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一章 一个少爷

南京路的美是一种充斥着金钱的美。这里的房子既不是常见的中式庭院,更不是低矮的平房,而是一栋栋小洋楼,刷着桔红色的漆,有的是粉色的,有的是白色的,有的是一种浅浅的黄。这里的梧桐很高,且不是斫琴的那种梧桐,而是一种号称来自法兰西的法式梧桐。一到了季节,扑簌簌的往下掉毛,新潮青年将之称为“罗曼蒂克”。

在一片洋房中,有一幢尤为特殊。这幢房子,准确的说,是一片庭院,虽然没有挂牌匾,但人人都知道这里是孟家的公馆,常年歌舞升平。一到了夜里便传来年轻人嬉笑的声音,门口停着一排崭新锃亮的小汽车,时常看见夜色中衣着光鲜的年轻人,男男女女的从车上走下来,有时候不是走,是被人抱下来的。更多的就瞧不见了,尤其是白天,这里总是静悄悄的,只有一些仆人和老妈子会出来买东西,仿佛这里只属于夜晚。

什么人会只属于夜晚呢?其实不过是这里的主人白天不太起床罢了。但今天是个例外,仆人们瞧见从楼梯上走下来的这个年轻人,纷纷停了手中事,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四少爷”。有不少人心里暗暗的想——怎么今天少爷起得这么早,这才中午呢!

这位四少很瘦,穿着一套白绸的寝衣,脑袋好像从衣服中长出来的枯树,五官模样倒是不错,细细看去是个英俊的年轻人。不过通常情况下大家不会注意到他的长相,他的容貌带着一种极不健康的病态,连皮肤都泛着暗青色,让人觉得他的身体很不好,像个痨病鬼。

不一会儿,管家匆匆赶到,看见四少爷坐在沙发上喝水,亲自端来一杯橘子味的汽水,问:“四少爷,正好是中午了,用点饭吧?让厨房做无锡排骨、炒软兜……”报了十来个菜名。只听那四少爷淡淡地说:“三菜一汤就够了。”还在报菜名的管家闻言抬头,有些惊讶他愿意到点吃饭,还是立即着人去准备。

四少爷用过了饭又上楼了,管家看了看剩菜,只见三菜一汤只剩了些排骨,便问厨房今日是谁做的菜,打算让这人多做几餐,正说着话,有下人来说少爷叫他,管家又急匆匆地上楼。

这管家姓陈,年纪不大,也就四十来岁,个子矮且有点胖,整个人憨圆憨圆的,十分喜庆,大约大户人家都喜欢这种喜庆的长相,管家和媳妇都要找个有福相的。像他这样的,走出去不用问,明明白白就是个宅门里当差的,瞧他点头哈腰弓背的模样,实打实的样板间。

陈管家人虽胖,步伐却灵活得很,上台阶也不喘,到了书房,见四少爷坐在书桌旁,手里拿着一本不知道是什么的书在快速地翻看。因他翻书的速度很快,陈管家便问:“少爷是夹了什么东西在里头吗?放着我一会儿给您找,别费了眼睛。”四少没接这话,问道:“我今天都约了谁?”

陈管家答到: “您今晚请了唐少爷孔小姐他们跳舞,唐少爷说,他请了沪上有名的牡丹小姐来。”四少眼睛都不抬地说:“就说我有事,让他们改天。”陈管家习惯了这位少爷说什么是什么,经常心血来潮,何况他又是这种身份,从来只有别人听他的,向没有他去迁就别人的道理,于是听到也不以为意地答应了。

这位四少爷微微点头,没再说话,摆了摆手让陈管家退下。陈管家笑着说:“少爷今天用饭用的好,果然请的这位大厨很有本事。”四少爷无可无不可地道:“排骨太甜了,下次少放糖。”陈管家有些奇怪,这位爷自沉迷烟榻,味觉便不大灵敏,吃得极甜,因此家中给他做饭都是甜口,常被他说不够味道,也很少正经吃饭。不过少爷脾气大,他今日觉得甜,明日说不定又嫌不够甜,反正依着他就是。

任陈管家再伶俐机智也绝想不到,这位四少爷已经换了个芯子,如今身子还是孟家那个五毒俱全的少爷孟和,里头的灵魂已是他人,这个人在历史上鼎鼎有名,既是宋时权倾天下的“文帅”,还是明末传说中能手撕清兵的“先阁主”——虽同名,但无人敢想二者其实是一个人。此后,避尊者讳,再无人敢取“苏梦枕”这个名字了。

