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徐斯头一回参加“腾跃”的会议了,会议的就是按照江湖的管理风格来的,一贯的简单明了。她先把新任的市场经理的履历介绍给大家,又通报了下个阶段的工作内容,接着是各部门经理汇报上一周跟进的诸多事务。
裴志远把人事工作讲了一讲,又颇有得色地说:“刘军走了以后,我是好不容易把以前那些商场的采购部给捋了捋关系,有好几个已经答应配合我们的活动给进货了,还有几个要考虑考虑的,我会再敦促敦促他们。”
徐斯不动声色看一眼江湖,据他所知自从刘军走后,“腾跃”的销售工作是她亲自代理,何时又让她舅舅插了一手?
只见江湖转头对岳杉讲:“那么再拨付一个预算给舅舅,我想那些经理们常年是辛苦的,也支持了我们这么多,我们可以去联谊联谊。”
裴志远闻言,脸上笑开了花,对岳杉说:“那些场子可以开餐饮发票,岳经理,这是可以报销的吧?”
于是徐斯才恍然,听到江湖跟着答:“那是当然的。”
这个女孩是很会保护好自己的,他想。
生意场上,声色犬马,有些场合的公关作用不容忽视,效果当然也不容忽视。江湖深明此道,但也知道如何合理安排合适的人去做这件合适的事情,让自己不用身陷囹圄。
会议结束以后,他把江湖叫住。
江湖问他:“老板还有什么指示?”
徐斯没有什么指示,只是把会上那些他听的不甚明白的地方一一问了一遍。
徐斯来参加会议的用心,江湖也是揣度一二的。他自然是对她有了一层心思,但也不会仅仅这样简单,徐斯既然想进入这样一个领域,一定会有很多东西想要了解。他这些月的每周都会有两三天是去旗下陈衣厂制鞋厂巡视开会。
江湖想,在他面前看来是不要想有什么商业机密了,他盯得这么的紧。
所以她把他提的问题一一解释清楚,末了问一句:“老板,可以吗?”
徐斯笑道:“解释的很详细,是个好员工。”
江湖站起来,想要送客,但是贵客不动,往她脸上仔细瞧了瞧,说:“你得去医院了。”
确实是得去医院了,这一场会议下来,江湖一开始就在强自支撑,但轮番两个小时的动脑费心,让她的眼皮益发沉重,右眼快要完全睁不开来。
徐斯开头并未发觉她的异常,现下心内不免内疚,站了起来说:“你的车钥匙呢?我送你去市里的医院。”
这次又是他开着她的车,一起回了市内。
两人一路上没怎么说话,因为江湖的眼皮开始作痛,喉咙也开始跟着痛,头昏昏沉沉,竟在车上睡着了。
徐斯一边开车,一边转头望一眼江湖。
她把座位往后调了一调,整个人气息奄奄地趴着,面孔没有朝着他。
她这么爱漂亮,前头他同她讲话的时候,她就一直垂着头,不想让他望见她的挫样。上了车便一扭头,也是朝着车窗外的。
生了病还这么倔强。
他把车开到市内那间离江湖家最近的甲级医院,把车往医院的停车场内挺稳了才推了推江湖,没想到江湖真的睡了过去。
他凑近了过去,发现她双颊通红,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触手极烫。
徐斯还是把江湖叫醒了,她迷迷糊糊的,还打了几个喷嚏,有些不甚清醒。
她不清醒的样子反而比平常要可爱的多,傻傻问他:“现在几点了?”
徐斯答:“快八点了。”
他像领着个孩子一样领着她去挂了急诊的号。这间医院内的病人总是很多,再晚的急诊也有大堆大堆的人排着队。
江湖发了三十八度九的高热,扁桃体跟着并发了炎症,又患上了麦粒肿,医生开了药,又问她是想打针还是吊水。
江湖颇为难地犹豫扭捏。原来她这么大一个人原来还怕打针,徐斯在旁哂笑。他对医生说:“还是吊水吧。”
之后他又领着她去了注射室,那边更是人头攒动,有老人有孩子,喧闹声十分的大。江湖却不以为意,寻了个角落的空位坐下来,唤了护士过来帮忙。
徐斯趁着这个档口出去买了份外卖,提回来时还是热气腾腾的。
江湖已经吊了水,正一个人缩着肩膀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徐斯在她身边坐下来的时候,她睁了睁眼睛,可右眼还是很难睁开,她只得放弃,继续闭着眼睛。
徐斯说:“别动。饿了吗?要不要我喂你?”
