头扑倒在书桌上:“要是能跟你们一起回家就好了。”
路雨在那头笑,“好好念书啦,尽想些有的没的。在学校吃得好、玩得好,都是些同龄人,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旁边插进来路成民的声音:“让她安心学习,还有一个多月就放暑假了,到时候再回来。”
他站在小楼后面的猪圈外头,从桶里舀了一大勺拌好的玉米与青菜叶子,哗的一声倒进食槽里,一群黑乎乎的小猪一拥而上,呼哧呼哧抢饭吃。
路雨就在他旁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路知意在那头问:“才刚回家就忙着干活,吃饭了没?”
“几只小东西还饿着,我们哪敢吃?”
又聊了片刻,路成民催促路雨挂电话,让路知意好好学习。
路雨也是忍俊不禁,依言挂了电话,笑话他:“又不是高中生了,成天忙着题海战术,大学生也有自己的生活,该放松就放松,好好享受青春,你还把她当小孩子呢?”
路成民低头看着围栏里的藏香猪,个个都是小猪仔,一丁点大,活蹦乱跳挤在一处,恨不能钻进食槽里。
他苦笑了两声,“走的时候她还是个小不点,回来的时候都长这么大了……”
该尽父亲的责任时,他不在,如今想对她好,又有点迷茫,不知从何下手。
路雨知道他心中所想,安慰了一句:“你也别急,毕竟这么多年没在一起生活,难免有点不适应,还是顺其自然吧。”
*
大一下期,跑操比刚入学时轻松许多。都说新生刚入门,得有个下马威,如今下马威已经给了,陈声也乐得轻松,谨遵赵老头的吩咐,每周一到五跑操,周末休息。
晚上九点,他带着众人跑操完毕,挥手解散。
路知意跟着苏洋一起往操场外面走,被他一口叫住:“喂,路知意!”
除了路知意和苏洋,还有不少人一起回头看着他,带着兴致勃勃的眼神,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武成宇哀怨悲伤的目光。
陈声一顿,面无表情地说:“你刚才有个动作做得不标准,留下来重做一遍。”
“……”=O=
路知意:“哦。”
众人一脸揶揄:哦???
苏洋笑了两声,不紧不慢地拍拍路知意的肩,“去吧,你陈师兄要手把手教学了,你注意点啊。”
路知意:“注意点什么?”
“别让他趁教学之便,行苟且之事。”
“………………”
路知意还是不适应大庭广众之下和他以谈恋爱的名目出双入对,他大名在外,只要当众走在一起,一定招来无数双眼睛。事实上不管路人知不知道陈声此人,他这张脸难免引人注目。
她故作正经地走过去,停在陈声面前,顶着众人热辣辣的目光,认真地问了句:“师兄,哪个姿势不标准?”
隐约听见周围传来一阵哄笑声,她面上有点烫,还继续装傻。
陈声看她片刻,嘴角一弯,不紧不慢地说:“还装?”
他好整以暇拉住她的手,往操场外面走,“谈恋爱的姿势不标准,来,师兄教你。”
哄笑声又热烈了几分。
大抵热恋中的年轻人都和他们一样傻气,从前没有牵挂时,每次到了门禁点,目睹宿舍楼下难舍难分黏在一起的男男女女们,陈声也好,路知意也好,都颇为不适。其一觉得这么旁若无人地亲热,丝毫不顾及他人观感,实在有碍瞻观。其二是不理解,不就回去各自睡一觉,第二天又能欢天喜地见面了,干什么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说不定就连梦里也能在一起呢。
直到今日身陷其中,才忽然明白,感情这种事,原本就是不讲道理的。
《霸王别姬》里,陈蝶衣说:“说好了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都不行。”
于是寒冬苦夏,小情人们都愿意一圈一圈这么不知疲惫绕操场、逛校园,也许话题都说光了,也许只能捡些有的没的胡乱说着,陈芝麻烂谷子也好,总之就是舍不得分别。
但愿前路无止境,且踏月色数星辰。
他们也一样。
也就是在这样的夜色里,路知意下定决心要对陈声说清楚,家中的事,别人瞒得住,却瞒不住陈声,如果前路真要并肩走下去,早日说清对她和他都好。
可她还没开口,陈声就先扔了个□□。
“这学期期末,我要去加拿大实飞。”
路知意一愣,“去多久?”
“短则半年,长的话,一年吧。”
“那不是大四快结束了,才回得来?”
“怎么,舍不得我?”他似笑非笑低头看她。
路知意问:“是学校的项目?”
“是啊,差点就没我的名额了,我大一马克思挂了科,文件上明文要求不许挂科。要不是赵老头帮我周旋,给我找了个干部名头让我来带大一的新兵蛋子跑操……”
“你就不能去加拿大了?”
他侧头看看路知意,轻笑两声,“我就遇不见你了。”
“……”
话题不知不觉就被岔开了。
路知意又替他欢喜又替自己忧伤,“加拿大好啊,飞行条件不在话下,又是国家出资培养飞行员……中飞院再好,毕竟赶不上荷枪实弹的国际飞行基地。”
陈声:“既然加拿大那么好,你的表情为什么这么狰狞?”
