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书。
西盉民风开放, 沈旷不是没见过情书,但不是给他的,是给傅庭安的。
年少时两人在太学院, 傅庭安倒是姑娘们最热衷于谈论的对象。
“为何给你的如此之多?”沈旷有些难理解,看着傅庭安每月能收下的书信能有上几十封, 比太学其他男子女子都多,他不禁有些好奇。
“您一封也没有?”傅庭安也有些头痛,看向沈旷空荡荡的手咂舌一声。
沈旷摇摇头,他从没收过像傅庭安那样的信件。
有时傅庭安还会给他讲上两句,几乎都是些矫揉造作的情诗。
“没有也是好事, 回信一个月都是一大笔耗费。”傅庭安感慨道:“长安不是洛阳, 但纸也真贵啊!”
沈旷点头赞成, 确实, 若是心意不相通也只能是为对方徒增烦恼。
没有情书也是好事,至少也有些清净。
不过有一日, 傅庭安悄悄地跟他说:“您知道您为什么没有情书吗?”
“为什么?”沈旷不解, 虽然他也不是很需要这个问题的答案。
傅庭安之前也不大理解, 不过在他听闻了一件事以后终于明白了缘由。
所以他准备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迂回提醒一下这位皇子大爷, 他大胆问道:“您觉得我与您有何不同?”
他与傅庭安经常被一并提起, 甚至总是被人夸赞像是亲兄弟一样,举手投足都极为相似。
所以沈旷并没有觉得这问题有何不妥。
都是同样少言寡语,沈旷没觉得有何不同, 再论起来就是皇子与伯府地位, 但他不觉得在姑娘们的选择上会影响太多。
毕竟……皇家并非像常人想的那么美好。
“若说不同, 但大多都是相同的, 都是男子。”沈旷认真地想了想, 一板一眼的答道。
傅庭安听完之后眼睛瞪得溜圆,非常之感慨地连连说道:“怪不得!怪不得!”
好一个都是男子!
沈旷狐疑地看向傅庭安,这有什么不对?
傅庭安深吸一口气,含糊了半天又问道:“那您说若是有姑娘邀您去灯会,您去不去?”
沈旷思索一阵,缓缓答道:“最近的灯会在下月初五,而初五又会装上描绘,此时人流繁杂,晚间还会撞上商会进货,十分不安全。而且每月灯会并无差别,如果是去过一次可以不必再去,我的建议是把时光用在更为有意义的事情上……”
傅庭安就这样听了某些皇子长篇大论了一番去灯会没有必要,他甚至都傻愣在原地。
这已经是西盉开国快二百年了,为什么还有皇子这么不解风情啊!!!
傅庭安赶紧打断他,“等等等等,殿下,这就是您问题所在。”
沈旷根本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从效率上来讲这是最高效的了,甚至很合乎逻辑。
傅庭安深吸一口气,不愧是受皇家教育的,除了高效做事其他什么也不顾。
但他不能看着兄弟孤苦终生。
“您觉得这合理,但是人家姑娘不想听这个!”傅庭安低声比划着。
怪不得他听了传闻,说是三皇子是个怪人。
有姑娘邀他去游湖,他跟姑娘说游湖没有必要,湖面不平稳在船上无法认真温习功课,还劝人姑娘也不要去。
人家姑娘是想邀你去温习功课吗!
……先不说皇子不皇子,这就不是正常男子能说出来的话!
傅庭安也许在那时就觉得他的兄弟可能是真的没救了,但他还是要努力一下聊表心意。
只是沈旷更是不理解,说道:“若是只想听不合理的,那为什么不提前说呢?”
傅庭安被噎得没话说,这竟然还能让他圆上?
“不是,您这样会被人说……怪异。”傅庭安找了半天词语形容他,虽说是天资过人,但这秉性太过耿直,竟是传出怪人的传闻。
“若是合理都是怪异,那只是没出现合适的人罢了。”沈旷满不在乎,依旧我行我素。
傅庭安选择败北,终究是打破不了沈旷极为合理的闭环,只能说:“您若有朝一日收到情书,还对人姑娘有好感,千万别自己回信好吗?”
傅庭安再三叮嘱,沈旷铭记于心,但仍觉自己能够完美应对。
沈旷并不羡慕旁人众多的追求者,他一直坚信只是懂得他的那位姑娘还没有出现。
直到他去了漠北,遇见了一直与他通信的姑娘。
那姑娘在信里问他——[ 就是你迫不及待想要见到,闭上眼睛想的都是的人,那就叫心悦!]
