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颗心

第十五章

众人在警察的押送下,很快出了停车场。

前一阵还躺在马路中央的凌书成已经没了人影,等在那的路人见陈声来了,迎上来说:“我见他伤得厉害,已经让出租车送他去医院了。”

陈声一顿,松口气。

这下好了,罪魁祸首不见了,最好三个人谁也不用记过。

虽是聚众斗殴,但一群人伤的伤,“死”的“死”,民警分两拨,直接开车送人上医院。

路知意全程装死,进了医院就被送进急诊室。

全程,陈声都背着她。

下警车的时候,他没注意,把她撞在门框上了,咚的一声,正中脑门儿。

路知意险些叫出来,果断一口咬在他肩膀上,阻止了那一声。

反倒是陈声冷不丁被咬一口,叫出声来。

警官回头看他,“怎么了?”

陈声嘴角抽了抽,“……脚崴了。”

背上,路知意装死装得很彻底。

终于进了急诊室。

医生查看片刻,下了结论:“没有大碍,都是皮肉伤,应该只是脱力了,又受了惊吓,再加上有点感冒,才晕了过去。”

转头嘱咐护士:“你给她包扎一下,我去看看那边。”

受伤的可不止路知意,隔壁还躺了一群挂彩的家伙。

民警也挺细心,担心两拨人又起了冲突,还专程让医生把他们隔开。那边人多,自然多几个民警看住。路知意这边,就她和陈声,遂只有个姓赵的民警跟着。

赵警官见问题不大,也不再去看躺在床上的女生。

站在床尾,掏出笔记本,问陈声:“怎么回事?”

陈声瞥了眼床上一动不动的人,拿出了在路上想好的说辞。

“我和我女朋友是中飞院的学生,今天晚上在步行街吃完晚饭,刚出餐厅就看见那群人,气势汹汹把一男生往地下停车场里拽。我俩跟上去,就看见他们拿钢管拿刀子的,把人往死里打。我们怕闹出人命,就上去救人,结果被他们反过来打成这样——”

他握紧了手心,垂眸去看床上的人,一脸担忧。

语气里也有难以掩饰的愤慨和心疼。

床上的人动了动,面部肌肉没能控制好。好在他眼疾手快,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脸,挡住了警官的视线。

这在赵警官看来,不过是对女友的心疼爱抚。

他没注意到女生的动静,抬眼问陈声:“九个打一个,你们为什么跟上去?哪来的胆子救人?”

陈声从容答道:“他们打的那人也是中飞院的学生,我在学校里见过几次。都是校友,被人在校门口欺负成这样,我不能坐视不理。”

“校友?”赵警官笔尖一顿,“叫什么名字?”

怕凌书成被叫去警察局录口供,事情闹大,陈声摇了摇头。

“不认得,只是见过几次,比较面熟而已。”

赵警官又往本子上添了几笔,“你们俩中飞院的,哪个学院?哪个班?学号姓名都告诉我,这事得跟学校通报一声。”

陈声一点没犹豫,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好在他那有大一新生的名单,路知意的学号好记,前面几位数是年级,末尾四位0107,他看过一遍就记下了。

他俩这也算是见义勇为,赵警官的态度温和下来,口供算是完事。

临走前,叮嘱了两句:“让小姑娘好好养伤,见义勇为是好事,但下回可得好好掂量掂量,别弄巧成拙,反而把自己弄伤了。”

陈声点头,“谢谢赵警官,今天真是麻烦你们了。”

还挺懂礼貌啊。

赵警官越发客气,毕竟隔壁那群人自打进了医院就开始吵闹,隔着一堵墙还能听见动静,不配合警官,不配合医生,一直嚷嚷着要走。

反观自己这边的两个年轻人,可真是天壤之别。

他又说了句:“不用客气,隔壁还有得忙活,我去看看。”

随即转身往外走。

陈声把他送到门口,关上了门。

再回头,立马对上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

床上的人用没受伤的胳膊支着身体,坐起来,“走了?”

