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旧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可内里的强横与阴沉已经在桑印面前初露端倪。
桑印不由开始怀疑,自己当初让桑窈跟着他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可事已至此,这件事情似乎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
罢了。
桑印捏紧酒杯,心道陆廷兴许只是突然想见见桑窈,没有别的意思。
他好歹是个皇子,脸还是要的,应当做不出那种下三滥的事。
况且那件事已经定下,他也不算是旁人,见就见吧。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没有谁是表里如一的,若是仅为此同他撕破脸皮,的确不大值得。
此时已是酉时末。
桑窈原都已经睡下了,父亲身边的侍从却忽然回到家中要接她去鹊踏楼,说是要见陆廷。
这个时间点的邀约实在是太过诡异,可来人是父亲身边的侍从,就证明此事父亲估计拒绝不了,事出紧急,桑窈虽心中忐忑,但还是跟着去了。
夜晚的街市比她想象中要热闹的多,等她到达鹊踏楼门口的时候,侍从抬手道:“姑娘,请。”
桑窈很少来这种声色犬马的场合,她略有几分不太自在,并未直接进去。
也正是这时,她突然觉得有人在看她,便下意识的抬头。
紧接着就撞上了陆廷的目光。
男人在楼上垂眸盯着她,身后是辉煌明亮的灯火,他举起酒杯,眼眸含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对她遥遥一碰。
桑窈避开他的目光,跟着侍从走了进去。
踏上层梯,不过片刻,桑窈便行至二人面前。她率先看向了桑印,但桑印抿着唇,脸色并不算好,桑窈心中咯噔一声。
“窈窈,你可算是过来了。”
陆廷率先开口,因着醉意语调中带几分轻佻,桑窈压住心中的不适,乖顺的跟着陆廷行了个礼。
桑印抓着机会指了指自己旁边的位置,顺势道:“还是殿下顾念你,说今晚月色好,邀你共赏。来快坐下。”
桑窈嗯了一声,刚抬步,便听陆廷道:“窈窈。”
桑窈回头,就见陆廷含笑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圆凳,道:“来坐本宫身边,从这里看,这月亮才别具风格。”
他甚至没有询问的意思,而是直接下了命令。
桑窈抿住唇,双腿僵硬。
但她踟蹰片刻后还是回身,坐在了陆廷身侧。
她安慰自己,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左右她迟早是要习惯这个男人的,今日且就当提前锻炼了。
才坐下,陆廷便侧身过来,桑窈避无可避,男人几乎靠上了她的手臂。
他抬手拿起酒杯,亲自替桑窈斟酒,酒水清冽,徐徐落入杯中。
男人的声音在她耳边清晰响起,伴随着他身上浓烈的酒味:“窈窈,这酒不错,你且尝尝。”
桑窈僵硬着嗯了一声,然后将酒杯端在手里。
桑印斟酌着道:“殿下,窈窈她自小就没沾过酒水,我看还是……”
陆廷制止他,神色温和,语调却多有不满:“桑大人今晚怎么那么多意见。”
他弯着唇,仍旧靠桑窈很近,淡声道:“窈窈既然是我的人,我自是有分寸的。”
桑窈从没这么难受过,杯壁冰凉,她听着陆廷说出这些似是而非的话,浑身都在难受。
什么他的人,现在就这样说未免也太早了。
桑印闭了嘴,脸色越发的差。
陆廷又姿态亲昵的同桑窈说了几句话,桑窈都强行压下心中的抗拒与窘迫,轻声附和着。
这副纯真乖巧的模样极大的取悦了陆廷,她的紧张并未让他觉得冒犯,那些不慎表露的小情绪在这样精致妩媚的鹅蛋脸上生动至极。
想揉弄,也想破坏。
真的不愧为他一眼就瞧中的女人。
陆廷的目光丝毫不加遮掩,他抬手覆上桑窈落在酒杯上的手,桑窈下意识想抽开,后又响起自己目前的处境,生生忍住。
可男人竟然开始揉捏她的小指,这种感觉无异于摘花的时候手碰到了大青虫,她只觉得窒息无比。
她最终还是没忍住,不着痕迹的躲开,声音不乏恐慌的道:“殿下……”
陆廷扣住了她的手腕。
这个人怎么那么喜欢对她动手动脚啊!