[ 所以……有吗?有这样的人吗?不论男女,都可以。]
沈旷觉得自己这并不算情书,但按照信上所讲,迫不及待想要见到,闭上眼睛想到的人应当只有一位。
虽然只有书信,但他从未遇见过这样的姑娘,也许会从他说的那句“长安与秦关并无差异”开始就断绝了往来。
但秦砚没有,她的文字里永远能读懂他说的东西,即便是薄薄几张信纸也能勾勒出她所描绘的事情。
如果不是肩负漠北的责任,他想迫不及待地见到她,想时时刻刻都能听到她讲述的一切。
但他一直坚信如果不是心意相通,表露情思的信件只会给人增添负担。
所以他回道——[ 不知是不是有些冒犯,如果可以的话,秦姑娘可以算作这样的人吗?]
那次等待信件的时间好似格外漫长,他三番五次问负责通讯的官员他的信件到了没有,甚至有些问烦了那位兄弟。
等了许久他终于等来了回信——[ 算!当然可以算!]
沈旷好似看到了信件那头有些欣喜的姑娘,原来收到表露心意的信件是会高兴的吗?
但他转念一想,若是她寄来的信件……
恐怕是要更加高兴。
但在那之后沈旷与她的信件又恢复了往常,不过他心中一直忧心着一件事,惴惴不安不知如何安放。
一日梦境让他恍然大悟。
他梦见了秦砚。
没错,穿着嫁衣的秦砚。
但迎娶秦砚的人,不·是·他。
噩梦,天大的噩梦。
沈旷几乎是凌晨就惊醒再也睡不着,连忙提笔写下但废了好几张纸都觉得不满意。
姑娘可会嫁与他人?不妥,太直接,还没有礼貌。
姑娘若是心许旁人,能否告知在下?更是不行!
沈旷忽然发觉自己那套十分合理的逻辑瞬间崩盘,他甚至找不到自己能够接受的理由来劝说自己这一切都是合理的。
她并未表明自己心意,嫁给他人也是合乎常理的。
这合理吗?很合理。
他能接受吗?他不想接受。
沈旷觉得自己变得很怪异,他甚至想要说些原来对他来说根本不合理的话。
于是他第一次在信中写出了他不合逻辑的感想——[ 最近总有些忧心,不知这样是否正常,总有一事在心中盘桓,日思夜想难以入睡。]
果然回信很能理解他,让他说一说。
若还在长安,傅庭安一定会笑他,但要是还在长安就好了。
这样他就能让傅庭安看一看他写下的是不是姑娘们喜欢的那种“不合理”的话。
只是他等不及寄信去长安询问,他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于是他写道:[ 此番虽不应当求以回应,姑娘心许另外之人也是常理,但在下还是想问,姑娘也有心悦之人吗?]
回信来得很快。
[ 那若真要是旁人会如何?]
这无异于是当头一棒。
梦境竟然是真的吗?
沈旷拿着那信件坐在城楼阶梯上吹了半夜的冷风,美其名曰替兄弟值守。
但守城的兄弟看不过去,问他:“三殿下,您这是……被姑娘甩了?”
沈旷看看坐过来的人,心想自己应当表现没那么明显?
但还是不禁问道:“心上人若是心许旁人该如何?”
“这多大点事,尊重、祝福,再找下一个!”身旁的人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漠北那么多姑娘再找一个多简单。
但沈旷不想再找一个。
他哀叹数日,提起的笔放下很多次,最终是不能再拖了,还是写道:[ 请教过他人,理应祝福姑娘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又道:[ 但落笔心中酸胀不知为何物,许是过些时日就好。]
信件发出去之后,他又忧愁半晌,也许不会再收到从秦关来的信了。
沈旷又拿出秦砚的信件,希望这不会是最后一封。
但看了一阵他落在一个字眼上,“若真是……”
沈旷这个人最在在意的就是合理,所以若这个字眼他应当注意到的。
如果真的是,那就是这种情况根本不存在!
他竟然之前没能注意到!
沈旷立刻到书房提笔写下回信,那封发出去的信件已经来不及追回,只能将这封加急发出。
[ 姑娘说是“若真是”那应便是假的,所以心悦之人并非旁人,是吗?]
沈旷比起以往更加焦急等待他的信件,甚至数次佯装淡然路过收发信件的屋子。
他想要确认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他想要知道秦砚所想所念之人到底是不是他。
这不合理,这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是更为不合理的存在。
但他止不住自己的心绪。
念念不忘也许真的会有回响。
那从秦关来的回信写道——[ 若非心悦,为何要跟无关的人说这么多?]
