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婚期

正堂之内,主座之上唯有桑印一人。

正堂在昨日就被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此刻桑印神采奕奕的坐着。

为了今日,他昨天激动的半宿都没睡着,晨起时还特地剃了须,抹了点头油,越发的喜气洋洋。

今早去上朝时,在朝中一向威严有加的谢阁老还在下朝时第一回 主动过来跟他搭了话。

他原只以为,以谢阁老的为人,不会去介意门第之别。

其实到谢家这个地步,除非娶的是个公主,否则很难门当户对。

但没想到,谢环之何止是不介意。

今日看见一向绷着脸的谢阁老面带笑意的朝他走过来,他表面平静无波,心里其实说是受宠若惊都含蓄了,他简直要吓死了。

但旁边人多,都在看着呢,他可不能露怯,遂而硬生生的忍住,拱手作辑道:“谢阁老。”

谢环之脸色难得的和善,虚扶了一下他,众目睽睽中同他客客气气道:“桑大人不必多礼,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他离谢环之离的近,莫名觉得谢环之这话语调扬的高,甚至有点吵耳朵,好像是不止是说给他听一样。

不出所料的,旁边的几个大臣也都听见了,纷纷上前来。

“诶?谢阁老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在桑印还在思考如何措辞才能了无痕迹的显摆时,谢环之已经喜气洋洋率先开口道:“也无甚大事,就是我儿不日将与桑大人的小女儿成婚。”

“婚期暂还未定,待定了会给诸位投帖,届时还请各位前来捧场。”

桑印:“……”

就这么说出来了?

他今天早上来上朝时一直战战兢兢不敢宣扬,没想到被谢环之一下说出来了!

“这……这么大的事,怎么没听桑大人提起分毫。”

还能是因为什么!当然是害怕被谢家人说沉不住气啊!

没想到谢环之比他还沉不住气!

不过既然如此,他这边作为女方家长,自然是要矜持一点,他微微笑了笑,状做随口道:“婚期定了再说也不迟。”

原本他今日还要去刑部点卯,为显重视特地向圣上告了假。

桑窈自幼没有母亲,桑印也未曾再娶,家中无主母,大小琐事一向都是桑窈的大伯母负责,但这般场合让桑窈的大伯母来定然是不合适的,

还是得他这个做父亲的亲自出席才方显重视。

媒官来了以后,桑印按着礼仪有条不紊的进行,言辞间不卑不亢,在拿捏住礼节的同时,又有几分内敛,该问的问,该提的提,不管心里怎么想,总之他绝对不会让谢家人觉得他家窈窈上赶着。

在换了庚贴,收了一堆纳采礼后,此事就算是定了下来。

桑印送着媒官出门,府外此刻聚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桑印腰板挺直,然后广袖一挥,带人回了府。

桑窈没有出门,隔了一会后,有人来通报她媒官已经离开,继而一名小厮过来将一樽玉雕置在了桌案上。

红绸是一只栩栩如生的大雁。

用的是和田羊脂玉,珍贵自是不必说,玉体通体盈润,儒雅骨感,触之滑腻温润。

雁在历来都象征着爱情,桑窈看着这尊雁雕,忽而想起了在不久之前,她跟谢韫似乎还是两个一年到头都说不了一句话的陌生人。

他们俩之前屈指可数的见面,大多数都是在人声鼎沸中,她随同众人的目光一起,落在那个从小到大就万众瞩目的男人身上。

桑窈不喜同人交往,更遑论是个男人。谢韫也不会主动跟她说话,不会多看她一眼,甚至她摔在他身边他也不会扶。

原本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两个人,如今才不到三个月,竟然就要这样成亲了。

燃冬现在桑窈身后,同桑窈道:“小姐,古来人们送雁都喜送活物,要男子亲自猎来,作为纳采礼送予女方,很是不方便,还是现在好,瞧这玉多漂亮啊。”

说起亲自狩猎,桑窈不由又想起了谢韫。

想起了他那张清贵的脸以及他身上不染尘埃的气质,她有点想象不出来谢韫去猎雁的模样。

桑窈戳着雁羽,道:“亏得如此,他就是个书呆子,哪里做的了这种活?”