她目露惊慌,瘪着嘴求助性的看向了桑印。
桑印同样面色难看,手中的酒杯简直要被他捏碎。
未等桑印出声制止,陆廷就像是知道桑印要说什么一般,慢悠悠道:“桑大人,您方才不是说还有事,今晚需早点回去吗,你且走吧,本宫来照顾窈窈。”
桑窈一愣,甚至忘了挣扎,他这是什么意思?
桑印亦是面色一凛,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殿下您这是何意?”
陆廷脸上的红仍旧未消,他今晚喝了不少的酒,但并未失了神志,而方才那群女人的声音的确勾起了他的兴趣,所以他才临时起意叫了桑窈过来。
混杂着酒意,身边的女人对他的吸引在此刻达到了顶峰。
桑窈迟早会是他囊中之物,根本不差这几天。
他压下心中的急切,几乎是明示般道:“桑大人放心,明天早上本宫会将窈窈亲自送回。”
话已至此,桑窈哪还能不懂。
她瞪大双眸,漂亮的眼睛里满是无措与恐惧,陆廷竟能说出这种话来,她张了张唇,对着桑印轻声开口:“爹……”
桑印铁青着一张脸,咬牙切齿般道:“殿下,您还请慎言。”
“桑大人别紧张,本宫一定说到做到。”
未等陆廷说完,桑印便霍然起身,身前的酒杯被带落,啪一声碎在地上。
气氛一时无比僵硬,陆廷声音顿住,双目微眯。
桑印那张时常带着或小心或谄媚的脸此刻阴沉无比,他朝桑窈伸出手,道:“窈窈,来爹这儿。”
桑窈强行挣脱开了自己的手,站起身来躲在了桑印身后。
“桑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桑印道:“殿下,桑某今日确是有事,就不奉陪了。”
陆廷盯着桑印的脸,面露不悦道:“你们父女俩这是在做什么,你怕不是忘了,桑窈是要来当我的妾的吧。”
桑窈虽总是说自己是当陆廷的小妾,但其实侧室地位比之妾室要高的多,陆廷就算是皇子,她也不可能去真的做他的妾。陆廷这般说是全然不把桑窈放在眼里。
桑窈捏紧桑印的衣袖,不想再面对:“爹爹,我们走吧。”
桑印却不曾动弹,他慢声道:“你说什么。”
陆廷理了理自己的衣裳,道:“我说你别忘了,反正桑窈她终究会是我的——”
陆廷脸上便结结实实的挨了一拳。
砰的一声,桑窈甚至听见了骨肉相碰的声音。
桑窈惊叫出声,脑中一片空白,场面也顿时混乱起来。
因为桑印动作突然,所以陆廷身边的侍从未能及时反应,这会顿时冲出两三个人拉住了桑印。
桑印这一拳用了十成十的力,骨节处甚至都开始渗血,他脸色通红道:“你还当真以为我女儿非你不可了吗?”
陆廷摔在地上,吐出口血来,他抚着唇角,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桑印胸口起伏,忍了半天,还是出口道:“你这般竟还妄图做太子,可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我呸!”
言罢,桑印便拉着桑窈转身就走。
她被动的跟着桑印,两人脚步生风,直接阔步离开了鹊踏楼。
直到坐上马车,桑窈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她面色空白,觉得像做梦一般。
此刻桑印坐在她旁边,呼吸粗重,显然是气坏了。
桑窈怎么都想到事态会这样发展。
马车缓缓驶动,徐徐夜风透进来,吹散了酒意,也让方才两人冷静下来。
桑窈煞白着小脸,满脑子都是完蛋了。
桑印则拍了拍她的手,道:“别怕,你日后别搭理他了。”
桑窈嗯了一声,道:“爹爹,这样……真的没事吗?”