江湖陷在黑暗里,神思恍恍惚惚,记忆忽近忽远。这一番情形好生相似,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也是这样突然地病了,父亲抱着她半夜上医院,她窝在父亲的怀里,又哭又闹,父亲哄着她,问她想吃什么。
她弱弱地答想喝粥,后来不知道父亲在大半夜使的什么法子,弄出了一碗白粥,还是加了糖的,一勺一勺喂她喝下去。
于是江湖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身边的这个人应该是打开了什么罐子,有扑鼻的糯香。
他说:“张嘴。”
江湖乖乖把嘴张开。
那一口粥如同记忆中的一样香糯而甜软,温柔地抚慰到她,连喉咙里那火烧火燎的痛都减轻了许多。这样的温柔轻轻牵动了她的某一处神经,内心深处酸不可抑,她哽咽了一下,鼻头酸涩,低低唤了一声:“爸爸。”
徐斯的手停了一停,蹙一蹙眉毛,可见她舔了一舔唇,心内被轻轻一拨,不动声息地一口一口喂她喝完。
江湖闭着眼睛,小心吞咽,她只是在想,也许父亲就在身边,就这样呵护她。
也许一切一切的孤单和凄凉都会过去,待她睁开眼睛,又回到从前,重新回到父亲的羽翼下,她就不再是一只莽撞得四处碰壁的孤鬼了。
她是这样渴望的,渴望在沉痛的病逝的压迫下,是这么清晰,催促她寻找那唯一一缕可握牢的依靠。
江湖往徐斯的这边靠了靠,整个人又缩了缩。
徐斯把手上的保温杯放在了一旁,轻轻把自己臂膀靠在了江湖的身边。江湖马上就捉住他的手臂,紧紧抱住,整个人伏了上来。
她再也没有动了,只抱着他的臂,仿佛维持着这么一个姿势,可以让她安稳和安全,她便再也不肯放。
徐斯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拍她的背,问:“江湖,你爸爸平时怎么叫你的?”
江湖瓮声瓮气地答:“小时候他都叫我小蝴蝶,后来就一直叫我江湖。”
徐斯没有在说话,只是问护士要了一张毯子给江湖盖好。
她伏在身边,真像一只栖息花间的小蝴蝶,被风雨扑打得气息奄奄,需要安静的修养。
徐斯仍用手一下一下轻拍着江湖的后背,让她知道身边始终有人。
江湖是在凌晨的时候醒了过来,右眼仍然没法睁开,她勉力地睁开左眼环顾四周。点滴瓶内已经剩下不多的药水,她的身上盖着毯子,身边的男人正端正坐着看报纸。
徐斯的侧影原来有几分像父亲,永远能用最轩昂的姿势适应各种场合,从不会失礼。
江湖想要揉揉眼睛看清楚,手被徐斯捉住:“别乱摸,你睡着的时候给你涂了药膏。”他叫来护士为江湖拔了针头,又扶着她站起来。
“送你回家?”
江湖头脑仍昏沉,可坚持说:“回浦东吧,明早还有个会。”
徐斯说:“得了吧,三更半夜你还让我开车过大桥,我可累死了。”
她抬头,眯着眼睛看他,果然一脸倦容,便不太好意思了,说:“我家就在隔壁一条马路的小区。”
徐斯是大致记得江家的方向的,好几年前江旗胜在家中宴请过他和一干生意伙伴,只是那时候江湖忙着学业和富家千金热衷的各类公关活动,没有拨冗列席。
再次来到这间大屋子,他头一个感觉就是大得太过空荡荡了。他那一回来的时候,这里宴请了极多宾客,他反而不觉得屋子太大。现在只得他同江湖两人,一开门便是扑面的清冷气息,远不如江湖在厂里的小办公室紧凑温馨。
难怪她经常不回家。
江湖靠在门口换了鞋,又靠在鞋柜旁喘口气,才想起徐斯还站在门外。
他陪了她这么大半夜,他又没有开车出来。她不是不会领情的,只好为难地讲:“要不你也在我家将就一夜?”
徐斯已经推门进来。
他真是从来不会客气。江湖无奈耸肩。
她从父亲房里找了一套睡衣给他:“我爸爸没你这么高,将就着穿吧!”
徐斯正在看着电视柜上的江家照片,把睡衣接过来,讲:“江董事长年轻的时候和你很像。”
原来他正在看他们一家三口在“自由马”第一只专柜前的全家福,江湖把相架拿过来,轻轻拂拭:“我小时候妈妈就说过我长得像爸爸。”她又问他,“你呢?我见过你妈妈,你不太像她,你应该也长得像爸爸。”
徐斯说:“是的,可我都快要忘了我爸长什么样子,他去世的时候我才五岁。”
她又问他:“你爸会不会让你骑在他脖子上?”
徐斯想了想,摇摇头:“真不记得了。”
江湖得意地讲:“我爸会,我七岁的时候都能坐他脖子上。”
她得意的样子像是吃到甜蜜糖果的小女孩,那股子娇憨又回来了。虽然她的眼睛肿着,甚至半张脸都肿着,徐斯却觉得此时的江湖更加稚气而可爱。
他不愿再多想,把江湖手里的相架抽出来,说:“你早点休息吧,我很能自便。”
江湖还是洗了澡,又重新上了药才上床睡觉,睡觉前喝了一杯纯净水,加了两片柠檬。
江湖依旧是江湖,稍稍恢复,便有她的规律,很能自律。
徐斯想,他也需要自律。
他晚上睡在江家客厅的沙发上,江旗胜的睡衣并不是很合身,有些紧有些绷,正如他的心。
其实他可以将她送抵之后很绅士风度地道别,但是他没有,而是选择睡在江家的沙发上,穿着江旗胜的睡衣,身上盖着江湖亲手拿出来的毯子。
心内微微荡一荡,又刹住。此情此景,若稍有绮念,似有对不住屋内逝去长辈之嫌。
终于,他可以把心情平静,去除绮念,静如碧波。只是碧波深处,深如黑夜,他自己也探询不到。
江湖就睡在隔壁的房内,睡过今夜,她的病逝应该会有些好转,明日她还要准时去挂点滴,明早他得提醒她一下。
他翻个身,放稳自己的身体,告诉自己,把这一觉睡好,不要再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