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河冷笑一声,“你们人不齐,我怎么好算账?”
那瞎子显然是这几个人里能做主的,他说道:“阁下要算什么账,只与老朽说便是。”
枕河淡淡道:“还是一起说的好。”
语罢,她身形急转,手掌起式,那几人刚要叫道不好,已给她诡异的身法欺到面前,手中迅捷无比地点了几个人的大穴,那挑担的甚至担子还在肩上。
铁传甲刚要开口,枕河一拍他的肩说道:“有话回去讲。”于是大狗子又乖乖地闭嘴,低下头去。
枕河雇了辆板车,把四个人堆到车上,留下那三个担着白菜、豆干、鸭脚的,说道:“我可没地方拉你们的东西,你们告诉没来的那些人,到城里杏林堂找我说话。”
拉板车的听到是杏林堂的大夫,肃然起敬,他女儿便在杏林堂做学徒,如今回家还能教小儿子识字,连连鞠躬道谢,说什么也不肯收钱,还对着那几人啐了一口,说道:“什么东西,呸!”
这三个人在菜市站了不久,一个江湖客匆匆赶来,解救了满身烂叶子的兄弟。抄起枪就要去拼命。
那卖鸭脚的面色极差,却说,“三哥,方才听来这杏林堂在此地做了不少善事,想必是给那姓铁的骗了,我们不如找些证人再上门,两厢对质,扒了姓铁的真面目,让人晓得我们中原八义的冤屈!”
江湖客红着眼,厉声道,“好!”
枕河带着梅二先生、铁传甲、邢捕头和一辆堆满奇形怪状的人的板车回到堂里,引来无数好奇围观群众。铁传甲数度欲言又止,一看到枕河那平淡无奇的易容后也才十四五岁的脸,想说的话又瞬间全部吞进肚子。倒是梅二和邢捕头这两个不怎么懂武功的,围着枕河叽叽喳喳,一下说要学那种轻功身法,一下子要学点穴,一下子又问枕河还有什么会的功夫没有。
枕河说道:“你们筋骨已经长成,要学武是有些晚了,但也不是不行,从今天起每日练两个时辰,我找一套少林的罗汉拳教你们,练好了也能防身。”
两个中年人兴致冲冲,压根儿没管其他人的满怀心事,满腔忧愁,满腹愤恨。最幸福的是那个独眼女人,她被枕河一个大风车抡晕了,至今昏迷。
枕河也没有理会这些人,该干啥干啥,在她的“工作室”忙了一下午,还抽空给林诗音送了京城新出的启蒙书,吃过了晚饭,伙计正要上板,就看到几个人上前,说要拜会杏林堂的少东家。
枕河出来时,大堂里已经站满了人。不仅上午的人都拉了出来,还多了好几个,店长让伙计上了茶水,见东家没赶人,也留在堂下吃瓜看热闹。
一个江湖客拱手道:“这位想必是枕大夫了。”
枕河点点头,环顾四周,问道:“你们这回人齐了吧?”
江湖客大声说道:“枕大夫,我一路听说了杏林堂的好名声,对你是十分佩服的。但你年少不经事,怕是给这姓铁的花言巧语蒙蔽了,我们今日锣对锣鼓对鼓,把事情当面说清,我还请了两位作见证,不知你答应不答应?”
枕河狐疑地看了一眼“花言巧语”的铁传甲,还是点点头道:“可以。”
那江湖客松了一口气,道:“这一位是‘铁面无私’赵正义赵先生,他豪气干云,为人最是公道正义。”
赵正义笑道:“为江湖道义本就该如此……”
铁传甲听不下去了,他拍案而起道:“行了行了,今日你们说什么我都认……”
枕河一拍桌子。
铁传甲转头看向她,又哑火了,默默坐下。
枕河道:“还有没有?”
江湖客指着一个白发老头子道:“这位孙老先生,是唱快书的,在保定城里十分有名。只望他知道今日的事后,把我们‘中原八义’的仇恨也唱一唱,讲一讲,好让江湖都知道我们的血泪!”