燃冬诶了一声,道:“小姐,这您就错了。”

桑窈嗯了一声,道:“哪里错了?”

谢韫自幼饱读圣贤书,他在朝堂崭露头角的时候,桑窈还满脑子糕点烧鸡漂亮裙子,自她稍微对京中权利层有点了解的时候,谢韫就已经是朝堂新贵了。

燃冬道:“小姐,谢大人骑射功夫也是顶好的,他在十四岁曾同当初的谢将军去过边境,别瞧谢大人当时年纪小,他可是正儿八经的上过战场,拿过人头得过战功呢。”

“虽然记得都是小功,但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来说,已是十分出众了。”

她所说的谢将军正是谢家已故的谢迎之,曾经救过陆荔的那一位,生前战功赫赫,也算是谢韫的大伯。

拿人头这话属实让桑窈愣了愣,她可从来没听说过这些。

谢韫平日那慢条斯理的矜贵模样,也很难叫人把他跟战场联系到一起。

她微微张唇,啊了一声。

“不过谢大人就待了一年就回来了,他对做将军好像没什么兴趣。”

桑窈第一回 见谢韫的时候,他好像是十二三岁,那时候的他没有现在这么高,也没那么挺拔,虽然从容冷静,但眉眼之间尚有稚气。

十四岁的他估计跟那时差距不大。

桑窈没法想象,那么小的谢韫是怎么上战场的。

“奴婢听说,谢大人之所以后来坐了朝堂,没有选择进军队,好像是因为……”

燃冬顿了顿,脸上露出几分匪夷所思的神情来,继而不确定补充道:“因为嫌脏?”

不知道为什么,放在谢韫身上,这样好像也有几分合理。

桑窈哦了一声,命人将这只大雁收起来,虽然心里觉得谢韫好厉害,但偏偏要占些嘴上的便宜,嘟囔了一句道:“他可真娇气。”

燃冬捂着唇笑了笑,道:“所以小姐,您要是想要活的大雁,尽管同谢大人说,他一定能猎给你的。”

桑窈低着头,继续摆弄着自己没做完的帕子,小声道:“我才不要呢。”

若是不急的话,三书六礼整个流程走下来少说也要半年,但不管是谢环之那边,还是桑印都希望两人尽快完婚,恐生变故。谢韫就不必说了,桑窈也因为本身对此没什么要求,害怕戎晏会在这期间对她做什么小动作所以一切都听从桑印的意见。

虽然谢韫很想六月初就把桑窈娶回家,但繁复的流程在这摆着,他不会为了快而省去一些,所以这婚期最终还是定在了八月份。

六月份太快,难免准备匆忙,不管是桑印还是谢家,都不想因此怠慢桑窈,所以最快只能是七月。

为此谢阁老还悄悄去了礼部找人算了算,七月九月有清明与重公,通俗点来说即为鬼节,卦象也显示不宜嫁娶,于是在几回商议后,两人的婚期被定在了八月十五。

也即中秋节那一天。

如今正是五月下旬,距离中秋还剩三个月不到。

按礼制,桑窈需在婚前给谢韫绣一个香囊。

绣活类东西对桑窈而言几乎没什么难度。

她得知消息后,在六月初就完成了香囊的绣制。

香囊上的绣样是极为传统的鸳鸯戏水样,寻常人成亲绣的也大差不差都是这个。

只是后来,她盯着这香囊,又总觉得不满意,便换了其他针法,重绣了一回。

可她两厢对比,又瞧不出后者能比前者好多少。

真麻烦。

转眼时间已至八月初,桑窈的香囊仍然未有定论。

燃冬捧着木匣子,里头少说也有七八个一直制好的香囊,余下的是绣好的绣样,连制成香囊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桑窈给作废了。

事实上,依她的手艺,这其中的任何一个拿出去,都足以让人惊叹。

燃冬道:“小姐,这个分明很好看呀,您怎么又不满意了?”

