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回

秦砚不是嫁给沈旷第一天就想和离的, 这人虽然话少,但在家里当个摆件还不错。

只要她当个贤惠的妻子,沈旷是不会过多过问她的事。

她想和离, 那是当了太子妃以后的事了,特别是皇太后拿壶酒之后, 越发觉得这日子过得没什么劲。

守着这么个人过一辈子,天天带着面具过活,迟早郁郁而终。

然后她就开始写起了和离书,几乎文本都是一样的,只不过从两年改成三年。

心情不顺写一封, 还是不顺再写一封。

两年攒下来, 那这也是不少。

沈旷从不理后宫之事, 看了中宫令也是让她自己去盖印, 那她偶尔想起来和离便盖两张。

多盖两张纸他又不知道。

但实际上她盖印的并不多,底下压着的都是没盖的。

只要让他知道, 她铁了心要和离, 而且还有很多和离书, 那就够了。

而她需要让这两箱和离书生效,只需要一句沈旷在大臣面前的允诺, 和大臣们的见证。

那么只要是跟那一模一样的和离书, 在众人眼中就都是原件。

撕毁也没用,她还能拿出新的。

无人辨认出哪个是真的。

沈旷盯着那一箱和离书,从心底生出的凉意蔓延至指尖, 他捻着和离书攥成一团。

整整一箱和离书, 应是早就想要与他和离。

但皇后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问, 直接与他和离。

若不是他早回来一步, 那废后诏书已经昭告天下,绝无挽回的余地。

而她又防着诏书未下,和离书被人撕毁,备下了那么多和离书。

铁了心不要这皇后之位。

不愧是将门之后,这才真叫杀伐决断,毫不留情。

俨然席卷而上的不是怒发冲冠,而是锥心之痛。

他也没问那和离书到底是怎么来的,只问了一句话,“皇后,那你这几日……只是做戏?”

前几日浓情蜜意全是假话?还是说只是奉迎他为了好同他和离?

秦砚眼眸微垂,倒不至于说全都是做戏。

若沈旷不是皇帝,她也许可能真的不会走到这一步。

但此刻,当断则断,不必再多言语。

“此前身为皇后,应当对陛下有求必应。”她沉声道。

秦砚抬眼对上前夫如同掉入冰窟的眼眸,斩断情丝对于她来说不难,对于沈旷来说也应当不难。

深宫中强求真情是最可笑的。

他面前的女子扬着细眉,眼中坦荡不留情,明艳如灼热光芒刺入人心,此前的温婉端庄不复存在,这才是真正的她。

沈旷喉结上下滚动,紧紧抿着嘴唇念着的是那“有求必应”四个字。

争吵时没有声嘶力竭,尽在沉默中无言拉锯,一字一句锥在心上成为未知缘由的伤口。

如若说和离书是让人愠从心生,而皇后这句话才是诛心之剑。

沈旷紧紧盯着他的皇后,执着的不愿承认,但终究是梗不过决心离去的人。

好,都是他强求的,是吗?

年轻的帝王终是拂袖而去。

访客离去许久,冬寻才敢到了正厅,见秦砚还僵在原地,立刻上前问:“小姐你怎么样?”

秦砚好似才被唤醒一般,猛然吸了一口气,被冬寻扶着坐到一旁。

她按着心口,心胸中猛烈跳动好似要冲破一切阻拦,可眼中眨动着却挡不回那冲出的眼泪。

有惊恐,有难以言喻的心酸,也有断情难忍的锥痛。

出口之言,伤人伤己,只是这条路不能回头。

秦砚坐在椅子上怔忡半晌,平稳了心神后便回了后院。

沈旷离去应当不会再回,宫门要落锁了,他是要回宫的。

初春细雨悄然落下,本是润物细无声,但那阴云在夜空中遮掩星光,垂落而下的细雨沾湿衣衫浸满了凉意。

秦砚抬头看向天际,不知到到深夜雨势是否还会这样,她在连廊中驻步,思忖半晌。

“冬寻。”

冬寻跟着秦砚太久了,早已猜到她会如何吩咐,立刻答道:“是。”

秦砚看着那转身离去的侍女心中微微一谔,关照他竟是刻在自己本能中一样,连自己的侍女也知晓自己是如何想的,霎时一声轻笑。

罢了,最后一次而已。

秦府在长安城边缘一带,不似那繁华的街道灯火辉煌,夜间一条长街只有几户人家点着灯笼。

挨着的还有些营收不好的铺子,也许还能看见许久无人修缮的房屋。

沈旷骑马走在街道上,不似来的路上怒发冲冠,只觉面上有些木然,心中一片苍茫。

他恍然抬头看向街上,虽是初春但街上看起来有些萧瑟,他甚至想不起朝中哪位官员住在这附近。

沈旷勒马停住,未等康平上前便调转马身,原路返回。

康平不敢多问,只能跟上前,见皇帝骑马又回到秦府周围,翻身下马,看了那正门一眼后,转身走向府墙旁的小巷。

整整绕了秦府一周,康平见主子时不时看向邻宅,又看看院墙,丈量着高度。

还看了周遭店面分布,眯着眼目测距离。

康平想起来了,这是漠北侦察敌情时常见到的一种手法。

难不成在皇后娘娘那碰壁了,现在想深夜爬墙?

