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临近宫中喜事,末将祝您马到成功。”
隋靖龇牙咧嘴,说着漂亮话, 眼睛里全是敢欺负秦砚你小子给我等着。
“还希望隋将军今后在秦关继续发挥英勇才干。”
沈旷假笑明显,眼中持续放箭, 暗地里说着没事敢回长安脑袋给你揪掉。
在秦砚阴沉的脸色之下,两位狗男人握手“言欢”。
隋靖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宫门,回头看着那二位,只希望是好事多磨。
秦砚端着笑让隋靖放心出了宫,但是转脸对沈旷却是立刻换下了笑容。
回到广华殿的路上, 默契使然, 多说一个字都觉得要命。
一个不知道生的什么闷气, 一个猜不透生闷气的心思。
时辰尚早, 秦砚一抬头竟是走到了前殿,也好。
宫人适时合上殿门, 谁也不想多听一句暴风骤雨。
“我没听说过的事情变多了。”秦砚先开口。
殿中兰蕊香也不能抚平半分尖锐, 沈旷与秦砚对立, 就像揭开隐瞒之事的不安,他不知该如何解释。
“我一直以为这是谁也不在意的赐婚。”秦砚说道。
她以为沈旷不会在意谁是他的妻子, 也不会有任何人能接近他。
现在告诉她这是早有预谋, 她只会觉得只有她被蒙在鼓里。
“如果只是我兄长的嘱托,您不必做到这份上。”秦砚淡淡地说着。
秦家欠不起他这么大的恩情。
沈旷瞥开眼神,说道:“我就不能有私心吗?”
“那到底是私心还是执念?”秦砚反问。
月影映下的是复杂的云影, 忽明忽暗在窗隙逗弄着烛火。
“广晖……”
听见这个名字, 沈旷忽然抬头, 对上秦砚的眼睛, 晶莹的泪珠阻碍了她继续说下去。
划过一道闪光以后, 她扬这脸问出口。
“不是别人,对吧?”
“现在在沁园中挂着的松竹图,应该不会是别人的字迹。”秦砚说道。
上面有沈旷的题字,十四岁时的题字。
还未受伤的沈旷提下的字迹。
与“广晖”的字是一样的。
在这之前她就知道,她早就知道。
她只是不敢相信,找了那么久的人就在她身边,甚至这场赐婚也是他精心安排的。
她忽然笑笑,“我去见一见,也许不是呢?”
秦砚转身走向殿门的一瞬间被人拉回,自己磋磨至沙哑的声音说出她早已料到的答案。
“是我。”沈旷说道。
秦砚等了这句话很久了。
她选择留下来,就是想知道沈旷什么时候会告诉她。
握住她手指的大掌微微发热,像是不知所措般时张时紧,他幻想过多次揭下他的伪装,但从没想过这样的场景。
沈旷自知早该认命,但仍旧寄予侥幸。
此刻却没有他可以退缩的余地,他抬眼看向秦砚,说道:“不用去看那张图。”
沈旷松开秦砚,转身走向书架,在众多藏书后拿出一个锦盒,递给秦砚。
这是沈旷一直藏着不给她看的那个木匣,虽有些破旧,但仍被精心保护着。
秦砚双手之上锦盒的重量让她猜到了这里面的东西。
原来真相每日与她擦身而过。
“我……可以打开吗?”秦砚忽然心中有些忐忑。
“嗯。”沈旷拿出细小的钥匙,将锦盒上的锁打开。
“喀哒”一声,启封不仅仅是陈旧的时光。
几张折好的信笺,许多被绑在一起的信件,还有一本书。
那散在外面的信笺是圣旨所用的纹样,整整齐齐叠在一起。
透过纸张,秦砚看到了那上黑色的字迹,与沈旷给她的和离书一样。
她轻轻打开其中一张,映入眼帘却是与她那封简短的和离书全然不同。
[ 吾妻秦砚 ]
几个字被重重划掉,滴上点大的墨滴昭示着他思虑已久但是没能再下笔。
[ 我还是想问问,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若有可能我会照着那样子去做。]
[ 可是你已经不会再相信我了。]
这又被划掉。
[ 原以母仪天下为卿之所愿,如今才知并非心中祈愿。我自知你并非心悦于我,三年夫妻未能给予你欢喜,最后能够给你的也只有自由。]
纸张被揉捏成一团而又被抚平压好的痕迹留在嵌着金丝的纸上。
[ ……不知你可还记得在漠北与你通信的男子,其实应当早些与你说,不知此时还有没有一点用处……]
[ 但也可能是让你越发厌恶于我,既不心悦广晖,也不喜欢皇后之位,更不必提“沈旷”。]
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又斜斜地填上了一行。
[ 若是分别,那应当写些令人高兴的事。]
秦砚眼中不知何时染上了温热的泪,滴落在纸上的眼泪断断续续,嘴唇抿成一线,说不出的苦涩在心中打转。
他是想说过的,是觉得并不是值得高兴的事,所以才没说吗?
