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诱

时逢惊蛰,窗外雨雾弥漫。

潮气蔓延至房内,候在一侧的侍从偷偷抬眼,打量案桌旁端坐的少女。

这就是桑大人家的女儿,桑窈。

她生的如传闻中一样惹眼,清丽明艳,叫人过目难忘。

但论美色,桑窈算不得京城之最。

时下人重清轻浊,女子颜色讲究一个“淡”字,最好容色清婉,形若弱柳扶风,如被薄雾遮盖的远山,能探其意蕴之美。

桑窈却长了一张秾艳秀丽的脸,乌发雪肤,身段窈窕丰盈,丝绦下掐出的那节细腰盈盈可握,引人遐思。

正出神间,桑窈同他对上目光。

她并未对他的冒犯而感到生气,那双含情潋滟的眸子里带着纯粹的探寻。

她似乎当真以为他有什么正事,轻声道:“怎么了?”

侍从心神一滞,匆匆移开目光,艰难开口道:“桑姑娘,属下听大人提及今日有位大人物要来,大人应当是迎他去了。”

“您且再等一会,大人应当就快回来了。”

桑窈闻言低低哦了一声,语调拖长,听着并不开心。

她想着最好是慢点回来。

反正她爹平日见她很少有好脸色,今日突然叫她过来,恐怕又是因为政事不顺,想往她身上撒撒火。

她如今所在正是刑部府衙。这儿往西不远,就是骇人听闻的刑部大牢。

不久之前,她爹,当今的刑部侍郎还一本正经坐在那位置上因着一些琐事训她,只不过方才话没说两句,就不知听了个什么不得了的消息匆匆走了出去。

眼下,她还不知父亲叫她来这儿目的是什么,面前就没人了。

桑窈垂着脑袋闷闷的想,估计不是什么好事。

父亲平素就瞧她不顺眼,总拿她跟尚书家的女儿比,道人家端庄有礼,才貌双全,堪配皇权贵胄,而她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小废物。

可她也没有很废物吧?

她确实没有人家漂亮,那些琴棋书画她学的也用心,但就是学的没人家好她能有什么办法。

再说,怎样才算得不废呢。

她的阿姐当年可比她强多了,她的确生的不太正经,但她阿姐却犹如清水芙蓉,当年在京城名声可大着呢。

后来她阿姐入宫,不过两年就升妃位,只是近来圣宠有怠,她爹就急得像热锅蚂蚁,三天两头的问。

越想越烦,桑窈心不在焉端着茶杯抿了口茶,心道早知今日就不进宫了,不然就不会被叫过来训话。

虽说今日恰逢询休,大部分官员今日都未曾点卯,偌大一个府衙显得有几分空旷,所以她父亲才顺道将她带了过来,但就算这样,她一个闺阁女子待在这刑部府衙也不像话啊。

索性也是无聊,桑窈又好奇问道:“那你可知是哪位大人要来?”

她爹平日里架子可高了,总爱端着张冷脸对官职低的颐指气使,能叫她爹这般相迎的恐怕不是什么一般人。

侍从摇头,如实道:“属下也不知。”

但他也能猜到一二,这几个月来桑大人都有意结识那位,但一直苦于没有契机,而今日本该询休,桑大人却仍留此处,约莫就是为了接见那位。

桑窈轻声念叨:“该不会是什么皇子皇孙吧……”

话才出口,外头便传来一阵沉闷又略显凌乱的脚步声。

与此同时还伴随着她父亲桑印亲和又讨好的寒暄。

桑窈倏然噤了声,外面的声音清晰传入房中。

“他原本昨日就该给押到诏狱去的,是我听贤侄今日来访,才特地把这人留到今日。”

“贤侄要不先坐一会?待我叫人把那罪犯押来见你。”

她不由心想,桑印对她要是有对这人一般和善,她也不至于如此怕他。

隔了一会她又实在是好奇,便悄悄挪动脚步偷偷往外看了一眼。

远远见得长廊尽头处站了约莫三四个人,桑印微微弓着腰,脸带谄媚,正同为首之人说着话。

桑窈又往外探了探脑袋,在一众人影拥簇中,看见了他的脸。

下颌锋利,苍白俊美,一身玄黑而立,神情一如既往的疏淡,而他周遭皆低眉躬身,小心翼翼的跟着。

他身量高,于此颇有鹤立鸡群之势,气质该是寡淡薄情的,但却能轻易吸引旁人目光,可又不敢多留。

面对桑印明显的套近乎,此人眉眼间已隐有不耐,淡声一句“大人费心了”就敷衍了过去。

他说话间脚下步履未停,桑印要费劲些才能追上他的脚步,但这人全然没有要等等这位四品重臣的意思。

还是一如既往的傲慢。

谢韫,年纪轻轻就身居要职,政绩斐然。

但这并不是桑印这个刑部侍郎恭维他的主要缘由。他还有另外一重身份,谢家嫡长子。

往上再数一百年,谢家可同皇帝共治天下,朝中大半官员都与谢氏有所关联,即便是旁支疏属也足以称霸一方。

百年过去,谢家虽不同于往日,却依旧是顶级门阀,权势滔天甚至可左皇权继承。

再看谢韫其人,按当下审美,他可称第一美人,是为当今京城内闺中女子梦中情郎。

就算不论家世,桑窈与他也可称云泥之别。

她抿了抿唇,不愿再看。

然而正当她想收回目光时,那人却似有所感般忽而望了过来,恰与桑窈对上目光。

他目光冷淡却莫名带着压迫感,如深陷寒潭般令人不由屏住呼吸,桑窈顿时心中一紧,飞速缩回脑袋。

侍从贴心询问:“桑姑娘,怎么了?”