苏梦枕睁眼的时候也微惊了一瞬,他是一个冷静的人,很少会流露出惊讶的情绪,但如今变成了另外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是多多少少值得吃惊的。他走到床前照了照镜子,在镜子中,他的头发短得不像话,他的脸也瘦的不像话。

最重要的是,枕河不在。

这不是第一次两人失散。在碧血剑的副本中,他也曾找了她十三年。因此,对于没有见到枕河,苏梦枕虽然不满意,也有了心理预期。他总是很有条理,在发现自己成为了另一个模样之后,他便仔仔细细地观察了起来。然后发现——这具身体非但没有丝毫武功,而且中了一种奇怪的毒,还严重营养不良——也许就是因为如此,原来的这位四少爷不知是不是在睡梦中猝死,而苏梦枕则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上次身体这么坏还是上次,已经很久不曾体会到这种不健康带来的虚弱。尽管如此,这具身体的状况也比他当年好了不少,至少在苏梦枕看来,武功没了可以再练,中了毒可以解,病也可以治。他对医理甚为熟悉,给自己把过脉后,认为这纯粹是自己作死,而不是什么疑难绝症。

但是这毒却很奇怪,影响了他的心智,使他大脑很难集中注意力,甚至连骨头都酥痒难当,即使意志坚定如苏梦枕,发作时也依然冒起了青筋,他靠在一种铺了皮垫子的厚厚座椅上,双手交握,冷汗一滴滴地从额头落下,英俊的面目都显得有些狰狞。他初来乍到,不知是谁给他下的毒,因此不让人看见。

但显然,在这里,四少爷虽然金贵,却没什么威严,通常他独处的时候,旁人进来都得通报,可在这座公馆中,管家不过是象征性地敲了敲门,便推门进来,瞧见他一脸不舒服的表情,居然急急忙忙拿来了一杆烟枪。

苏梦枕便知道这毒是哪里来的了。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陈管家。

苏梦枕何等威严,即使武功不再、容颜已变,这一眼还是让管家吓得几乎当场去世,手都哆哆嗦嗦地,回过神来——以为少爷生病了,便去请医生。

孟家势力大,家中有当值的家庭大夫,且医术很不错,一眼就看出这是烟瘾犯了,劝了一句少爷少抽点,苏梦枕微微一怔,才明白原来又是这个孟家四少自己干的好事。

他问:“可有解法?”医生道:“不抽就行了。这烟膏子就是上瘾,一上瘾就要抽。我有个亲戚抽得穷了,便没钱去买,一犯烟瘾家里就把他绑在椅子上……”医生想起这少爷家境,陪笑道:“四少爷是不必这样的,但还是少抽些。”

苏梦枕缓缓吐了一口气,吩咐道:“家里还有多少?都烧了。”管家连声答应,只觉得似乎今天少爷终于想通了——只怕他身娇肉贵顶不住,心想偷偷藏起来一点,免得到时候他忍不得了又找。

苏梦枕原以为是身边又出了叛徒,结果虚惊一场。稍加调养便开始干正事。他找来史书,大略了解了在他走后的情况——内阁共推阁主主事的情况持续了百年,到了一名为史开的阁主上位后妄图□□,内阁大乱,地方派系纷纷拥兵自重,开启军阀割据时代,虽史开很快下台,但中原不复团结,兵祸四起,阁主都是军阀轮流做,谁也不服谁。如今他托身的这位四少爷,便是东北最大军阀、少帅孟轩的亲弟弟。

这解释了为何这身体这么年轻就这么虚,纯浪的。

苏梦枕对这位四少爷的不学无术和醉生梦死并不想置评,直到晚间陈管家送了个女子到他的卧房。他才想起,这位阔少既是这个作风,没理由不找女人。

能见到发怒的苏梦枕其实很不容易,对自己不认可的事情,他大多予以讥讽,或是直接动手,敢惹他生气、能惹他生气的人都没有几个。而陈管家能一日之中完美踩雷两次,谁知道了不得夸一句天选之子。

陈管家瑟瑟发抖,回过神来,发现那位沪上有名的美貌长三也是吓得不轻,连妆都花了,像门口的梧桐一样簌簌往下掉粉,着实有些俗艳,只以为少爷改了癖好,决定好好反省,暗中观察,一边把人送了回去。那长三缓了缓,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反正钱照收,便自回家去。