桑窈摇了摇脑袋,道:“有一块绣线颜色用错了。”

“换成蓝色会好一些。”

燃冬叹了口气,道:“小姐,大小姐在宫内传了话过来,想让您去见她。”

桑窈这才放下手里的东西。

自从婚期定下以后,桑窈就鲜少出门了,这段时日给桑家投帖的格外的多。

大部分都是那些贵女圈子里组织的这样那样的宴会或是活动,好些个都是桑窈曾经要好的朋友,其中不乏有想跟她重归于好的,言辞之恳切几乎让人见之落泪。

桑窈一个没搭理。

一开始她以为时日还长,可这一到了八月,府中各类事宜就已经开始准备,她才有一种要成亲了的紧迫感。

第二日,桑窈就进了宫。

才进到寂月宫,桑姝便迎了过来,她拉着桑窈的手上下扫量了一眼,继而夸赞道:“两个月没见,窈窈又变漂亮了。”

“就是怎么瘦了点儿?”

桑窈有几分心虚,因为时节步入八月,天气热,穿的越发单薄,衣料一单薄,就显得她身前的物什越发明显。

旁人都是平坦一片,或是仅有小小的隆起。唯她,胸前有着十分明显的弧度,再加之她腰细背薄,就看着就越发的不正经。

她将之归结于一定是她太胖的缘故,便悄悄开始减肥。

她已经半个月没吃晚膳了,每到半夜就馋的不行,但她都忍住了。

这事仅有燃冬知道,因为传出去了他们肯定要认为是她因为谢韫在减肥,为了当漂漂亮亮的新娘子。

她才不是。

她只是碰巧这段时间想减肥而已。

桑窈故作惊讶的啊了一声,不太熟练的撒谎道:“……夏日总是没什么胃口。”

桑姝没有拆穿她,而是转而道:“窈窈,谢韫他待你如何?”

桑窈怕姐姐担心,就未曾提及戎晏,道:“挺好的。”

虽然他好多时候懒得搭理她,也没什么好脸色,脾气臭,总跟她阴阳怪气,但总体……也算个好人吧,

桑姝温柔的笑了笑,道:“我也瞧谢韫应当还算不错。”

她摸了摸桑窈的脸蛋,道:“叫他捡便宜了。”

“窈窈,你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姐姐就满足了。日后他若是有待你不好的地方,你只管同姐姐说就好。”

桑窈嗯了一声,然后抬头,小声道:“……可是姐姐,咱俩好像都惹不起他。”

桑姝笑了出来,然后义正言辞道:“谁说惹不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桑窈心想,这话也跟谢韫没关系啊,不管是河东还是河西,他永远都在风水好的那边。

但她面上还是应了一声,道:“我才不怕他呢。”

“他要是惹我,我就跟他吵架!”

桑姝掩唇笑了笑,其实她不担心谢韫会欺负桑窈,按他的行事作风,既然娶了,那该给的都会给,也不会在外沾花惹草。

她只是担心谢韫不爱桑窈。

桑窈跟她不同,娘亲好歹还陪了她几年,可桑窈几乎是一出生就没有娘亲,又因为从娘胎里落的病症,小时候没少受苦。

桑姝是个要强的性子,因为她大一些,小时没人给她撑腰,所以她会自己强势。

后来她入宫,不择手段的上位。

但她不愿意让妹妹变成她一样的人,她想让桑窈在爱与保护中长大,不必去考虑那么多,快快乐乐就好,所以桑姝总是尽她所能的去保护桑窈。

这也就是为什么,桑窈能够养成这样的性子。虽然桑窈幼时总是生病,偶尔会被欺负,但大多数时候,都有人给她撑腰。

她在桑姝和桑印尽其所能的爱与保护中长大。

所以桑窈直到现在都十分依赖父亲和姐姐,她小时候就喜欢跟人贴贴抱抱,长大以后有所收敛,但仍是个黏人的姑娘。

可谢韫太冷漠了。

桑姝没有同桑窈提起这些,她今日让桑窈过来也不是为了恭喜她。

她抬了抬手,道:“听黛,把东西拿过来。”

听黛应了一声,然后捧出了一个木匣,上面上了锁。

桑窈不明所以道:“阿姐,这是什么?”

