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四十二回

沈熙君一开始从没想过嫁人会是这么复杂。

她从记事起就认识傅庭安了, 只记得是个总摆着臭脸的哥哥,和她那个皇兄没什么两样。

满口之乎者也,明明年纪轻轻, 但那说话的腔调却像是五十岁的太傅。

伯府家的孩子怕不是生下来不用喂奶,直接喂四书五经就可以了。

皇兄对她有求必应, 但傅庭安不见得多爱搭理她,一开始也没跟傅庭安说两句话,也以为他不喜欢她这个吵闹的性子。

沈熙君虽然骄纵,但是会看人眼色,不喜欢她的绝不去多说一句话。

八岁进太学, 她和一群皇亲国戚的儿女们一起学习。

当今太傅是她外祖, 罗家那时候看着风头无两, 太学那地方真好。

在宫里她就骄纵, 在太学那更是横行霸……不是,众星捧月。

但是除了捧她以外, 沈熙君好似发现她那群小姐妹们更捧别人。

也是熟人, 就是她皇兄的伴读——傅庭安。

人人口口相传什么“岩岩如孤松之独立”、“若雪若皎, 人间难寻”,如此云云。

每每听到沈熙君都会起一身鸡皮疙瘩, 夸人貌美也不至于这样吧?

傅庭安跟她那冷脸皇兄比起来那还真是书生气浓厚, 白净隽雅,确实是小姑娘喜欢的模样。

呵,玉卮无当。

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情窦初开, 她那群小姐妹见着傅庭安那真是痴迷的不行。

只是想约傅家的公子出门那是不可能的。

但是沈熙君可以。

只要她磨一磨沈旷, 她皇兄抽不出空就会找傅庭安带她出宫后, 她那皇兄就不知道跑到哪忙了。

所以她那些小姐妹们都会赶着那时候与她偶遇, 或是直接说着好话送礼, 就为了让沈熙君出宫的时候带上她们。

这男子十六了虽然年轻,但那些高门贵府暗里定下亲事的也早。

谁家看中了谁的女儿,谁家看中了谁的儿子,那都心知肚明。

傅庭安他爹那时候还没从老伯爷那承爵,傅庭安他娘还没封诰命,但就凭着傅庭安那就已经有好些人家暗里试探。

沈熙君次次出宫,必定给他带去几个与伯府有意思的结亲的姑娘,傅庭安能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虽是刻板,但脾气不错的傅公子终究是忍不下去了。

一日,他替太傅送书卷时叫了沈熙君出去说话。

沈熙君很少见傅庭安主动找她说话,近来她干了什么事她也清楚,还心虚地笑了两下。

父皇说她笑起来好看,要是多笑笑可能那不仅是霞光失色,这金銮殿都要重新粉装。

她知道这是哄她的,但要是有事笑起来准没错。

傅庭安刚要开口的话瞬时噎了回去。

沈熙君眨眼,但瞄见了墙角一众鬼鬼祟祟的较大的姐姐们,不禁又笑出声,“傅公子还真是受人欢迎。”

傅庭安皱眉,那好看的眼睛瞥了一眼墙角,淡淡地说:“在下多谢公主谬赞。”

呵,这人嘴里也说不出什么好话。

傅庭安顿了顿,还是开门见山,“只是殿下以后能否不要为在下牵线搭桥?”

他才十六岁,虽然照常理,民间十六岁成亲的那都有不少了,但怎么样也要等他考了科举之后再说。

这沈旷的皇妹真是……日日上蹿下跳,天天鸡飞狗跳,她那群姐妹更是唧唧咋咋不绝于耳。

但沈旷邀他,他还不能拒绝。

不行,今日必须解决。

沈熙君也不是没想过傅庭安会找她说这事,给傅庭安牵线搭桥,那纯属是闲得慌,找点乐子。

但是傅庭安要是真定亲了,她那死心眼的皇兄都不知道把她甩给谁。

不过也不能如此便宜了这人。

“行啊。”沈熙君摇着团扇,眉梢轻挑,幽幽说道:“今日的课业帮我写了吧。”

“?”这一句让傅庭安手足无措,顿时义正言辞:“太傅所留课业怎可弄虚作……”

但沈熙君忽然向一旁招手,喊着:“皇兄!后日我想去……”

傅庭安顿时气得闭眼,立刻沉声道:“殿下想几时要?”