但沈旷饶了一圈回到秦府正门,沉声吩咐康平,对着秦府手中绕了一圈:“回宫调人,加强戒备。”

康平心中“咯噔”一声,探了一眼皇帝脸色,试探地问:“陛下,这是……不让出入还是……”

他也不知道帝后两人在那吵成什么样,没把人接回来,那想必是谈的不好。

那一气之下禁足,可太常见了,但他总觉自家主子干不出那事,但也得确认一下。

“朕让你加强戒备,没让你干别的。”沈旷瞪了康平一眼,向前走去。

康平跟在后面给了自己一嘴巴,这分明是担心皇后娘娘安全,这让他嘴欠的。

沈旷没有再上马,只是默默走着,重新走过那条成亲的路。

他只是想不通,一夜之内,他的皇后就没了?

为什么?

更不敢去想皇后说的那几句话,他只想当作全然没听过。

夜空忽然飘过几片乌云,细细雨丝伴随夜幕悄然落下,起初细微的让人无法察觉,而后却细细密密难以忽视。

康平上前,“陛下,咱找个地躲雨吧。”

沈旷正烦心,道:“这么点雨躲什么。”

他继续向前走,仿佛是拖延着回宫的时间,回去也毫无意义。

偌大的宫中现在已然无人与他作伴。

忽然从后遮过一把油纸伞,沈旷抬眼见那伞上染着的粉色细花,再一转身,却看到了康平的大脸。

康平眼见着皇帝转过来的脸刚有所期待,见了是他立刻又阴沉了下来。

得,他确实没有皇后娘娘招人待见。

康平向后努努嘴,沈旷顺着康平的眼神望过去。

远处冬寻默默福身行礼后,自觉转身离去。

沈旷看着手中的伞,鼻息间的轻笑发酸。

以前还在王府的时候,他就不喜欢坐马车,但骑马总不记得时时带着伞。

皇后总能在下雨时差人来送,知道他不喜欢花样繁多的,只是一把素净的油纸伞。

但有一日也像是如此细雨,皇后送来的伞却也是这样染了粉花的伞。

他打开一看却愣住了,她很细心,少有出现这样的事情。

“王爷,这是王妃送来的吧?”那时旁人见了打趣一声。

“嗯。”他浅笑一声,撑开伞走了出去。

回到府中,皇后见到他撑着这把伞回来,吓得惊慌失措,脸上因愧疚泛起红晕。

“无事。”他并未觉得有什么,不过是一把伞而已。

但是好像眼前的人更加窘迫,说着让旁人看去该如何。

他安慰道:“只是一次而已,无伤大雅。”

只是她后来将府中所有油纸伞都换成了素色,再也未见过她撑粉花的伞,原是都送回秦府了吗?

他看向了萧瑟的长街,往东望去巍峨的皇宫,极致繁华也无任何意兴。

起先他可撑伞走回家中,此刻他又能去哪?

长公主府今夜也是灯火通明,沈熙君白日忙着修缮府邸,下午傅庭安那个呆瓜回来折腾了一阵之后,就见宫里来人说出事了。

起先傅庭安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一听说是帝后和离,立马否认说绝对不可能,那可是他刚确认过的。

殿前的人也是急着办差,拍着大腿说了遍今日朝中发生的事。

而后一想傅庭安是跟着陛下去办差的,这事也怪不到他头上,不用请他入宫,连忙提步就跑去下一家了。

傅庭安愣在原地,想着那人说的话。

陛下与皇后和离了?礼部还有和离书?

皇后昨日就已经离宫了?

中书省奉命下了废后诏书,被半夜叫入宫训斥?

“殿下,您看……我还活着吗?”傅庭安怔忡半晌,恍然回神,喃喃问道。

这都是什么事!