“走了。”

她一溜烟爬下床,“行,那我们也走吧。”

正欲站起身来,却被人一把攥住胳膊,拦住了。

陈声看着她,“路知意,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

“九个打两个,你跑进来干什么?”

“……”

“送死来的?”

路知意抽回胳膊,“那你呢?你跑进去干什么?也是送死去的?”

“我那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她反问。

“那是我室友,是我兄弟,我不能见死不救。”陈声不耐烦地瞥她一眼,“你跟他非亲非故,干什么赶着送死去?”

路知意平静地望着他,“不是室友,不是兄弟,就该见死不救了?”

“……”

“换做路边的阿猫阿狗,奄奄一息快死了,我也救。”

“行了,你不打个电话给你室友,问问他现在怎么样了?”说着,路知意也伸手摸自己的手机,上面有苏洋的未接电话,好几通,“晚□□没去就算了,你这督查也不去,叫人白等一晚上,明天书记问起来,自己想好说辞吧。”

陈声笑了两声,“还用我想说辞?明天警察就去学校通报我们聚众斗殴了。”

路知意上下打量他一眼,素来干净整洁的人,如今头发乱了,衣服脏了,脸颊上还有打架时留下的伤口。

想必是钢管边缘擦伤的,破了皮,有点渗血。

她毫不留情地说:“聚众斗殴?你确定不是聚众被殴?”

陈声:“……”

面子挂不住,他绷着脸反驳:“瞎说八道什么?没见我把他们打得胆儿颤?我一个——”

话没说完,手肘被人一捏,疼得他嘶的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你干什么你?”

路知意是专程照着他手肘上那块脏了的地方捏的,打架时她看得很清楚,那一处被钢管男用力砸了下,想必伤得不轻。

“把他们打得胆儿颤?打架没多厉害,嘴上功夫数你第一。”

她懒得多说,看笑话似的,瞥了眼他那狼狈的模样。

走了。

陈声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上不下来不去的,最后也只能快步跟上去。

这女人真是,眼睛毒,心肠更毒!

*

陈声在走廊上给凌书成打了个电话,他也在人民医院,五楼骨科。

“照了个片儿,腿骨骨折了。”

陈声骂了句:“活该。”

想直接上楼,看了眼一旁的路知意,顿了顿,才对那头说:“这会儿在干什么?”

“打石膏。”

“今晚回寝室吗?”

“住医院吧。”

被打成这样,鼻青脸肿的,凌书成没脸回去。更何况宿舍都是上床下桌,他这腿上打了石膏,哪里爬得上去?

陈声说:“那你先待着,我一会儿买点洗漱用品,再带点吃的喝的给你。”

那头的人立马蹬鼻子上脸,“我受伤了,得补补,医生让我多喝猪蹄汤。你让老板弄个蘸水,别放香菜,多放点蒜和——”

“再见。”

“诶?陈声我话没说完——”

“嘟——”

挂了电话,他带路知意往外走。

路知意被电话内容逗笑了,走出了医院大门,和他一同停在路边上。

夜风很大,吹在脸上像刀子,还呼呼往脖子里钻。

蓉城像个不夜城,路灯排成一线,照亮了头顶的整片夜空。医院附近不少商店,洗漱用品、吃的喝的,应有尽有。

陈声伸手招了辆出租车,把门拉开,“进去。”

夜里九点半,公交车已经收车了。

路知意想省钱也没办法,只得坐了进去,正准备抬头道别,哪知道“你回去吧”还没说完,就见陈声也钻了进来。

“……你不是要回去看你室友吗?”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把手腕上的表凑到她跟前,短暂地停留几秒钟。

路知意摸不着头脑,看了眼表,亮闪闪的表盘上有几个小小的字母,电视广告上倒是见过,好像中文是叫西铁城。

她以为他在展示名牌手表,便客套了一句:“挺好看的。”

陈声:“……”

真想扒开她的脑袋看看,这奇怪的脑回路是怎么长出来的。

“太晚了,先送你回去。”他瞥她一眼,算是解释。

路知意愣了愣,视线在他脸上多停了片刻。

那眼神太直接,隔着这样近的距离,明亮清冽,有疑惑,也有惊讶。

陈声挪开眼,嗤了一声,“你以为我在干什么?”