沈熙君顿时变脸,笑了出来,早有准备一样说出了一串。

“明日早课前,字迹不要太工整,也不要写的太深奥,具体可以参照我以前所交课业。”

“有劳庭安哥哥了!”

末了,还谢了一声。

傅庭安看着那身后廊桥空无一人,顿时唉声叹气,怎么让个丫头片子给骗了。

自那以后,沈熙君的课业全部由傅庭安承包,甚至沈熙君嫌他笔体仿的不像,亲自抓了他对着自己的那不太娟秀的字迹仿着写。

“殿下,您此前是练狂草的吗?”傅庭安看着那实在称赞不出的课业不禁问了一句。

这说什么跟沈旷都看不出来是有血缘的兄妹。

沈熙君白了他一眼,“我又不科考,练那么好看干什么?”

跟书呆子没什么好讲的,沈熙君拿了笔过去随手写了两笔,给傅庭安看。

“喏,就这样。”

但没想到傅庭安起身,绕到她身后,握住她的笔尾。

“哎,干什么?”

傅庭安捏着笔尾带着她的手在纸张上轻轻移动,片刻之间写下她的名字。

他盯着纸上的字,“抬笔过速,字易浮躁。只要稳住最后一笔,殿下的字不输旁人。”

沈熙君那时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说不出话了,只是眼睛反复看着傅庭安好似发现了与以前不同的东西了一般。

若雪若皎,人间难求。

心间火花瞬时燃起,沈熙君喜欢什么从不保留自己的爱意。

但她的爱意,多半都是磨人。

“庭安哥哥,这书太难读了,教教我吧!”

“庭安哥哥,明日去城东逛个庙会吧,听说有好多好玩的!”

傅庭安听着就是后脑穿凉,看着那扬着笑脸多半没安好心,恨不得见了她就跑。

那时都疯传,一定是傅庭安惹了公主不悦,所以才天天折磨他。

沈熙君浑然不知,仍旧每天追着傅庭安鸡飞狗跳,还纳闷,这他都不动心的吗?

那话本上不都讲喊两声哥哥男人就到手了吗?

在太学虽然是鸡飞狗跳,沈熙君回想起来也是漾着笑意。

只是傅庭安与她心意不相通,她还有些少女怀春的闺怨。

但如今想起来,她宁愿活在鸡飞狗跳的闺怨里。

沈熙君起先并不知道父皇为什么对母后没有好脸色,但是却很宠爱她。

她幼时没少犯错,但次次都会被父皇谅解,就算是最受宠的皇子沈旭都比不过。

后来她明白了,皇帝不喜欢精明之人,所以他提防母后。

但她长了和母后一模一样的脸,但却没能承了那精明的头脑,又只是个女儿而已,尽在他掌控之中。

不过她明白的太晚了。

罗家被人诬陷,抄家下狱,定罪问斩,母后入冷宫,皇兄戍边。

她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儿,唯独她没有受牵连,沈熙君以为自己的话会有用。

“熙君,此事你不必和父皇多提。”她那一同被扔进天牢的皇兄递出来的唯一一句话就是让她保住自己就好。

但沈熙君怎可能是咽下这口气的人,她见了那仍旧仿佛无事发生的父皇,甚至还慈爱的为她夹菜。

沈熙君顿时泛上作呕的冲动,但她还要一试。

“父皇,儿臣想为外祖一家请命。求父皇开恩,放过罗家。”

沈熙君甚至不记得父皇是如何掐着她的脸,厉声质问为何她也站到了他们那一边。

她哭着求情,但父皇却让她滚出去,不得入宫。

沈旷被罚去漠北的圣旨是先下的,漠北是吃人的地方,无异于流放,沈熙君即便是被拦在了宫门外也硬闯了进去。

只是广华殿外,她没见到皇帝。

那她便跪在了殿外,扬声为皇兄请命。

深冬飞雪,片片雪花缀满额头。

她以为只要时间够久,父皇会心疼她,也会心软放皇兄一马。

但直到她冻得晕了过去,她也没见到那皇帝一眼。

她唯一听到的是一声——“熙君!”

