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人一生 必经晦暗 第五章

第二天,当江湖如常去上班的时候,没有人能从她的神态言行里猜测出她昨天遭遇怎样的悲愤交加,又是如何地失态。而她的失态已经太多,完全不符合父亲所要求的“喜怒不形于色才能立稳脚跟”。

所以,她想她不能再失态,要努力把昨天遗忘。

全新的明天,更加需要她。

江湖反复在心中默念三遍,随即投入紧张的工作之中。

不过在这天,她还收到了一个电话,对方没有说自己是谁,只是简短地告知她说,会快递一张支票给她,面值五百万。

江湖挂上了电话,看到面前电脑屏幕上的MSN上,正在线的岳杉的签名是“退休以后,要去哪里度假?”,而不在线的任冰的签名则是“天时、地利、人和;信心、目标、朋友;这会是一个新的起点。”

江湖退出了MSN,拿出便签,写了几行字。

这是她的一个习惯,也是高屹的。

她做事情忘性大,高屹曾教过她把自己该做的事情按照缓急写下来,就不会遗忘任何一件事情。

等江湖写好,她看到黄色便签上写的都是这行字——“五百万够不够买‘腾跃’?”

有一个念头从脑海深处浮现出来,就像黑幕大海深处探头而出的一线光,刺眼地、跳跃地、让她的心头狂跳起来。这有力的跳动,几乎能够掩盖住她昨日全部的悲伤和绝望。

江湖甚至为心头的这一触之念而激动了,她是有她的历史使命的,她想起来了——她有能力可以不再失去“腾跃”,这是她唯一可干的。

几乎是当即的,江湖就拨通舅舅裴志远的电话。

她没有同舅舅多废话,问:“舅舅,我想买腾跃,你跟我合作可以吗?”

裴志远应该以为上回失态江湖如今头脑还在发热,便不紧不慢地说:“江湖,我以为你会选择去国外念个硕士,你妈妈以前一直想让你去欧洲,说欧洲国家的气氛能培养淑女。我把我们佩佩送去法国念书,也是听了你妈妈的意见。要么我让佩佩帮你联系一下戴高乐大学?”

江湖耐心地等舅舅把话讲完,又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说的话:“舅舅,我有五百万流动资金,可以注资‘腾跃’,我们可以做好‘腾跃’的,到时候一年净利润就不止现在这点了。”

裴志远“哎呀”一声叫了出来,听口气是大吃一惊的,但接着叹了口气,他说:“江湖,我明白你的感受,你想保留一些你爸爸妈妈的东西。可是你晚了一步啊!你不早点跟我说你有五百万要买厂!”

江湖蹙紧了眉头。

裴志远继续讲道:“前天我就和徐风的徐总签了合同,他现在是腾跃的董事长了,占了百分之八十的股份。虽然他才出了五十万,可是我们在商言商,在商务合同上是不好反悔的。而且就算你想出这五百万,那也得徐董事长同意,找我是没法子的。”讲完,他又“唉”了好几声,再说,“我自然是愿意卖给自己外甥女的,我们自家人合作总比外姓人好。可是怎么去说服徐家那个大少爷呢?”

江湖蹙紧了眉头。

她是没有想到舅舅竟然这么快就同徐斯达成了合作意向,大笔一挥立刻把“腾跃”拱手让人,甚至连耗费一点讨价还价的时间差都没打。

江湖不是糊涂人,她只能做一个想法,便是舅舅的经济状况已到达极端窘迫之境地。

这一点不难调查,只消给舅妈一个电话便可问个清楚。

然则,事实果真如此。在江湖同舅妈庄美华讲了一大堆亲戚朋友之间的八婆八卦,以及存着心用一两句闲话透露自己已成孤儿的辛酸以后,舅妈果然心有戚戚焉,这样说:“江湖啊,我也不瞒你说,你舅舅这些年炒股就没得意过,尤其这回买的中石油亏的家都不认识了。如果你爸爸和他都不炒股,那咱们家也不会遭这灭顶之灾不是?这些男人是一点点都不为自己家里想,中石油亏了,还能抬高油价从老百姓头皮上刮,你舅舅就只能砸锅卖铁卖厂子,不然佩佩在法国的生活费都要成问题了。”

这也是各家有各家门檐上的霜雪,更也是一出成王败寇,万种亏欠皆为性中那点点的贪。

江湖悚然一惊,念及父亲,不是不怵然的。对于舅舅,她就不能多加怪责,亦无立场多去怪责。

她双手握拳,抵着额头,闭目养了很久的神。

她在想,徐斯要买制鞋厂做什么?进而又想,徐斯和任冰在一起到底在干什么?翻心再一想,徐斯和高屹谈了什么?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江湖有了想法,她想不管徐斯他们在打什么主意,她还是有人可问,有人可求,甚至可以直奔主题地去请求这桩回购“腾跃”的难办的事情。