桑姝将木匣的钥匙放在桑窈掌心,道:“窈窈,这个匣子你待到婚前一晚再打开看。”

桑窈越发疑惑,她道:“怎么神神秘秘的。”

桑姝道:“你到时就知道了,千万别提前打开哦。”

桑窈乖乖嗯了一声。

桑姝揉了揉她的脑袋,然后低声同桑窈道:“窈窈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好好学习。”

她意有所指道:“对付男人很有用的。”

桑窈脸色红了红,心道哄男人难道还有什么秘笈不成,她道:“放心吧阿姐,我一定好好学。”

不能叫谢韫欺负她。

等到从寂月宫后,她跟着引路的小太监一路走出了内宫,然后在西华门,碰见了一身官服的杨温川。

他迎面向她走来,再看见她时目光顿了顿,然后停下步子,道:“窈窈。”

桑窈跟着停下脚步,像以前一样同他打招呼道:“杨大哥,你要进宫啊。”

杨温川抿唇嗯了一声,继而道:“你来见你姐姐?”

桑窈点了点头。

见杨温川不语,桑窈心想杨温川可能是有事,便不欲多打扰,继续道:“那杨大哥……我就先走了。”

“窈窈,等一下。”

桑窈顿住脚步,转过身来,有几分诧异的看向杨温川。

“怎么啦?”

杨温川看向少女那张不施粉黛就秾艳精致的脸。

她真的长了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小时候那个软糯的小女孩最终还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亭亭玉立。

小时候她叫他阿川哥哥,是把他当兄长,长大以后,她渐渐晓了人事会叫他杨大哥,把他当朋友。

自从他们见面后,虽然有着幼时短暂的情分,但她看他的目光其实始终不曾变化。

和善,敬佩,还有几分疏离。

他问:“窈窈,最近怎么样?”

桑窈点了点头道:“可以的,杨大哥呢?”

杨温川也嗯了一声,清风穿过狭长的甬道,掠过两人。

这两个月里,杨温川其实见过桑窈几回。

可在每一次状若平常的对话中,他都自欺欺人的没有去提及那场婚事。

但此次,他不知道日后他还有没有再跟她这样说话的机会。

在沉默中,杨温川还是道:“你同谢韫的婚事……可是你自愿?”

这样问其实有几分冒犯,可杨温川不知道还能怎么问。

他不想去问桑窈到底喜不喜欢谢韫。

桑窈思忖了片刻,她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自愿,总归是没那么抵触。

所以桑窈嗯了一声,道:“怎么啦?”

杨温川站在她面前,两人间隔着合礼的距离,他又想了那天在北行宫的对话。

其实那个时候,他对桑窈的想法有一点察觉。

她似乎并不要求两人间有什么深刻的感情,她要尊重就好了。

可那天他犹豫了好久好久,最终还是没有同她说明自己的心意。

所以现在,他想问桑窈,如果那天他跟她说了,她会答应吗?

可隔了半晌,他也没能说出口。

那时他不问只是因为他不敢。

而现在,他已经不能去问了。

杨温川弯起唇,脸上笑意温和,他道:“没怎么,只是想说到时候谢韫若是欺负你的话,只管同我说。”

桑窈也笑了起来,她应了一声:“好啊。”

日暮四合,夕阳的余晖落在宫道上,天际汹涌着璀璨的红。

像朋友间的匆匆寒暄,说了几句话后,两人一个出宫一个进宫,分开了。

他想,上京同江南是不一样的。

这里没有朦胧的烟雨,不能挽起裤脚抓鱼,不能肆无忌惮的去放风筝,桑家也有各种各样的糕点。

桑窈不会再眼巴巴的羡慕凑在一起玩的小孩,也不会再期待他的小糕点。

一切都变了。

一切都没有变。

而对于桑窈来说,婚期转瞬即至,这十几天过得飞快。

在她无知无觉间,时间已经来到了八月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