沈熙君在一旁叉着腰,眼睛提溜一圈,“不知道你是不是活着,反正我觉得皇兄可能要气死了。”

“那您说,该进宫劝劝吗?”傅庭安抱胸望着长公主府的大门叹气。

连夜叫中书省进宫,那想必那位就差把广华殿掀了吧。

不过傅庭安瞥过一眼,见皇帝亲妹竟然毫不惊讶,甚至淡淡地叹了口气。

“他说他要和离?”沈熙君问了一句。

“那肯定没啊。”傅庭安十分笃定,亲口问的。

沈熙君也觉得不像,但她细细想起来,若不是皇兄搞出来的,那就只能是留在宫里的人了。

废后诏书不是最大的问题,而是皇嫂离宫。

这就很离谱了。

“不过大半夜的都叫中书省去了,说开了也就好了。”傅庭安感慨一声,心想那群同僚也是有够离谱,废后诏书都敢随便下。

这群人,太急于表现了。

只是沈熙君想得和傅庭安大相径庭,能让皇后离宫的,除非她自己愿意,就算是长春宫也没这个胆子。

所以这还是和皇嫂闹不愉快了,一想皇嫂能气得直接离宫,那肯定皇兄和自家这傻子也没什么区别。

再一想她闹和离的时候,皇兄那一副不想管的样子,那现在正好。

“再说了,离就离呗,管他干什么?”沈熙君打着哈欠就要往后屋走。

又不是天塌了,还是皇嫂主动走的,要是他真要废后那她才会拦一拦。

哄人都不会哄那不怪别人走。

“也是。”傅庭安得了最高指令,揽着自家公主回去早早歇下。

傅庭安瞄了一眼,心中说了句还真是亲兄妹。

不过这一看就是中书省那帮草包听风就是雨搞出来的乌龙。

再说了,他是没有手还是没有脚,皇后跑了就追呗。

多大点事。

只是入夜渐深,长公主府的的门却被敲开了。

“殿下,陛下到府上来了。”沈熙君的侍女到了屋内禀告。

她刚刚合上眼没多久,怎么这就来了个不速之客,“啊?”

“陛下说若是殿下歇了便不必打扰,但……”

但小侍女不敢担这责任,觉得还是要通传一声。

沈熙君一听,又躺了回去,推了推傅庭安,“就说我歇下了。”

这一听就是出宫接人没接到,找她来就行?

她可不掺和这事。

“我去看看吧。”傅庭安眼皮打架还是披了外衣出去。

一到书房就见那尊大佛,身上湿了大片,一看就是挨浇了,赶紧命人拿了套新衣裳来。

沈旷仍然愣在那,盯着桌面好似入定了一般,傅庭安推过来的热茶都没能让他挪动半分心神。

原本傅庭安还有些觉得好像有些不对劲,他原以为被中书省坑惨了的皇帝此时应该火冒三丈,恨不得把人挂城楼上晒三天。

但沈旷没有,好似抽空心绪,眼中木然地盯着眼前的景物,但没有一个落点。

他心中暗念,那完了,这是气成什么样了,亲自来找他是来商量如何处罚吧。

明天他那帮草包同僚可能都的发配边疆。

“陛下,那个……”傅庭安伸手在“佛像”面前晃了晃。

沈旷这才回过神,看了傅庭安一眼,眼中还是淡淡地没有神采。

茶水的热气转了几圈,沈旷终于有了动作,端起热茶一口喝下去。

“哎,您悠着点,那不烫吗?”傅庭安吓了一跳,赶紧去拦还没拦住。

沈旷浑然不觉,放下茶碗,张口的嗓音有些嘶哑,“还是那个问题,朕有一个臣子。”

傅庭安此刻有些警觉,眼神飘忽地看着他。

沈旷顿了顿,问出了那个熟悉的问题,“他的发妻要跟他和离,为什么?”

傅庭安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您是说皇后娘娘。”

傅庭安这话说出来才反应过来,若是只是中书省的问题他也不会此时来,也不会如此,那是在皇后那里碰了壁。

所以,根源不是中书省,而是现在是皇后想跟他和离!

皇后要跟他和离!!!

傅庭安眼睛瞪得溜圆,一时半会儿难以消化,咽了咽津液,这比宫里来人说的都离谱。

皇后怎么看都不是像要和离的人啊!

“不是。”沈旷断然否认,绝不承认。

沈旷平淡又倔强地呛了一句,“跟这没关系。”

“您解决了?”鬼精的中书侍郎眯起了眼睛,肯定是没解决,解决了早回宫了。

他忽然想起那堆中书省的倒霉蛋,问道:“臣那些同僚……?”

“明日都去岭南。”沈旷冷淡地说道,办事不周没必要留着,但他又重复一遍,“跟这没关系。”

“哎,成,您继续。”傅庭安识相接话,“您有位臣子的夫人要跟他和离。”

不管是做臣子还是做兄弟,都得给人留点面子。

沈旷忽然被打断,不知从何说起。

傅庭安见状,那还是递个话,“臣先问一句,这位同僚夫妻感情好吗?”