不过她掏遍了提包和口袋,但是没能找到洪蝶的名片。最后还是去老板公关达人于正那边要来了洪蝶的联系方式。

洪蝶接到江湖的电话有些惊讶,笑说:“江湖,我记得我好想忘记留我的联系方式给你了。”

这么剔透的一个长辈,一句话便能点题。

江湖便直说:“洪姨,能不能请你吃顿饭?”再加一句更虚伪的客套,“算做我对你的答谢。”

洪蝶带着一贯和善的长辈风度,没有用机巧的语言拆穿小辈拙劣的掩饰,很爽快地答允了她定在周六的邀约,只是建议把地点摆在KEECLUB,她说:“好一阵没吃那里的鹅肝了。”

江湖一听是这里,心头大石稍稍放了下来。

洪蝶知道她有所求,在这个前提下,没有同她客气,开口便提了这一间坐落在闹市双子楼老别墅的本城闻名的高级社交会所。既然是高级社交会所,必然是服务于商业需要。

江湖的父亲江旗胜与一干国内企业家们就欢喜在此地同海内外合作者会谈。

洪蝶同意同江湖有这么一番会谈,也选了此地,应该表明了她已经猜到江湖有所图,也愿意接受这个商务洽谈。

聪明人无需多言,洪蝶的决定代表一切。

江湖是焦急万分地期盼着这个周末。等终于到了这个周末,她足足提前了一个小时到了现场。

当时,洪蝶自然是还没到,江湖便坐在KEECLUB的古董皮制沙发等着。一边等一边在想,她之所以会把主意动到洪蝶头上,是看准了洪蝶是一位至情至性的长辈,而她是有事相求的小辈。再者徐家,由于徐斯,对她到底有一重情理上的亏欠。

就在从日本回国分别的那日,洪蝶还拉着她的手讲:“你这小丫头有什么困难一定要让洪姨晓得,不管怎么说,是徐斯混账,我们当家长的真不好意思。”

江湖当时只觉着可笑,徐斯的风流帐竟要长辈跟着买单,何其荒谬?

她没有想到自己会有利用到“家长的不好意思”。

这样一想,即刻就有了如坐针毡的不自然。

她在这天给自己挑选了一件MIUMIU的白色小短裙,短裙遮不住大腿后侧细嫩的皮肤,贴在沙发幼滑的真皮上头,格外不能舒服。

当她小心翼翼地把双腿挪动了几次后,洪蝶终于来了。

洪蝶穿的是再平常不过的女士套装,她先把江湖打量了一眼,微笑着幽了一默:“你这孩子太隆重了,我又不是什么英俊男青年。”

江湖不由窘迫,对方真真好行尊,一眼就把自己的窘境看穿了。她微微低了低头,强自笑着带着撒娇的口吻坦白道:“因为今晚在这里对洪姨有个不情之请,所以才会庄重出席。”

洪蝶坐下来,又细细打量了江湖一番。

眼前女孩讲话固然是直爽的,但毕竟是养尊处优出来的娇嫩小公主,这份直爽不足以掩饰她的尴尬。

洪蝶有点怜惜这个孩子,她拍拍她的手,讲:“江湖,不要同我说这么见外的话。”她用一个极坦诚的表情继续说,“我们徐风集团收购几间同你们红旗有过合作的制衣厂。”

江湖稍微有点愕然。

她没有料到洪蝶会这样快就开门见山,彷佛她的一切,面前的长辈已经全然洞悉。

洪蝶很歉然道:“我应该提前告诉你并致歉的。红旗的营销总监任冰现在在徐风集团下头的新事业部任副总。”

江湖也没有想到洪蝶继开门见山之后,更加开诚布公。

对方诚然没有带着丝毫骄傲抑或嘲讽的意思,但这些话表述的这些事实,还是让她的心头不觉凉了一凉,寂寥的感觉立刻涌上来。她也只好坦然,讲:“红旗都四分五裂了,何况那些合作的制衣厂?市场经济,自由买卖。”

江湖瞬间的黯然,让洪蝶看在眼里,在想,眼前女孩,心思细腻,若不那么高傲,也许更加敏慧。

她说:“我们点菜,让阿姨好好请你。”