桑窈心有余悸的摇了摇头,老老实实的坐在椅子上,开始祈祷桑印千万别把谢韫带到这来,然后应声道:“没事没事。”

喜欢谢韫的女子的确很多,但那些情意大都在暗处,没人敢向其表露。桑窈也不太清楚为什么。

她暗暗揣测,盖因这厮生了一副清雅君子相,脾性却不好,还时常目中无人,如此表里不一怎么会有人真情实感的喜欢他。

她垂着脑袋想,不就一张脸能看罢了,她就不喜欢谢韫。

严格来说,谢家虽已攀上极顶,但谢韫同她之间却并没有什么尊卑关系,曾经她也被谢韫那张极致的俊脸迷惑,还以为他真是个清雅君子。

但她跟谢韫少有的几次交集都非常不愉快。

叫她印象最深的还是上回宫宴,朝中权宦,世家公子小姐皆在场,谢韫那时碰巧就站在她身边,

谢韫本身就是个极具话题的人物,跟他站在一起连她都变得瞩目了,但她是个不想被人注意的人,紧张之余正打算偷偷换个地方站的时候,突然不知怎么被人撞了一下,她重心不稳,直接朝谢韫那边摔了过去。

事出紧急,就算她已经非常努力的稳住身形,还是没能力挽狂澜。

但没关系,她旁边还有个人。

很显然,按正常逻辑,不过是举手之劳,只要谢韫还是个正常知礼的人就会出手扶她一下。

时下民风开放,扶一下也不会怎么,更不会有人说闲话。

那一瞬间她心里百转千回,一边恨自己没站稳又一边对谢韫心怀愧疚,甚至连怎么向谢韫道谢都想好了。

但紧接着,她就看见谢韫淡淡扫她一眼,继而身形微侧,正好避开了她。

是的,他避开了,动作非常自然。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桑窈就这样摔进一侧的花圃。

因才下过雨,泥土湿润松软,所以她一点也不疼。

但她知道,脸已经丢完了。

彼时众人或惊讶或嘲讽的目光她至今记忆犹新。

她非常确定,只差一点,哪怕谢韫只出手捏一下她的衣裳她就能稳住身形,可是他就是不动声色的躲了一下。

混乱之中她狼狈抬头,男人身形修长,居高临下的看她一眼。

不见讶异,不见嘲讽,不带任何感情。

甚至桑窈猜测,他可能还有些嫌弃她身上的泥土。

从那以后,她就单方面的讨厌起了他。

每每碰见她都会摆出一副臭脸,从他身边经过时会故意哼一声来表示她的愤怒,但谢韫似乎从来没有在意过。

不仅如此,他似乎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桑窈越想越觉得气愤。

在心里骂了谢韫半天,桑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了房门。

他耷拉着脸,周身仿佛笼罩着一片阴云,大抵是从谢韫那受挫了。

桑窈见谢韫并未跟来心中不由一喜,但看见桑印这张冷脸又识趣的把欣喜憋了下去,她识趣的未曾多问,只轻声道:“爹……”

桑印自从上了年纪后身形就越发圆润,但他长得并不和善,尤其是现在这种心情不好的时候,格外骇人。

桑印没理她,坐在了主位上。

谢韫的疏离他看的分明,虽说不是什么大事,但自己好歹费心帮他一回,这人竟然这么拂他面子。

早就听闻这人看似斯文和善,实则是个薄情寡义油盐不进的主,今日一见确是如此。

可谢家乃顶级门阀,他的仕途绕不过这座大山,若想青云直上,谢韫是个捷径。

于政事上,他同谢韫的牵扯并不多。

此次过后,再想单独见他恐怕就不那么容易了。可还有什么办法能搭上这条线呢?

桑窈见桑印不说话,趁机低头道:“爹爹若没什么事的话,女儿就先告退了。”

桑□□中烦躁,闻言这才抬眸看向自己的女儿。

印入眼帘的是少女姣好的脸庞,及笄不久,是京中别具一格的艳丽花朵。

空气不知为何,一时静默下来。

桑窈察觉到桑印似乎在打量她,下意识开始忐忑。

隔了一会,桑印才道:“急着回去做什么?”

桑窈挑了个桑印可能会喜欢的回答,道:“回去看书。”

桑印:“看书能有什么用,不如琢磨点有用的。”

桑窈不太明白。

不是他说书中自有黄金屋的吗,今日又不算数了。

桑印继而叹了口气,盯着桑窈语重心长道:“窈窈,你年岁也不小了,自己也该放聪明些,别让为父总替你操心。”

桑窈不理解桑印怎么突然说起这些,但不影响她为自己正名:“……可我已经很聪明了。”

桑印只当自己没听到,他一本正经道:“机会你要自己把握,谢韫就在左转第四间厢房,你去给他送壶茶。”

听闻谢韫不近女色,不知是真是假。

但没关系,成与不成,今日且去试试口风,虽说这般行为下作了些,但大家都是体面人,心照不宣就好。

他看了眼房门,又生怕桑窈不懂,补充暗示道:“进去后好好表现,不必敲门,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