“秀手表。”她倒是诚实。

他没好气地说:“是吗?那你也是很优秀啊,来自高原的土霸王,居然还认得Citizen。”

路知意沉默不语。

他话音刚落,又有些后悔,见她不说话了,后悔加剧。

扭头看窗外,短促地说了句:“只是玩笑话。”

路知意顿了顿,“嗯。”

他想回头,却又克制住了,没头没尾又添一句:“高原挺好的。”

哪知道她平静地反问他:“哪里好?”

“……”这下他说不上来了。

连高原都没去过的人,怎么说得出高原哪里好?

这女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都示弱了,服软了,她还非要较真地刺他两下!

路知意笑了两声,在他听来,格外不是滋味。

十来分钟的时间,出租车抵达校门口。

陈声开了门,下车,在她出来时伸手去扶,可她没去握住那只手,靠着没受伤的左手撑住坐垫,挪了出来。

他只能把手收了回去。

路知意抬头看他,“进去吧,凌书成还在医院等你。”

他嗯了一声,看她转身离开,夜色里背影孑孓。

手指动了动,不知哪里来的冲动,忽然关了车门,几步追了上去。

“路知意!”他叫住她。

路知意惊讶地回过头来,“……还有事?”

“你吃过晚饭没?”

她于是后知后觉想起来,一拍脑门,“完了,我的砂锅米线!”

陈声蓦地笑了,指指前面的步行街,“正好,我也没吃。”

往前走了几步,察觉到她没跟上来,又回头,“怎么,不吃饭?”

看她迟疑的模样,他很快补充说:“请你吃个饭,算是感谢你见义勇为,帮了我和凌书成。”

“感谢我收下,吃饭就算了吧——”

“不给面子?”男生的眼睛顿时眯了起来,“路知意,你为这事受了伤,我这人,最不爱欠人情,你要是不肯吃这顿饭,我就得一直欠着你。欠着你我就吃不下睡不好,跑操的时候但凡挤兑你,都愧疚心虚。为了毫无负担地继续折腾你,这饭你必须赏脸吃了,咱俩谁也别欠谁。”

说完,也不等她拒绝,拽住她没受伤的那只胳膊就往前走。

路知意:“……”

她只想问一句:这得心理素质多好,才能脸不红气不喘说出这种奇葩的理由,生拉硬拽着她去吃饭?

于是一路上,两人都在理论。

“不吃行吗?”

“不行。”

“这么着,这顿我不吃,您老也别费劲儿挤兑我了,怎么样?”

“不怎么样。”

“做人得讲道理,我们无冤无仇的,你干什么老挤兑我?”

“看你不顺眼。”

“哪儿不顺眼,您说,我改!”

陈声停下脚步,看她片刻。

路知意满心期待。

哪知道他指指她的脸,“高原红,碍眼。”

“……”

再指指她的短发,“板寸,碍眼。”

“……”

从上到下打量一遍,摇摇头,“哪儿哪儿都碍眼,要不,你去整个容?”

他那认真的样子,活生生把路知意气笑了。

但她知道他在开玩笑。

夜色里,路灯昏黄,道旁的餐厅生意火爆。

她斜眼看看他,“那可难办了,我对自己这模样很满意,并不想改。”

一摊手,无赖似的说:“整容也挺麻烦,毕竟从头到脚都得整,一来我没那个钱,二来太费时间。要不,你吃点亏,把眼珠子挖出来,咱俩一了百了,你眼不见心不烦,我也日子舒坦?”

她鲜少对他笑,两人之间,从来都是剑拔弩张的幼稚对垒。

而此刻,她站在灯火辉煌里冲他笑,眼珠漆黑透亮,仿佛淬了光。一头短发干脆利落,发尾在灯光下仿佛有星光跳跃。

风来,发丝微动,像黑夜下无声飘摇的寂静草原。

而那两抹浅浅淡淡的红,在这一笑里骤然生辉,明明灭灭。

陈声凝神看着她。

心内一动。

鬼使神差,有句话凑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

别改了。

权当他在放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