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颗心

第四十一章

夜间的山顶潮湿不已, 云雾盘绕, 脚下的泥土全都被染成了松软的稀泥。

路很陡, 哪怕路知意一个人走在上面也很费劲, 更别提她还架着个陈声了。

两人费力地抓住那少得可怜的灌木, 路知意踩稳了,又努力拉扯陈声。他左脚扭伤,使不上劲, 两人跌跌撞撞, 走三步滑两步。

短短十来米, 爬上去竟用了十来分钟。

终于踩在踏实的山顶上时,路知意松了手, 扑通一声坐在地上, 大口喘气, 已然精疲力尽。

陈声也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侧头看她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凝神片刻,从外套口袋里拿出纸巾,递给她。

路知意只看了一眼, “不用。”

又恢复了先前那冷若冰霜的态度。

陈声看着她,低声笑了笑, “路知意, 我们俩是不是也算得上差点就生亦同裘,死亦同穴了?”

毕竟也盖过同一床被子,从悬崖峭壁上互相扶持着归来。

他指指那山悬崖, “要是刚才掉下去,你猜被人发现之后,会不会说我俩殉情?”

久久没等到她的回答,陈声顿了顿,但胸口那团火越烧越旺,终于烫得他开了口。

“路知意,我知道你还在生我气,歉我道过,但现在回想起来,不够诚恳。那天说了那么多伤人的话,是我不对,但那些话并不是我的本意。”

“……”

“我这人,不可一世,一路走来顺风顺水惯了,从来不懂得失败是什么滋味,眼里只有自己。可刚才摔下去,爬不上来,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我才忽然开始后怕,万一没有人发现我不见了呢?万一没人来救我呢?”

他说:“我在想,如果我就这么死在那,我最遗憾的是什么。”

这话在崖边已经说过一次了,可他还要再说一次。

“路知意,我还有话没告诉你。”

路知意却没说话,只仰头望着天,半晌才轻声说了句:“星星出来了。”

陈声亦抬头看天,原本想说星星有什么好看的,他有更要紧的事想告诉她,可仰头的一瞬间,话音戛然而止。

同一片天,高原上的星星竟和城市里的全然不同。

他们坐在海拔接近四千米的红岩顶上,抬头一看,星河漫天。

原来人在高处,是真的离星辰更近一步了,没有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没有不夜城的辉煌夜色,此处什么也没有,一片漆黑。可陈声生平第一次发现,原来真正的夜色是不需要人间烟火点缀的。

过去看到的是城市里寥寥无几的星星,今日所见,是深蓝色苍穹如幕布般蔓延眼前,星河陡现,耀眼到令人屏息,令人震撼,令人词穷。

云雾散尽,明珠漫天。仿佛伸手便能触到其中一颗。

陈声静默地望着这一幕,听见路知意在耳边轻声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现在换我来说。”

“我知道我比起城里的女生来说,土里土气,眼界匮乏。我没有光鲜亮丽的外表,没有白净好看的皮肤,我甚至做惯了农活,浑身上下都是贫穷的烙印,可是陈声,我从来不觉得这是我的缺点。”

他慢慢地收回视线,侧头看她。

路知意依然望着天上,平和而从容,有风吹过,她散落耳边的发尾被吹得烈烈飞扬。

“因为我知道,哪怕她们生活得锦衣玉食、花团锦簇,可她们抬头时望不见这样的星河,清晨时也看不见这里的云瀑、日出。她们没听过牦牛饮水时会唱着怎样欢快的歌,也不知道路上开满的花哪一朵叫什么名字。她们没有抱过刚出生时胖乎乎的小猪,也不知道费劲千辛万苦爬上这样高的山峰是为了什么。”

她侧过头来望着他,笑了,“可我知道。我是山里的孩子,我知道伸手就能摘到的星星有多亮。”

她伸出手去,在半空中收拢五指,轻飘飘的一个姿势,仿佛将星辰纳入手中。

然后笑了。

“你不觉得奇怪吗?明明是同一片天,为什么在城里的你,和在这里的我,看到的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星河?”

陈声望着她,很久很久没说话。

山间真冷,刚爬上来出了一身汗,被风一吹,像是要结冰。脚踝扭伤的地方一阵阵疼得厉害。

可这些都不及他胸腔里的波动来的剧烈。

他望着她,说:“路知意,星星不在天上。”

在她疑惑地朝他投来目光的那一瞬,他伸手拉过她,吻上了她下意识闭上的眼睛。

温热,颤动,睫毛像蝴蝶振翅。

路知意反应过来后,立马伸手推开他。

他笑了,说:“在这里。”

他一瞬不瞬望进她的双眸。

哪有什么星河漫天?星星只有一颗,在她眼睛里。

气氛有短暂的凝滞,路知意平静地擦了擦眼睛,仿佛要擦去他留下的痕迹。

“陈声,我并没有原谅你。”

他说:“我知道。”

“我以前没有自卑过,我穷,一无所有,活得像野草,但这些都是我引以为傲的东西。因为一无所有,所以懂得为想要的一切去挣扎奋斗。”路知意静静地看着他,“旁人说什么做什么,好比唐诗看不起我,好比赵泉泉看我的眼神,这些我都不在意。”

“直到遇到你。直到亲耳听见你说出那些话,我才知道我并不是不在意。”