孙老头子颤颤巍巍说:“自然自然,义不容辞。”
枕河狐疑地看着这个武功比李寻欢隐隐还要高出一线的老头。
她现在很确定一件事情,那就是这些江湖人的确脑子和眼睛都不是很好使。
但她还是忍耐道:“中原八义?”
那瞎子说道,“我兄弟武功虽不出众,像貌更不惊人,但平生做的事,莫不以义气为先,绝没有见不得人的,江湖人看得起我们,便称我们‘中原八义’。”
赵正义大声道:“江湖中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瞎子道:“我是老二,叫易明湖,昔日人称‘神目如电’,可是现在……”
他惨笑了几声,嗄声道:“现在我的名字叫‘有眼无珠’,你记住了吧。”
这中原八义每说一个名字,那说书的必然很捧场惊呼,什么金家药铺的少东、什么白马神枪、力劈华山,一个名头比一个猛,枕河很怀疑地看着这几个杂鱼,想想那个“铁胆震八方”的武功,只觉得“天山童姥”略输文采,“无崖子”稍逊风骚,一代恶人“星宿老怪”只识弯弓射大雕。
那瞎子说道,“我们兄弟的老大,叫翁天杰,为人十分仗义。八年前这姓铁的来到我大哥庄中,大哥与他结交,却不想这人却引来了大哥的对头,半夜里闯来行凶,杀了我大哥,烧了翁家庄,我大嫂虽然侥幸没有死,但也受了重伤。”
翁大娘嘶声道:“你们看见我脸上这刀疤没有?这一刀几乎将我脑袋砍成两半,若不是他们以为我死了,我也难逃毒手!”
只听“啪”地一声,邢捕头也拍案而起道,“翁天杰?翁家庄?”
枕河说道,“邢捕头知道这个案子?”
邢捕头说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做强盗的还有脸了?你们这群盗匪,原来是当年的漏网之鱼!”
那瞎子厉声道:“你说什么?”
邢捕头根本不怕他,跳起来指着这一群人鼻子骂道,“什么中原八义,就是个土匪窝。当年翁天杰便是做没本钱买卖的,苦主告到我师兄这里,我师兄见是江湖人作案,便拜托他的朋友‘铁甲金刚’铁传甲去查一查,我一见这位铁兄,便觉得面善,却没好问。因为八年前我师兄确定了翁天杰的罪证,要上门缉拿,却不想苦主已找了江湖杀手去!翁天杰犯案累累,卷宗如今还在大理寺,你们若是同犯,我还要缉捕你们去衙门,哪里来的脸去给他报什么仇?”
翁大娘不认:“你这等朝廷的鹰犬,收了姓铁好处,倒来污蔑我当家的!”
邢捕头脖子一梗,“老邢今日才见这位铁兄,却没那个必要与你解释。你若不信,明日我回了京城,找师兄一问便知,只怕缉捕文书发出来,翁天杰的江湖名声么,嘿嘿。”
只见那卖药的郎中,也就是什么金家药铺的少东金风白瞳孔一震,站起来说道:“大嫂不可!”
翁大娘怒斥道:“怕他怎的?”
金风白脸色惨白,汗如雨下,他泣声说道,“只因为他说的是真的!”
众人齐声惊呼:“你说什么?”