路知意看看他,想了想,说:“我听说欧美的女生都挺开放的。”
“然后呢?”
“然后胸也挺大,身材够火爆。”
“……”
陈声眯了眯眼,“路知意,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肤浅的人?”
路知意说:“谁知道呢?头一回在食堂见面,不是你说你对我这种胸肌还没你发达的高原红不感兴趣吗?”
“哦,那是我失算了,现在发觉你虽然胸肌没有很发达,但比我还是绰绰有余的。”
“???”
路知意心道:你又没碰过,怎么知道!
这话她可不敢说,没那脸。
陈声却好像知道她心里所想,扯了扯嘴角,“这种事,非要上手才知道?抱一下,接触面积也能说明问题。”
路知意一把捂住他的嘴,拉着他一阵狂奔,“你闭嘴!”
他笑两声,睨她一眼,“这可是你先提的,老古板。”
老古板路知意,就这么被岔开了话题,最后回到宿舍才记起,其实她是有很严肃的事情要向他坦白的。可父亲的事情是很正式很难于启齿的,她却并没有非常担心陈声的反应。
她与他走到一起,自当知道,他从不是会在意家世背景的人。唯一担心的是,他会不会因为她瞒他这么久而生气。
应该不会吧?
她在被窝里翻了个身,收到陈声的截图,微信界面上,她的备注被他改成了:胸肌比我发达的老古板。
她回复一串:………………
又笑了笑。
对他,她充满信心。
那就明天说。
明天一定一五一十跟他坦白,撒个娇,插科打诨,他只会心疼,不会生气。
寝室里熄灯后就陷入一片黑暗,床上的人各怀心思。
路知意在被子里摆弄手机,赵泉泉就在床上不动声色往她那瞧。
手机亮了。
路知意笑了。
敲屏幕的细微声音。
捂着被子傻乐。
她那么高兴干什么?真以为自己的事情瞒天过海,进了中飞院,傍上个陈声,就成人生赢家了?
赵泉泉没吭声,躺在那,脑子里浮现出五花八门的念头。
要说出来吗?
可仔细想想,她虽然看不惯路知意一条穷命,走得如此平坦顺畅,但他们两人其实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她真的要把路成民坐牢的事情爆出来,毁了路知意的前程吗?
政审作假,这不是小事情。
学校如果知道了,会怎么处理?她会被开除吧?说不定会因为这事拥有永久的污点,将来找工作都成问题……
赵泉泉模模糊糊想象着未来的事情,又退却了。
不成,那也太狠了。
*
陈声选在周五告诉路知意去加拿大的事,其实并非偶然。
早上,赵老头把他叫去办公室,说了第二批学员一周后就要准备出发去加拿大了,签证与文书都批了下来,让他好好准备。
陈声在这时候改变了主意,说想第三批,也就是暑假再去。
到那时候,反正她也要回家,他与她隔着六小时的车程无法见面,不如选在那时候飞加拿大。六小时与十三小时,总之都是见不着面。
赵老头眉头一皱,“给我个理由。”
陈声说:“私人原因。”
“私人原因?说不出个理由,随随便便就要改期,你当我这是哪里?菜市场?想讨价还价动动嘴皮子就行?”赵老头气得拍桌板,“我看你是没人管的日子过太久,我纵容你,把你纵容得无法无天了!”
陈声不吭声。
赵老头骂他半天,唾沫星子飞了一桌子,最后眼一眯,“是为了大一那姑娘吧?”
陈声看他一眼,认了:“是。”
“嗬,看不出,你还是个多情种子!”
陈声不卑不亢,“我也没看出,您还是个八卦老头。”
赵老头气得又是一阵拍桌。
陈声还劝他:“这是学校公物,您注意点。别到时候报上去要换桌子,人家一看是被您拍坏的,说您对下脾气差劲,动不动就发作一通,这影响多不好?”
吹胡子瞪眼睛也缓解不了赵老头的心理阴影。
最后大眼瞪小眼半天,陈声认命地交代了。
“大一的不是下周就要开始上模拟机了吗?我想亲自带一带她,有个好的开始。等我走了,她练好模拟机,大二就能提前开始实训。她成绩拔尖,大三想必是能去加拿大的,这么一来,路就很顺了。”
赵老头斜眼看着他。
陈声投降,认错:“这事是我不对,想一出是一出,但第二批第三批去加拿大的,文件签证也都是一起办的,您就把我从名单上挪一挪,也不碍什么事,您就成全我吧。”
“我成全你,那谁来成全我?朝令夕改,我这老脸往哪搁?”
陈声看他脸色缓和了,话里有转机,蓦地一笑,声色从容道:“这回去加拿大,我给您拿个最佳学员回来,怎么样?”
怎么样?
怎么样个头啊!
赵老头头疼死了,狠狠剜他一眼:“那是替我拿的吗?狗东西,我做的什么事情不是为了你好?你以为拿个最佳学员回来,哦,我有奖金啊?还不都是你的好处!”