再次醒来的时候就是在公主府,说是她这次极为凶险,险些救不过来。

她睁开眼睛只关心宫中的消息,担心罗家,担心母后皇兄。

但只得到了一句话——“禁足公主府,无令不得入宫。”

她终于明白了,她那个父亲,不只是她的父亲,还是皇帝。

被禁足公主府甚至连外边的消息都很难获得。

但她唯一见得到的却是傅庭安。

“臣……是来传陛下手谕。”

没过几日,傅庭安到了公主府,在沈熙君面前放了一张拟好的奏章。

有一阵没见,傅庭安也清瘦不少,为罗家的事眼底染上乌黑。

“您若是愿意上书,陛下会解了您的禁足。”

沈熙君看向了那奏章,瞬时轻笑了起来,薄唇之上尽无血色,甚是惨淡。

“傅庭安,你现在也跟他站在一起了吗?”

那是一封与罗家断尽亲缘的奏章,皇帝想让她自己上书,痛斥自己的外祖。

真真正正地和他站在一边。

傅庭安眼底尽是沉色,“殿下……”

“你们早就知道是不是?”她抓着傅庭安的衣襟反复确认,早已哭不出泪水,眼睛瞪得呲裂。

皇兄不让她去求情,母后也不告诉她所有事,她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沈熙君觉得自己活得像个笑话,她最能仰仗的宠爱一夕之间崩塌殆尽。

这比那深冬还要凄冷。

“你是不是……也跟他一路?”

这奏章谁拿来都好,她不希望是傅庭安拿来。

“不是。”傅庭安攥紧双拳,“如果不来传手谕,我没办法见你。”

“熙君,再给我一段时间。”

沈熙君干涸的眼眶充满了泪水,她从没奢求过有谁在这时还会接近她。

她的闺中密友早就避她不急,罗家倒的那天她就联系不上任何人了。

只是眼前人轻轻拥了她过去,在那寒冬深林燃上一团篝火。

“别怕,我陪你。”

沈熙君在那之后不再害怕了,傅庭安会托人照料公主府的一切,偶尔还会送来一下小玩意。

她甚至觉得在府里也不错。

只是没过多久番邦来使臣请求和亲,只有她一个适龄的公主。

皇帝的意思是气还没消,要送她去和亲。

“傅庭安,你别管了。”沈熙君看着眼前剥着橘子的傅庭安,掰了一瓣装作随意地放进嘴里。

若要和亲也不是不行,总比在长安当那皇帝困在笼中的雏鸟强。

她看了看傅庭安,褪了少年意气,这几年看着愈发沉稳了。

近来宫里管她也松了些,傅庭安也会抽空溜进来,掩人耳目的事还是能做到的。

傅庭安什么都能忍,但这件事不会袖手旁观。

“殿下若是不愿,臣必定竭尽所能。”

傅庭安也确实做到了,年轻的状元在大殿之上唇枪舌战,六国使臣节节退让。

无人能娶走西盉的公主,甚至要签下大量进贡契约。

甚至那时长安戏称,若是谁想娶走熙君公主,那得先让傅状元剥一层皮。

沈熙君笑着剥橘子,青桔酸甜可口,即便见不到也让人期待着。

那时她甚至幻想着,若是有一日大家都安安稳稳地回到长安,她也许会嫁给傅庭安,和和美美过上平淡的日子。

再后来,皇兄回京,母后回到中萃宫,傅庭安和她定下婚事。

成亲,嫁人,为人妇。

她所期望真的实现,甚至变得更加美好。

皇兄登基,四海升平。

但她低估了自己对后宅的忍耐力。

往日云烟,浮浮沉沉,同甘共苦,但却走到了今日这个地步。

本该平平淡淡过上一生,在那鸡毛蒜皮中拉扯殆尽。

而如今,两人和离了,在广华殿中只有她和傅庭安。

她再看向前驸马,依旧是那副公子如玉,像是一夜未睡眼眶通红。

沈熙君心中不是滋味,但还是沉声道:

“傅大人,你对你与本宫之间的关系,还有何疑问?”

作者有话说:

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出自《世说新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