第一日便这么有惊无险又鸡飞狗跳地过了。

第二日一早,练了一晚九阳内功的苏梦枕精神了些,便出门去了街上。他心底有些好奇地上了小汽车——想起枕河说过的她那个家里的事,决定把学开车列入待办清单。他坐在车后,前头是司机和一个长随,长随很年轻,看着一股机灵劲儿,就是有些油头粉面。

苏梦枕冷眼旁观,看见街边有招徕生意的小孩,指了指道:“去买。”那长随立即跳下车,从报童手里买了报纸。苏梦枕瞥了一眼,见都是一些文学连载和八卦消息,想起当时枕河也搞过报纸,似乎是连载的,说道:“以后的也都买。”长随连声称是,说一会儿便去报社订了让他们送来。话音刚落,一辆车从后头直直撞了上来,速度倒不是很快,但司机吓得不轻,头磕到了玻璃上。那长随也懵了,骂了一句,随即掏枪下车。

长随刚要骂出口,瞧见后面这辆车上下来的女孩,瞬间点头哈腰地道:“桂小姐,您怎么亲自开车,开得真好!”一边把枪藏了起来。

这车上下来的女孩本来也生着气——她容貌甚美,但表情极为高傲,穿着时髦,一件开司米披肩下是宝蓝的洋装,手上戴着的手套镶了一圈珍珠,自己撞了人,反倒嚷嚷道:“怎么停车的你……”那长随努了努嘴,道:“四少爷在车上。”这女孩儿便没再骂,很随意地敲了敲窗道:“孟和孟和,今晚在我这里有舞会,你可别忘了。”

苏梦枕从车窗里看过去,淡淡地道:“今晚我有事。”那长随见他兴致不高,急忙打圆场道:“那咱们先走了啊,桂小姐留步。”说完上了车。

苏梦枕见多了刁蛮任性的女子,倒也没有追究。正要走,那位桂小姐又撞了一个过路的人,且就着人家的腿便压了过去。苏梦枕对司机道:“撞她的车。”司机愣了一下,苏梦枕又道:“办不到?”司机下意识便开了出去,他们这车比桂家的更好,那桂小姐又实在开得不怎么样,不一会儿就追上了。长随回头问:“少爷,真撞啊?”苏梦枕冷冷掠了他一眼。

桂小姐全名桂玮,家里是阁主内戚,亲爹管着财政,在城里自然横着走。她的脾气就算在张扬跋扈的圈子里也是顶尖的——她为何自己开车?就因为几天前她嫌司机开得慢,一枪把司机给打死了,一时没找到合适的,便干脆自己开。什么撞个把人压断人家的腿,更是家常便饭,丝毫没放在眼里。若不是她见到撞的是孟四少爷的车,当场拔枪也是可能的。

桂玮猛不丁被一辆车从后撞上,自己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那辆车继续加速,把她的车直直顶到了一面墙上,车头都撬了,她何曾受过这种对待,见眼前的墙离自己越来越近,吓得花容失色,一把拉开门跳了下来,差点摔了一跤。正要开骂,只见后头那辆车微微后退,又一个加速,自己那辆精致的黑色雪佛兰硬生生短了几寸,冒出阵阵黑烟。

苏梦枕这辆车也受损不轻,不过他不在乎。他问司机:“车还能开?”司机瑟瑟发抖地道:“能…能开。”苏梦枕还未说话,车门就被桂玮踢了一脚,桂玮从手包里掏出一把精致的小枪,厉声问:“孟老四,你什么意思?!”苏梦枕反问道:“你能撞我,我不能撞你?”桂玮说:“你发的什么疯?”

苏梦枕没理她,对长随说:“打掉她的枪。”桂玮听见,一把拉开车门,迎面看见苏梦枕的眼神——人还是那个纨绔阔少,可神态却很陌生。长随不敢对她动手,苏梦枕却没这个顾虑。桂玮只觉得手一疼,脑袋就被枪指着——苏梦枕已经夺下了她的枪。

苏梦枕喝道:“下去。”桂玮气势矮了三分,一只已踏进车里的腿又乖乖地缩了回去,眼见车门关上,车里的人简短地对司机道:“走。”这辆也撞得不轻的车便开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桂玮原型:孔令伟。大家可以去搜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