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舒月没说话, 她也不需要林舒月进屋,便指了一把椅子,让林舒月坐下, 为了安林舒月的心, 她也没有给林舒月倒水。
林舒月坐下后, 问她:“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电话的?”
对面女人说:“我从昨天开始, 就把整个鹏城的记者都查了个遍,到了晚上的时候,我正好看到你在浏览帖子, 所以我想,你应该也在找我们吧。”
“林记者,我看过你发的报道, 知道你是个为女性说话的人,所以我才主动约你过来。”
林舒月看着她,惊讶于她知道自己在浏览贴子,也惊讶于她会因为自己曾经发过的报道要找自己。
这是在容梨水后,第二个因为她曾经发的报道, 找自己的人。她问:“我在浏览帖子你都知道?”
“是, 我曾经是海角论坛的员工, 我叫杨宁,我在今年七月份离职了。”杨宁坦然地说。
“我想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会离职。”杨宁转头看了坐着轮椅的那个女人,笑了笑, 又眨了眨眼, 眼泪水湿了睫毛。
林舒月从包里拿出录音笔:“介意吗?”
杨宁笑着摇摇头:“不介意, 您请便。”
林舒月摁下开关, 不再说话,那个老年妇女和珠珠也从屋里走了出来, 坐到了杨宁的旁边。
杨宁看着那支录音笔,组织了一下语言,说:“我叫杨宁,是曾经的一名网络工作者,大学毕业后,我就留在了魔都,在那边生活,工作。”
“今年七月份的一天,我像平常一样给我妈妈打电话,我们聊着家常,说着每日遇到的事,特别开心。然后就在这个时候,我父亲回来了,然后,我听到了叮铃哐当的一阵响,我知道,他又打我妈了,我在那边等着,等他发泄完,我妈给我保平安。但那天,我一直没等到。”
“从我记事起,他就喜欢打人,我和我妈,就是他殴打的对象。他在外面受气了回来打,睡醒心情不好也要打,有时候我妈做饭口清了淡了,我回答他说的话慢了一两秒钟,都会挨巴掌。”
“他从小打我们打到我大,打到我有了工作,还不肯停手。那一天,我给我妈打了好几个电话,我妈都没接,我担心得很,连忙赶往机场,坐上了回鹏城的飞机。”
“当我到家时,他已经不在家了,我妈躺在血泊里,呼吸微弱。”
“到了医院,医生说,我妈的手筋脚筋,都被他挑了,已经过了最佳的链接时间,我妈往后这一辈子,都得在轮椅上过了,她的手也动不了了。”
“我从小就是我妈养大的,我妈妈为了供我上学,什么苦活累活都干过,好不容易开了一家大排档,生意也还可以,家里生活富裕了,他拿着我妈赚的钱在外面潇洒,却在回来后说我妈因为做生意跟男人多看两眼,是不检点。我问他为什么那么对我妈,他说,我妈抛头露面,丢了他的脸。”
“我恨啊,我恨死了。所以我在我妈的身体好转后,起了杀他的心思。我提前在周围的领居面前说他要出远门的事,然后又在他有一天深夜喝醉回来时,将他绑了起来,拖到后院里,浇了汽油,一把火烧掉了。”
“那天也是下雨天,雨特别大,我把烧他的灰骨头还有轮椅的支架,都埋进了土里。”
杨宁说着自己的作案过程,语气非常平静,平静得仿佛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林舒月的心里梗得难受。
当受害者等不到法律上给的公平正义时,便由受害者,化身为施暴者,这样的报复,不是不行,可是她们杀了人,这是不行的,她们触犯法律了。
杨宁看着林舒月眼里那感同身受的难受,忽然笑了:“我们是打算去自首的,林记者不用为我们难过。能手刃仇人,我们死而无憾。”
林舒月忽然不知道要说什么,杨宁说:“林记者,我已经想好要给我妈妈送到养老院去了,钱也交得足够了,我也没有别的亲近的亲戚,能不能请你,时常帮我去看看她呢?”
杨宁什么都不怕,她怕的,是她妈后半辈子,无所依。
林舒月看向那个坐在轮椅里的中年妇女:“既然你知道你妈妈这个情况,当初,你为什么不留留手呢?”
杨宁苦笑一声:“当时什么也想不到了,就想让他的命,你不知道我多恨他。我在十三岁的时候,他招呼他的朋友在家里喝酒,他甚至做得出让我陪他朋友睡觉的事情。还好我妈妈提前把我的房间上锁,否则,我还不知道要经受什么事情呢。”
杨宁摸上她耳朵:“我的有一只耳朵听力很差很差,那也是被他打的。”
她看了看林舒月,又看了看身边的两人,然后道:“我的事情说完了,林记者,她们的事情,让她们自己说吧。”
杨宁起身,回到坐轮椅的中年妇女身边蹲下,将头埋在她的膝盖上,她妈妈用力抬起手,将手放在她的头上。
林舒月收回目光,开始听另外两个人的陈述。
六十多岁的妇女叫任先英,她的经历就跟她在帖子里发的事情一样,她男人一辈子对她不好,现在退休了,看上了一个同样有退休金的寡妇,他不想一把年纪还离婚,就希望她自杀。
任先英说:“我本来都已经走到了天台了。我这人,软弱了一辈子,从嫁到他家开始,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他不把我放在心上,我的子女们也有样学样,我儿子,从上初中开始,就没有再叫我一声妈。有一次,我去老年活动中心叫他回来吃饭,却在老年活动中心,看到我儿子,一口一个阿姨的叫那个寡妇。”
任先英现在说起这件事情,还觉得痛苦:“我觉得这个日子过得真的没有意思。我把我最好的东西,都给了他,为了他,我忍受了他爸爸他奶奶一辈子,到最后,我什么都没有得到。”
“我啊,懦弱了一辈子,临老了,我终于硬气一回了,林记者,你知道你的仇人被大火一点点烧灭的感觉吗?太爽了。”老太太那满是沟壑的脸上,挂上了一抹笑容。
林舒月却觉得难受极了,她看了一眼杨宁,问她:“你和杨宁怎么联系上的?”