人活一世,又不是一座孤岛,哪可能不食人间烟火,对他人的轻蔑毫不在意?可那些目光只能是来源于和她毫不相干的人,不能来自她在意的人。

她在意他。

她钟意他。

她仰慕他。

她从看不起他,到逐渐开始依赖他,并且毫无自觉。

路知意摊开手,借着手机的光线展示出自己的贫穷,“你看,我们差别多大。”

这双手布满薄茧,粗糙不已,偶有伤痕,肤色偏深……

她的目光落在陈声那白皙纤长的手指上,他曾用那双手背过她、拉过她,握住方向盘送她回家,从车窗里伸出来漫不经心挥舞两下,在开水房里替她系上围巾,抓住她的手腕用力咬上一口……

过往铺天盖地袭来,她想哭,想笑。

年少时同龄人早熟,藏着掖着的喜欢,她从来不知是何物。晚熟如她,一心读书,盼着从大山里走出去。可走出去后,她终于尝到这姗姗来迟的感情。

可没人告诉过她,这感情并非全是欢喜,在她的贫穷与卑微之后,还藏着苦涩,藏着自卑,藏着患得患失,藏着怯懦退缩。

陈声攥紧了手,心脏一阵紧缩。

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路知意。”

“是我一时鬼迷心窍,知道小伟对你动了心思,心里又急又气。我只是为了打消他的念头,随便说点什么都好,只要他不再纠缠你。我是一时情急——”

脑子里乱糟糟一片,他理不清个头绪,想把它们一股脑说给她听,可二十年来疏于交流感情,很多话卡在喉咙里,反倒失去了侃侃而谈的能力。

他想去握住那只饱经风霜的手,却见她轻飘飘收了回去。

路知意静默地与他对视片刻,摇头说:“你不是一时情急,那些事实都在你心里,你没有因此看不起我,但你都承认了它们。”

“我黑,平庸,不好看。家里穷,养猪放牛,还有这样一双手。我和身边的同龄人格格不入,没有好看的衣服,没有漂亮的妆容。我一心扑在学习上,可不管怎么勤奋努力,都不及你的天分和聪明。”

“陈声,很多话说出来时不经大脑,反而更真实。”

她扬起嘴角,轻声问他:“你要知道,像我这种一无所有的人,一旦拥有了什么,是死也不会松手的。你想好了吗,你真的要接受我的一切?我的好,我的坏。我的贫穷,我的一无所有。”

陈声想说点什么,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知道她原谅不了他,因为就连他也原谅不了他自己。无意中的伤人,最为致命。偏偏他一击即中,还击中了要害。

那些念头翻来覆去很多遍,他只说出一句:“路知意,我没有看不起你。”

路知意点头,“我知道。”

她站起身来,“差不多了,回去吧,再待在这该冻出病了。”

她弯腰去拉陈声,想扶他回去,可陈声不愿就此罢休,用力把她朝身边一拽,她便猝不及防跌倒在他身上。

他还有话没说完。

与此同时,凌书成在片刻前发现帐篷里意外消失的两人,穿好衣服走了出来,开着手机上的电筒,一路寻来,蓦然看见叠在一起的两人。

起初没看清,他下意识把灯光朝那一团黑影照了过去。

下一秒,对上路知意和陈声的目光。

凌书成手一抖,险些没把手机扔了,好不容易拿稳了,捂着眼睛怪叫一声:“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打扰了打扰了!”

然后转身就往帐篷跑。

跑到一半,他想起什么,又回头叮嘱:“大冷天的,野战虽刺激,千万别冻病了!”

转回去,没过两秒又扭头,再添一句:“记得做好安全措施,别闹出人命了啊!”

“……”

交心的时刻异常短暂,稍纵即逝。

没多久,帐篷里的人都穿好衣服出来了,听路知意讲述了陈声险些跌下山崖的过程,个个都瞠目结舌。

凌书成笑嘻嘻地冲路知意说:“美女救英雄,干脆你让陈声以身相许得了!”

有人立马跳了出来:“我武成宇第一个反对这门亲事!”

李睿:“你凭什么反对?”

于涵:“凭你这壮硕的身躯,发达的四肢?”

张成栋:“和你这简单的头脑,死绝的浪漫细胞?”

武成宇:“???”

换做平常,陈声一定会加入嘲讽大军,给予致命一击。可今天,他没有再说什么。

他和众人一起坐在湿漉漉的地上,仰头看着那一片壮丽的星河,慢慢回想起李睿在大巴车上说过的那一席话。

李睿说,武成宇从上学期开始就喜欢路知意了,在她还没有展示出过人的成绩时,在她皮肤最黑高原红最艳丽时,在无人发觉她的美时。

有那么一刻,陈声忽然记起自己那日对陈郡伟说的气话,说来奇怪,因为话不过脑,他转头就忘,这些日子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

可这一刻,他悉数回忆起。

他看着那璀璨星河,苦笑片刻。事实上他还不如武成宇。

傲慢如他,根本配不上路知意。

可那又怎么样?

拖着一条肿的老高的腿,他和众人看了大半宿星星,他人看的是天上星,而他看的却是眼前人。

看着看着,陈声心不在焉地想,是他错了,道个歉如果不能让她消气,那就另想办法找补。

横竖今天为了排泄,差点滚落山崖,老脸都丢尽了。

也不差这点了。

最后裹着被子挤进帐篷,躺在她身后时,他破天荒没去画圈圈,也没去拉扯她的头发,规规矩矩睡在那。

路知意觉得后脑勺一直有道火辣辣的视线,大有要把她点着的趋势,最后迫不得已回头低声呵斥:“不睡觉,瞪着我干什么?”

陈声:“静思己过,忏悔自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