傻子。
那和离书上删改多次,正如沈旷一样,少言寡语,惜字如金。
他只能写下——[ 成婚三年,今日夫妻和离,各厢欢喜。]
而最终的那封和离书,他选择交给秦砚,放她自由。
秦砚又将那许多被废弃的和离书整齐地叠好,眼神落在那几十封她不敢触碰的信件上。
她看到那信封上熟悉的字——“广晖亲启”。
几十封信件伴着她走过日日夜夜,仿佛透过那信件就能看到盼着信到来的少女怀春。
秦砚重新将自己寄出的信件捧在手中,抚在不能再熟悉的信封上,她还是打开了缠绕在心上的棉绳。
单薄的信被一封一封拆开,又一封一封小心翼翼地放回原本的信封当中。
秦砚拂过有些泛黄的纸张,年少时的字张扬肆意又随着心境藏了少女心思。
秦砚翻至最后的信,止不住地眼泪中挤出一抹轻笑,连她那些无人理睬的信件都被好好留存了下来。
数年光景好似从未离去一样,跟着这些信又回到了秦关,回到了漫长等待信件的少女怀春。
[ 抱歉,是我的之前失言了,我不能再与你通信了。]
[ 你还要有别的事情瞒着我吗?]
[ 你也非做武将不可吗?]
[ 算!当然可以算!]
[ 就是你迫不及待想要见到,闭上眼睛想的都是的人,那就叫心悦!]
[ 所以……有吗?有这样的人吗?不论男女,都可以。]
[ 若不问迁来百姓的事,您可愿意聊些别的?]
[ 寄一封信件挺贵的,您就不能多写两个字吗?]
[ 多谢公子,小女代众位乡亲先谢过您,百姓诉求有所回应,有您这样的将领,想必正义也当是不日就会到来。]
她的来信定格在了她最初寄给广晖的那一封。
而最底层的那一封尤为厚,那里面塞着三封信件。
是她未能拆开的信。
是她在拒绝“广晖”后,漠北又寄来的信件,她没能拆开。
她终于有勇气去看那熟悉的信件,信封上写着“秦砚亲启”,盖着送出的日期。
多年无人打开的信件终于被拆开,漠北有些泛黄的信笺重新到达它应该送至的人手中。
尘封已久的信件展开时都有些发涩,但那字迹从未变过。
秦砚静静地看完,一瞬好似抽走了她全部力气,拿着那封信的手颤抖。
她看着那信笺怔忡半晌,猛然去找寻字迹寄出的上一封信。
两封信同时在眼前,她再也止不住颤抖,抱着那封信汹涌而出的不只是泪水,还有旧痕再次被撕裂的锥心。
[ 我此前征得秦将军的同意,他准许我平乱以后到秦关与你相见,很抱歉此前没能与你言明此事。]
[ 我的姓名,广晖是我不得已而用……]
那信中详详细细写明了他的来历,他的出身,他的境况。
最终落成一句——
[ 在下沈旷,日后有劳秦姑娘多关照。]
而那送出信的日期,正与她寄给广晖断绝关系的信件……是同一天。
似曾相识的话在纸上留下了清晰的痕迹,眼中却是泪眼婆娑,再也不能看清任何。
她没有勇气打开的信封,整整让她错过了三年。
秦砚看向那被误解许久的人,眼中早已不成云影,眼泪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略有薄茧的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脸上的愁容十分不安。
秦砚忍耐不住向前扑去,泪光荫成片片湿痕。
从决然斩情丝倒放至纯粹的爱意,秦砚这时才想起不只是痛苦,沈旷带来的也有欢愉与期待。
像是尘封已久的宝藏,历久弥新,又像是静候着她的答案,在暗处闪着格外璀璨的光芒。
不知何时起她已经失去了年少时追逐爱意的勇气,顾虑太多,胆怯太多。
在举目无亲的长安中迷失了自我。
是她的不对。
“一直……在等我回头吗?”秦砚连不成句,沙哑着问。
但好似不难理解,一直习惯于默默等待的人,因为失去太多而不敢问出口。
沈旷轻轻拢着秦砚,不是他强求而来的拥抱,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他低声说道:“我以为……如果你再次倾心于我,那过去也就不重要了,到时候说出来也就……”
容易接受一些,会更容易原谅他。
“怨我吗?”沈旷问道。
他没能做到坦诚,从始至终都没有。
秦砚心中纠成一团,“怎么可能啊……”
“……但是有人大度到……会娶一个拒绝过他的人。”秦砚想不到,她以为沈旷不会是广晖也是因为,没有人会对绝情的人如此纵容。
这似乎更让她难过,沈旷的执着让她更为心痛。
“因为你说只要秦关安稳,嫁给谁都可以。”沈旷如实说道。
这是她说给沈旭的话。
秦砚忽然闷笑一声,“所以沈旭是替您打探我的口风。”
“嗯。”沈旷答道:“一开始我并不打算自讨无趣。”
沈旷回到长安见到秦砚的第一眼,所有理智荡然无存。
“但人都是贪心的,即便是会让你厌烦,有一个每日可以正当见见你的理由也是好的。”
他没有隋靖口中那么正义,为了答应秦冶的事而照顾秦砚。
都是私心而已,都是为了满足他的私欲。
从漠北听说秦砚即将被赐下婚事他便快马加鞭赶了回来,但还是晚了一步,宫中已经定下要她嫁给沈旭。
也许他在那时就该作罢,如果是秦砚的希望,他就不会插手。
但沈旭却说:“秦关来的那姑娘?”