“通过海角论坛的注册电话,联系上了以后,她要经过走访,确定我在海角论坛里说的话是不是事实,要是事实,她才会帮我。”任先英道。
珠珠此时也插入两人的话题:“我也是的。我的一辈子都被周翔给毁了,我以前有多爱他,现在就有多恨他,阿宁姐看了我们的聊天记录,她说,周翔从一开始,就在引诱我,他一开始就看上了我的房子。”
果然是周翔,林舒月看着珠珠稚嫩青涩的脸,忽然觉得难受极了。
杨宁一直在听她们说话,等珠珠叙述完自己的事情了,杨宁从里面站起来,对林舒月说:“林记者,都说你认识刑警队的人,那你帮我们jiao-人吧。我想跟我妈妈再待一会儿。”
“好。”林舒月拿起手机,开始打电话。
吴冬艳没接电话,她转而打给杭嘉白,杭嘉白听到她现在在跟焚尸案的凶手在一起时,吓得蹭的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凳子经受不住这个力道,倒在了地上。
“你别挂电话,我们现在就过去。”杭嘉白迅速拿上武器,叫上队员,开上警车乌拉乌拉的往岁山村菜市场走。
林舒月她们在等待。
杨宁、任先英、珠珠都很从容,她们把塑料凳,椅子,全都收起来,放进大排档的里面,林舒月要帮忙,杨宁制止了她。
她说:“林记者,我以后,没有机会再帮我妈妈收拾摊子了,这一次,就让我们自己来吧。”
林舒月站在边上没有动,她拿起照相机,给她们拍了个照,杨宁看见了,请求她给她和她妈妈拍一张照,林舒月同意了,杨宁跟她妈妈都笑了。
林舒月的心里像是哽着一块大石头。
杭嘉白到的时候,大排档已经被打扫得很干净了。
叶雪玉跟吴冬艳也来了,吴冬艳跟林舒月道:“我手机放在办公室充电,没有带。”
“没事。”林舒月将手里的录音笔递给她:“听听吧。”
吴冬艳没有听,她拍了拍林舒月的肩膀:“走吧,你也跟我们去做个笔录。”
杨宁三人已经被戴上了手铐,杨宁在最后上警车,她一步三回头的往坐在大排档里痛哭不止的中年妇女看。
林舒月想了想,去轮椅后面,把她也推上,中年妇女不哭了,她不住地朝林舒月道谢,林舒月这才知道,她有口吃。
林舒月在刑警大队呆到了晚上十点,杨宁的妈妈已经被刑警队的人送到了杨宁给她定好的养老院。
林舒月靠在审讯室外面的墙上发呆,一个小面包递到了她的面前,林舒月侧头,杭嘉白就站在她的身边,林舒月接了小面包:“杭队,你说,她们会被判死刑吗?”
杭嘉白摇摇头:“不敢保证,但我们会像检察机关说出她们的情况,以及杨宁递交给我们的证据。”
法律,是社会的道德底线的兜底措施。法不容情,她们犯了法,她们应该被法律处罚。可林舒月又希望法律有情,她们是杀人了没有错,可她们在成为施暴者之前,也是受害者啊。
杭嘉白看出林舒月的难受,他道:“我们查了,岁山派出所有多次出警杨宁家的记录。大多都是因为家暴,她妈妈的身上,有多处陈年旧伤,杨宁的身上也有。”
“去走访任先英家附近的人也回来了,他们带回来的消息,跟任先英的口供对得上,我们还在死者孙显顺的电脑中,找到了一个调/教群,那个群中,都是教导男人怎么去驯化女人、子女的。孙显顺多次在群里发言,要让他的老婆听听话话的去死,还每日在群里汇报进度。”
“我们去探访周翔的家中,从周翔的电脑中,找到了至少五名受害女孩的信息。珠珠,并不是他唯一的目标。其中有两三个,还是未成年。”
林舒月将手横在眼睛上,任由眼泪水打湿了她的手臂。
杭嘉白拍拍她的肩膀:“去外面待会儿吧,雪玉跟冬艳都在外面呢,雪玉已经哭了一鼻子了。”
人世间太苦,杨宁三人的经历,就算是他,也忍不住动容。为案件受害者或者施害者哭的事情并不丢人,他们这些大男人有时候也会因此掉眼泪。
毕竟人非草木,岂能无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