金风白一脸颓然道,“都是真的。翁大哥太讲义气,对朋友一向大方,他……手头紧,不得不做了没本钱的买卖。但大哥一向都是劫富济贫的,他劫的都是不义之财……”
枕河凉凉地说道,“原来还有个知道的啊。”
金风白说,“我也是无意中得知,也晓得铁传甲不该死。只是我怕大哥的身后名声有毁,一直不敢说出去……我……我实在对不起大哥。”说完,他抬手往自己天灵盖一掌拍去,竟是要自尽了。
枕河见事不对,袖中一甩,一根布带像一条灵动的白龙,后发先至缠上了金风白的手臂,只听“咔咔”一声,金风白手臂脱臼,软软垂了下来。
她冷笑道,“八年里装糊涂,由着别人误会,这回倒硬气了?”她心下恼怒,又怕这几人有样学样,又是迅速出击,一个个点了穴道,且使上了北冥真气,旁人要想解开,只怕要费上好些功夫。
这几人原本与她交过手,应有防备,却发现结局并无不同,除了那个瞎子格挡了一招之外,其余人都毫无还手之力。
赵正义的脸色涨成了猪肝,他发现,自己和秦孝仪可能找错了地方闹事,心下大为懊悔。他反正“能屈能伸”惯了,马上陪笑道:“枕少东家武功高强,这中原八义识人不清,此事错在他们,我回去定然好好宣扬这位铁兄的英雄事迹……”
铁传甲怒喝道:“谁要你假仁假义!”
枕河问道:“邢捕头,翁老大做案子,做的是入室劫掠还是剪径的勾当?”
邢捕头想了想,说道:“其他的我不知道。找到我师兄的这一桩是入室。”
枕河冷笑:“他这几位兄弟武功低微,老大身手也好得有限。豪门大户他只怕去不得吧?”
邢捕头说:“这案子不是我办的,只听师兄提了一嘴,报案的苦主是做绸缎生意的,当家的不幸身亡,只剩孤儿寡母立誓报仇,报了官找到了人,怕按律怕判得轻,又舍出一半家资,请了清风山的一伙盗匪去灭门。那伙盗匪死伤也不轻,匪首叫刘大麻子,后来也犯在我师兄手里,才问出来还有这么一桩旧事。”
枕河道:“这翁老大仗的自己的义,疏的别人的财,还真是打的好算盘。他要是明明白白做个匪首,我还高看他一眼。说什么劫富济贫,嘿嘿,他的钱财用来救济他的江湖兄弟,攒下好大的名声,又有几分几毫给了平民百姓?你们这些兄弟倒是欺软怕硬,知道找铁传甲寻仇,那什么刘麻子却不见你们打上门去。我不想与你们理论,劳邢捕头带这几人去衙里审问明白,若有是同犯的,按律问罪。就这样吧。”
她问道:“还有什么意见?”
众人默默无语,那孙老头子夸赞道:“少东家办事敞亮,这样处理对极对极,老头子我这就编一段去——中原八义是盜首,铁甲金刚洗罪名。”
铁传甲“啊”了一声,说道:“不可不可。”
最后枕河只是请老头子编了一段杏林堂各类美容美发产品的快板,每日说十次。月广告费二两。
没办法,她怕给多了,这老头就知道自己已经知道了他是一位江湖前辈。
并不是因为她抠门。
你看她对秦赵二人送来的一百两白银多么的不屑一顾。
她给阿飞和店长都发了十两的奖金,还给了店里每人一笔压惊费,剩下的继续投入女学堂。
为了防止八人想不开自尽,她安排阿飞一路跟着邢捕头押送。当年翁天杰的案子不小,其实更多是挑独身上路的客商打劫,也就是俗话说的剪径。他自认为获客渠道优秀,挑的都是为富不仁的,其实大半不过是爱占小便宜、有些短斤少两的生意人。毕竟若真的十恶不赦,所谓窃国者诸侯,不是在地下当鬼便是在地上称王,哪里会千里迢迢辛辛苦苦独身在外做生意。
主犯翁天杰已死,他七个兄弟除了金风白知情不报,都不曾有犯案子,江湖仇杀也没有人去报案的。因此案子结得极快,只有翁大娘作为犯人家眷判了苦役十年,金风白罚金五十两,枷三天。
得到消息的金风白家里到衙门走了一趟,连带翁大娘都捞了出来。八人从狱里出来,心如死灰,恍如隔世。
金风白老爹冷哼一声,当面给了儿子一个大嘴巴子,冷冷道,“还傻站着干啥咧?恁弄这一出,老汉一年白干,木成色的东西,不带劲,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