漠北烟寒,广漠戈壁填不满人心,但那一瞬间沈旷竟觉得自己十分富足。
若非心悦,为何要跟无关的人说这么多?
所以如今沈旷拿着这封厚厚的信件,看向正在一旁认真看着账簿的秦砚心中仿佛又回到的了漠北的那一瞬间。
不管这信写下的是什么,但她愿意与自己多说一些,也许就是心悦。
他盯着秦砚半晌,窗边的人似乎感受到他的视线,转过头看他,露出有些不明所以的微笑,还眨了眨眼睛。
沈旷暗自点头,既然是信件,那就不能直白地说出。
不然太过于破坏氛围。
即便是沈旷几年下来一些最基本的不合理的事情还是明白一些的。
所以收了信便要回信,而且要回得好,回得多,这才能够传达自己的心意。
沈旷看向自己的心上人,再看这信件已经全然没有了难以直视,这就是人间美赞,是最高标准的情书,无人能超越。
秦砚被沈旷这眼中放光的神情看的浑身一抖,也许是没什么缘由,但她现在觉得沈旷好像有些亢奋。
“我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处理完,一会见。”沈旷胡乱拿了一些奏折,拿着信件瞄着秦砚的动向急速走到了殿外,召了康平过来。
身为皇帝,而且在自己寝殿之前,沈旷极为蹑手蹑脚,低声嘱托道:“康平,让中书省先别走。”
沈旷又拉了康平过来,低声嘱托道:“低调行事,去侧殿。”
秦砚好似觉得沈旷今夜有些忙,刚才看了一封信就直接去了侧殿。
虽然不应当揣测,但这几日沈旷并没有在她面前避讳谈及政事,这次又是什么?
不过秦砚没太放在心上,继续整理着自己的账目。
沈旷终于在侧殿等来了他的智囊们,他放眼望去中书省这些平日看起来就会喊个“陛下,这不妥!”、“陛下,这行不通!”的大臣们叹了口气。
这些草包们现在竟然是他全部的指望了。
不过沈旷是个得体的皇帝,也非常尊重人,开口说道:“临近晚间打扰诸位爱卿实属事出突然。”
中书省的大人们刚忙完南巡事宜,正准备开开心心回府搞些晚饭,结果还没出宫门就被叫了回来。
而且还要狗腿且陪着笑脸说道:“为陛下分忧是我等的福分,不知陛下有何事要交与臣等待办?”
中书省一行人都悬着一颗心,这不知道哪个倒霉蛋今天晚上要遭殃,这么着急不是杀头就是杀头的事。
反正他们被喊回来上夜差,那也得有个同僚让他们迫害撒火。
但沈旷捏着手里的信件,反复思索傅庭安叮嘱他的那句话——“您若有朝一日收到情书,还对人姑娘有好感,千万别自己回信好吗?”
第一次时,他身边无人能帮他,他回了,但失败了。
那么这一次,他又收到了秦砚的情书,先不管这情书写的是什么,但他是个能听劝的皇帝。
忠言逆耳,良药苦口,那么他应当听取别人的意见。
为了成功,他应当三人行必有我师。
沈旷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
“诸位爱卿都是饱读诗书之人,朕记得诸位之中金榜题名的人占到了一多半。”沈旷临近晚间托人办事,当然还是要说些好话的。
中书省这些大臣这时就开始揣摩皇帝心思,提金榜题名干什么?
难道是今年科举出问题了?
“那么想必诸位爱卿也读过不少……”沈旷虽然三人行必有我师,但说出口还是有些那么不对劲。
中书省此刻恍然大悟,原来是写文章的事情,想要他们提供一些参考。
诸位大臣摩拳擦掌,这种事情他们可熟了,此时傅庭安不在,那就是他们露脸的时候。
各个卯着劲恨不得现在就给皇帝挤出脑子里的墨汁。
但皇帝毕竟是沈旷,只见沈旷面不改色地说出两个字——“情诗。”
一片中书省的大臣们各个都是一激灵,情诗?!!!
众位大臣面面相觑,甚至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各自低声交谈。
“您耳朵背吗?”
“不背,但现在觉得有点背。”
“真是情诗?”
“您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是……踏青诗?”
沈旷看着自己交头接耳的臣子们清了清嗓子,“诸位爱卿,没有听错,就是‘情诗’。”
中书省虽为皇帝办差,但从未听说过有办这种差事的,写、写写情诗?!