“……最近不清楚。”沈旷沉默半晌。

皇后说是做戏,可未免做的太真。

她若是不愿,他又不会强人所难。

但她还备下了那么多和离书,早就是想和离。

“最近?”傅庭安抓住重点,“那之前呢?”

“从来没吵过。”沈旷走了一路,也冷静下来。

应当解决问题,不应当在气头上吵架。

傅庭安这次听明白了,“从来没吵过”就等于“从来没好过”。

他清了清嗓子,谨慎地问:“没问为什么离?”

“问了。”

“怎么说的?”傅庭安觉得自己像是抖芝麻饼,抖一抖掉两粒芝麻。

沈旷想了想,总结了皇后那一大套话中的意思,“说自己不配。”

“没说您,不,没说那位同僚什么?”傅庭安问。

沈旷思前想后,搜寻几遍,愣是没找到一个字,淡淡道:“没说。”

傅庭安叹了口气,沈旷立刻抬起眼皮,像是重症见了华佗,华佗说救不了,抬走吧。

傅庭安知道这人是有点奇怪在身上的,当年傅家和皇太后母族罗家交好,他没少跟着祖母进宫。

知道皇太后新得了个儿子,比他稍大一点,但是见了人从不说话。

整整一年傅庭安没见过这人说过话,或者没让他看见,只当他是五岁离了生母难免心中难过。

后来定下他当了沈旷伴读,倒也省心,也不必怎么交流。

他一直觉得这人活得都不像个人,像个水车一直转,循规蹈矩,只会做让宫里满意的事情。

后来当了皇帝,只会做让天下满意的事情。

有样学样那是很快,但这夫妻之事……

算了,皇子长在深宫之中,哪见过正经夫妻相处。

指望这样的人像个寻常人想事情,不现实。

“您想问为什么,但是人家不说,是吧?”傅庭安总结陈词。

“是他……”沈旷想强调并不是他,但是好似是此地无银一样也就咽了回去,“对,她不说。”

“这就难办了,千年的石头难开嘴。”傅庭安拍着大腿哀叹一声,但见沈旷耐心快要耗尽,立刻补了一句,“但是!水滴可以石穿。”

沈旷提起的气一时间又消下去一半,等着傅庭安往下说。

“就好比明日金纣来谈判,是不是先给您送点贡品,夸赞一番,您一高兴,然后开始谈就会顺畅很多。”

“那要是不高兴,就像前年,使臣惹您生气了,那不是您直接给打回去了,还谈什么?”

傅庭安掰开了揉碎了,举个例子生动形象,代入感极强让人感同身受。

沈旷微微点头,妹夫见状高兴拍手,像教会小孩说话一样,“哎,对!”

“所以说,想让人开口,那就先做能让人高兴的事呗。”

沈旷恍然大悟,想了想皇后唯一表露出兴趣的事情,但现在——

不合律法。

那若是另寻其他,那不如问问,“具体说说?”

“?”

傅庭安没遇见过这种问题。

顿时想放这人自己撞南墙。

好脾气的中书侍郎忍不住了,站起来顺了口气,“接下来臣这些话,您最好熟读并背诵。”

“逢年过节,送花送礼,生辰送双倍,成亲的日子送三倍,遇见不开心了送五倍。”

“那二十四节气除了清明,剩下都安排上。”

“然后吃!玩!”

“礼物不在大小贵贱,要心意。”

“游湖,庙会,登高,逛灯会。”

“茶楼,饭馆,戏院,甜点摊。”

“只是举例,自由组合,您别死心眼一天就干一件事。”

这皇后都出宫了,那还不是想干什么干什么。

这可是他多年和离总结出来的经验,他要是用上了还离了,那真不是他不帮兄弟。

傅庭安觉得自己当伴读的时候都没这么心累,揉着额角,补了一句,“长安城有什么玩什么,没玩的创造玩的。”

他可是皇帝诶,有什么做不到的。

临了傅庭安还温和地探头问了一句:“您记住了吗?”

今天不让沈旷尊称他一句太傅那都是他仁慈。

沈旷心中默念一遍,对着日程排成了月历,倒也是迅猛。

但转念一想,又不安地问了一句,“那万一要是都不喜欢?”

傅庭安现在好似觉得自己这不是给兄弟解难,这是皇帝智囊团究极上夜勤,还没辛苦费。

老实的长公主驸马忽然有了些坏心眼儿。

“唉,陛下,那位同僚这都要做了还是不喜欢,臣只能劝——”

“不过是和离,别要死要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