“好像在打听漠北什么人。”
沈旷又找机会仔细问了问,沈旭把秦砚的原话学了一遍。
[ 是秦家的仇人。]
沈旷心中落寞,竟然是仇人吗?
他很容易让人怨恨,虽然他不知道缘由,但应当是他的问题,一直是这样的。
他不懂别人的心思,那他就不应该靠近。
一次次靠近都不会给结果带来改变。
他应当决心不再靠近,但他按耐不住,他去让沈旭试探了秦砚的意愿。
如果她愿意,那他就会死心了。
“嫁给谁都无所谓!”
秦砚亲口说的,她不喜欢沈旭,也不喜欢他,嫁给谁都可以。
她只在乎秦关。
但既然谁都无所谓,沈旷心中那奇怪的不理智悄然攀升。
他布下局让隋靖上书,让先皇不得不将秦砚赐给他,这也许比在漠北杀红眼还要疯狂。
也许有一天,他能说出没来得及告诉她的那个名字。
也许有一天,至少有一个人不会忘记他。
他想,值得的。
至少他有了可以满足秦砚所有希望的机会。
“不喜欢我,那便离远点就好了。”沈旷不断妥协。
秦砚挂着泪花抬起头看向沈旷,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她说道:“是因为原来那样您觉得就已经很好了,是吗?”
所以一开始那若即若离的冷淡态度,是真的以为她讨厌所有人。
维持表面上的和睦,他已经很满足了。
“傻子。”秦砚踮起脚,覆上泛凉的薄唇。
惊愕中薄凉被温热染至一丝血色,但还是难以掩盖不安。
分离的片刻虽有留恋,他还说道:“你不必因我所做就违背自己的心意。”
秦砚见沈旷还不相信,从袖中拿出一个木匣,要比沈旷的薄上些许。
打开后是相同的信件,一封封信件被完好珍藏。
沈旷拿到那熟悉的信,一封一封拆开,有些是他都忘记的话语。
但那最下面的几封,却是秦砚的字迹,从未寄出。
[ 因兄长过世,我已经不能再接受亲人在战场离世,是因为我的懦弱……]
[ 此前太过于绝情,是因为长安的旨意不允许我与他人有婚约。]
[ 不知将军是否安好,冒昧来信属实唐突,只是……]
但这些都没能寄出,因为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秦砚本应当将这些都烧掉。
但是她舍不得。
于是她全部托给了隋靖保管。
她知道这很任性,但她做不到,做不到像信中那样绝情。
往来信件拼凑完整,是从未相见却又紧密相连的过去。
原来,不是怨恨吗?
沈旷捏着那封信件,出神了很久,恍然笑了出来,隐藏多年的巨石终于移开。
“你……会原谅我吗?”秦砚小心翼翼地问道,“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重获至宝一般的心绪倾泻而出。
她会一直记得他,至少有人会记得。
秦砚抹去了那未有人察觉的泪光,轻声说道:“如果你还想要我回……”
此刻,她也许有这种勇气。
但是沈旷却摇了头,“不要因为我是你心中那个人就答应回来。”
心意相通,与回宫是两件事。
而后者她拒绝过很多次。
“如果我一开始就告诉你,你会留下来吗?”他问道:“留下来继续做皇后吗?”
一开始他的决定就做错了。
秦砚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想要点头应下。
她想,这世上没有完美无缺的人,也没有完美无缺的顺心。
选择接受那就必定要放弃一些……
但是沈旷却止住了她,“不,你不会的。”
“因为皇后要仰人鼻息,依然要在这深宫之中,你不会的。”
那些种种困苦,从根源上只有一个缘由。
他不想困住秦砚一生。
“阿砚。”沈旷眼中的坚定不可阻拦,“我不想让你只有我的一句承诺,来担保今生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