桑印道:“没事。”
然而桑窈垂眸,看见方才桑印打人的手正在微微颤抖。
桑窈默默移开目光,她心中知晓此事的严重性,不由又开始控制不住的掉眼泪,她抬手抹了抹泪水,道:“爹……要不你先走,我回去跟他道个歉吧。”
桑印一蹙眉,又露出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神色来:“你怎么就这点出息!”
他一挥手,别开脸去,道:“打就打了,这么丢人的事他还不至于到处宣扬,你别担心了,回去好好睡一觉。”
“我今夜酒喝多了,先睡会,你别打扰我。”
桑印说完便靠在了车厢上闭目不再说话。
桑窈也没敢再开口,马车内仅闻车轮转动的声音。
桑窈知道父亲没有睡着,他双拳还在紧握着,脖颈僵直,这是父亲紧张时才会有的表现。
桑印不是一个性情刚直的人,相反,他这些年能在朝堂如鱼得水,同他阿谀奉承的性子脱不了关系。
在那些清流眼中,她爹除了从未贪腐,或草菅人命过,同个小人也没多大区别。对上逢迎,对下施压,得势时威风的很,低谷时对谁都能陪出笑脸来,这样一个踩高捧低的人真是很难讨人喜欢。
桑印从小就教导她,碰见惹不起的要趁早躲开,委屈一下不会掉块肉,目光要放长远,要钓大鱼,该捧的捧,该迎的迎,马屁拍不着没关系,别得罪就是了。
她爹这么些年也身体力行的做到了这些。
所以,这是桑印第一回 用这般惨烈的方式去当场回击一个他们根本惹不起的人。
桑窈拉起帷裳,紧紧靠着桑印,她心中恐慌又无措,可她不敢表现出来,只能无声的掉眼泪。
父亲没说,但她知道,陆廷睚眦必报,这事必定不会善了。
桑家不是什么大族,朝中根基也不稳,如果陆廷真要对付她爹,她们根本没有半点法子。
一路不语,回到桑府后,桑印只匆匆同桑窈交代了几句便转身离开了。
桑窈看向父亲沉默的背影,一言不发的回到了房间。
彻夜不眠。
第二日,桑印照常去上朝。
桑窈这一直都心神不宁,但幸运的是,之后的几天,朝中都未曾传出什么消息来。
可就在桑窈以为这件事说不定就这样过去时,几年前桑印还在做寻山知州时的旧案突然被翻出来。
言官劾之,道其玩忽职守,圣上原要将之贬斥儋州,还是陆廷出口相助,道此事还有疑点,不如先将人押下,待到此事清查后再议。
圣上当场应允,并令陆廷全权负责。
这对桑家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消息传来时,桑窈正坐在院子里发呆,等她知晓的时候,府中已混乱一片。
燃冬不知其中内情,还在安慰桑窈:“小姐你别担心,此事多亏了殿下在其中斡旋,老爷行事向来光明磊落,殿下定能还老爷一个清白的。”
“还是多亏了小姐您同殿下有这门婚事……”
可事情哪有这么简单。
陆廷做的太明显,就算桑窈平日总是不太聪明,今日也反应过来了他的意图。
他没有选择直接处置她父亲,还是留有余地。
可陆廷想要什么?
这其实并不难猜。
他这般不过是想告诉他们,他陆廷想要拿捏他们父女俩,根本就不费吹灰之力。
当初他们扭头就走,公然拂他面子,陆廷这是在逼着他们认错。
桑窈捏着手指沉默不语。
兜兜转转,她若是想要救他父亲,还是要去求他。
而至于怎么求,无非就那一种方式。
当初他要,她不给,如今他就让她上赶着去乞求他能赏脸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