陈声点头:“我当然知道您为我好,您比我亲爷爷对我还好。”
“我呸,少拍马屁我告诉你!”赵老头又瞪眼睛,“叫你家老爷子知道了,改天登门劈头盖脸骂我一顿拐走他孙子,嗬,我可不敢跟我们大专家横!”
话是这么说,那句亲爷爷,他还是听得很满意的。
*
周六上午,路知意一大早就被陈声拉上了车。
“去哪?”她叮嘱他,“别忘了,下午我还要去给你弟补课。”
“耽误不了。”
“那总得告诉我去哪里吧?”
“去了就知道。”
“不说我就下车了。”她威胁他。
陈声从瞥她一眼,“脾气越来越大了。”
“到,底,去,哪!”
“我家。”
“???”
面对陈声的轻描淡写,路知意顿时傻了眼。
“去你家干什么?停车,停车!”
陈声嗤笑一声:“瞎紧张什么?我爸妈最近忙死了,省里有新的文件下来,法院里头都在加班,他俩都好几个星期没有周末了。”
他目视前方,在红灯处停了下来,侧头对她说,“你们下周要上模拟机了,去我家拿几本书,还有我大一时候的笔记。”
路知意一怔,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睛。
陈声眉梢眼角都挂着浅浅的笑意,明明是轻狂的语气,听起来却又再理所应当不过:“路知意,有我在,今后能少走点弯路就抄捷径吧。”
她心下一动,不愿承认此刻的他真是闪闪发光,可大概眼里的欢喜已经掩饰不住她泛滥的少女心了。
不过路知意还是有点不放心,再三确认:“你爸妈真不在家?”
“不在。昨晚打电话还说今天要加班。”
她松口气。
陈声揶揄她:“丑媳妇也得见公婆,你放心,我爸妈和我一样,从不以貌取人。”
路知意:“说谁丑?”
“我,我丑。”他从善如流。
周六的蓉城车流拥堵,热闹极了。
途经市中心的繁华路段,年轻男女们逛街的逛街,约会的约会,春熙路堵了又堵,IFS的大厦上那只巨大的熊猫趴在楼顶,憨态可掬。
陈声专心开车,路知意没有说话。
她趴在窗口朝外看,幻想将来的人生会是何种模样,也许顺利的话,她能进入民航,签下一家不错的公司,用未来的十多二十年一步一步从副机长往上爬。她需要考无数的证,飞满几千几万的航程,可一想到未来的日子她属于头顶的晴空,就觉得无限美好。
若是老天待她不薄,也许她会和陈声就这样走下去。
哈,飞行双侠听上去有点土。
可想想就开心。
他穿制服的样子很好看。
她也想穿上那一身白,彼时再站在他身侧,会是怎样的一幅场景?
没有航班的日子,她也和他来春熙路逛一逛,去太古里看看夜色中的火树银花,吃一顿价格不菲的情调西餐……
她梦想中的生活就在眼前,就在那群年轻的身影上。
也许过不了几年就会实现。
陈声看她呆头呆脑望着窗外傻笑,有几分好笑:“对着外面傻笑什么?”
她蓦地回头,有几分欢喜,几分惆怅,“你说,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这是热恋中的人都会问出口的话。
为今日的相伴而欢喜,又忍不住担心将来会分离,上一秒还欢天喜地,下一秒就能泫然欲泣。她的内心也住着那个小姑娘,她喜欢他,也忍不住杞人忧天。
陈声笑了,“路知意,你在向我要一个承诺吗?”
她一怔,又摇头,“还是算了,承诺这种东西,说的时候是真心的,要反悔了,也没人拦得住。”
他唇边笑意渐浓,“这样啊。”
她低低地叹口气,心道顺其自然吧,是她的总是她的,不是她的拦也拦不住,总会飞走。
可下一秒,陈声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伸过来握住了她。
他目视前方,轻声说:“路知意,人生很长,别的承诺我给不起,但有一点还是能做到的。”
蓉城的五月,春熙路的熙攘人群,年轻的男生开着车,侧脸沐浴在窗外的日光下。
他说:“我这人,懒,怕麻烦,所以二十年来,连我的臭脾气也一成不变,什么事情都是认准了,就不撞南墙不回头。”
侧头冲她懒洋洋一笑,“包括喜欢你。”
路知意笑起来,整颗心都被他击中,四分五裂,星星满天。
笑够了,她抽回手,没好气地说:“看路!用心开车!”
扭头再看窗外,年轻的人群来来往往,其中仿佛也有她与他的未来。
未来可期,恨不能按下快进,下一秒就能抵达。可若真能快进,又舍不得错过和他在一起的每一秒。
那一刻,路知意是真的以为,世界很小,未来很近,一眨眼就能和心上人天荒地老。
可命运时常书写着拙劣的脚本,仿佛没有波折、没有坎坷,人类就会忘记它的强悍与威力。
这一天,路知意头一回迈进陈声家中。
她遇见了在加班中途因身体不适而回家休息的陈宇森,生活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