只见皇帝一本正经,面不改色,甚至理直气壮地说道:“世间情爱纠葛,若是不会表达爱意,那么家中不睦。千万家中都是如此,那就是国事不睦,所以情诗很重要,希望各位爱卿尽毕生所学,为西盉编撰出情爱良方,才能共振朝中和谐稳定。”
中书省甚至有些傻眼,这件事怪异,但经过沈旷这么一解释……好像有些合理了?!
“半个时辰,望诸位爱卿能够妥善发挥。”
满是心机的皇帝如是说道。
秦砚觉得沈旷有些怪异,去了侧殿一个时辰不知拿回来了些什么东西,看着他走进来的步伐甚是胸有成竹。
他手中还拿着一封信件,好似有意炫耀给她看一样,但进来还是没跟她说话,还在桌案之前将自己的事务处理完毕。
等到她最后一页账目做完,秦砚面前出现了一封信件。
上面红纸贴在精致嵌金花的信封之上,她的姓名稳稳被写在那上面。
看那信封的厚度,秦砚猜测那里面的纸张应是有很多。
秦砚顺着信封往上看去,沈旷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虽是淡漠的脸上此刻也能看出有些期待。
“这是……?”秦砚总觉得直觉来说她不太敢收,万一又是几万两银票呢?
沈旷刚才还信心满满,此刻被秦砚一问,准备好的话在嘴边有些滞涩,“是……是给你的。”
“信。”他补充道。
秦砚确认了半天,才缓缓伸出手,拿过信件时沈旷还有些不松手也不知到底是不是要给她。
“我……现在拆开?”秦砚看那封好的信封,也许是一些不好说出口的话都写在信中了?
但沈旷有什么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肌肤之间的往来他都能说。
这下秦砚更加好奇。
沈旷刚想点头,但立刻又摇头,那样就失去信件的意义了。
“我去后.庭等你。”沈旷说道。
秦砚狐疑地盯着沈旷离去的身影,总觉得事情好似没那么简单。
而送出信件的人心中又开始忐忑,从前殿走向后/庭的道路似乎格外漫长。若是成功了,是不是他与秦砚就到了沈熙君所说的爱到不能自拔?
如果看那封情书来说好似是这样的,那有些黏腻的描写着她日夜辗转都是因为思念他,而在人前并不好表现出来,所以让自己更为难过。
没错了,自己选择和离之后若想复合想必会惹人非议,是需要些勇气。
所以爱到不能自拔的时候就能袒露他所隐瞒的事情,那是不是……
沈旷犹豫再三,还是叫了康平上前,“去把那幅画再找出来,挂上去。”
康平是不知道主子为何转变心意,但他也不该过问这么多,所以如实照办。
沈旷望向前殿落在窗户上的身影,一会站立一会坐下,转而好似又冲出了殿门。
没过一会,穿着姜黄色衣裙的姑娘就冲到了他面前。
脸上好似红云一般,在宫灯下都能看得明显。
但沈旷面露笑意,也许是着信件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了。
沈旷颇为体贴地屏退了宫人,两人在院中相对而立。
秦砚好在深深吸气平复着自己的心情,手中捏着他刚才送给她的信件,几张纸攥在手中。
想拿起来看一眼,但又瞬间放下,竟是不知道从哪开始说。
只能拿着信件手中有些颤抖,瞪着沈旷说:“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沈旷好似没想过秦砚的这种反应,“这是……情……”
他把最后一个字噎了回去,因为他看秦砚脸上涨得更红。
“您能告诉告诉我,什么叫日日夜夜共饮周公酒,朝朝暮暮不见黄昏与白昼?什么叫祈君伴身侧,缠绵至……”
秦砚甚至没有脸面读下去,咬牙切齿挤出几个字,多看一眼就觉得浑身发麻。
沈旷不知是集全西盉最聪慧的人半个时辰的功劳而出的情书是药效太猛,还是药不对症,但似乎与他期待的不一样,“这是……表达心悦。”
“这是心悦?!”这是流氓!
秦砚瞪大了眼睛看向沈旷,难不成他出去鬼鬼祟祟半个时辰就是去搞这个了?
沈旷此刻不解,但他也有合理的说法,他温声说道:“若非心悦,为何要跟无关的人说这么多?”
这是秦砚教给他的。
而此刻也一样有用,秦砚愣在原地,重复着那句好似偶然的话语。
这是第二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