这一顿饭局的主宾,至此颠倒过来。江湖一时语塞。

洪蝶便来活跃了气氛,讲:“我是真的想念这里的厨师做的鹅肝,我在澳大利亚吃过一回,非常丰腴可口。后来他被重金聘来了KEE,正合我意,不用做飞去袋鼠国解馋的疯狂举动了。”

她叫了鹅肝,还请江湖仔细品尝:“入口细腻,仔细品味,有股黄油的香味。”

江湖低头跟着品尝,根本味同嚼蜡。

身边有一席年轻人,低声讨论食单,以及这里的落地灯与点缀其中的棕榈树和蕨类植物,橡木和鳄鱼皮制的装饰,还有打磨过的铜器。

洪蝶也听到了,讲:“虽然这里会员制度严格,但是小白领们领了薪水,也不是没有可能前来犒劳自己一顿。生活便是如此,何须紧张?他们享用愉快,也许还会觉得在这里用餐的高收入者的煞有介事显得装那个什么?”

江湖把口里的食物咽了下去,又喝了口红酒,心头热了点,说:“洪姨,我想把‘腾跃’再从你们徐风那边买回来。”

洪蝶侧头,很认真地想了一想,似乎才想起来,说:“是不是红旗以前的供应商?”

江湖点头。

洪蝶把手里的刀叉放了下来:“江湖,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她笑,“没有问题,回头我就会命徐斯同你联系。”

江湖骇异:“徐斯?”

洪蝶解释:“我们徐风想要试试童装行业,是徐斯全权负责的,他是新事业部的总经理。这桩事情我还需要回头同他商议。”她顿了顿,“我没有插手过这件事,所以涉及到你要回购的话,还是要和徐斯有很多商务关系,合作是长时间的。”

江湖跟着放下了手中的刀叉。

这一小段话的歇后语太过明显了,同时也给她解释了她心底的一个疑惑。

原来徐斯果真是这宗业务的主导人,所以他才会和任冰一起出现在高屹的百货公司门口,恐怕是在谈合作。

江湖沉默着。

洪蝶的话,看来是热心的,但是口气听上去那么没有把握。作为徐斯的长辈,她完全可以为了她去开这样一个后门,但之后的合作也许是长久的,因为徐风已经入股“腾跃”。徐斯会是什么样的态度?需江湖自担风险。

洪蝶为她切了一小块牛排,又讲:“旁边那桌小白领,有魄力和勇气来这里感受一番,回头增加谈资和阅历也是好的。并没有什么丢脸,说不定找清了路子,努力努力,以后就是这里的常客了。”

江湖斟酌字句地开口:“洪姨是不是认为我亲自去找徐斯谈,会更合适一点?”

洪蝶笑:“江湖,你太紧张了。”她伸手过来拍拍江湖的手,“洪姨能帮你的地方一定会帮忙,这是徐斯应该还的。”

江湖把洪蝶切给自己牛排放入口中,确实觉着洪蝶从相反的方向切出的形状偏大了,并不十分合口。

嚼得废了点儿劲,牙关很痛。

江湖是被洪蝶最末那句话扎了一下,五脏六腑都差一点移位。

“这是徐斯应该还的。”

她想起的是日本天城山的那一夜,他的家长认为这是他欠她的。

那么,徐斯会不会因此很就范呢?

也许他会,江湖想。他曾经提醒过自己,在那夜没有做任何安全措施。他记得比她牢。

那一夜,是荒唐,但也可以从荒唐内赚取回报。

这个念头电光火石,让江湖的脑袋胀的发痛。她一失口,咬到了舌头。

一痛一清醒,她放下了刀叉,用洁白的口布擦拭唇角,擦去污渍。

她怎么能够容忍自己有这么堕落,这么无耻的想法?

身家显赫的男人耍个几百上千万找一个女人消遣消遣,权当业余爱好,连投资都不能算。江湖很小的时候就听父亲圈子内的太太们闲聊,是这样讲的:“我不管我们家老头,六七十年代吃苦上来的,现在挣出了这副身家,玩个女人就当他去迪拜冲个浪,又不是消费不起。”

这样的交易,女人被视同为商品,根本不会有人考虑商品是否有尊严。

她不能用尊严做交易的。人贵自重,而后人才重之。

自己是怎么了?怎么连这么低级的念头都会想出来?真是往旁门左道上越走越远。

江湖恢复了镇定,接着拿起了刀叉,慢条斯理地吃完了牛排,最后把酒杯端起来,笑了一笑,对洪蝶讲:“洪姨,不管怎么说,谢谢你的指教。”

洪蝶同她碰杯:“哪里,是洪姨要谢谢你陪我这老人家来这里吃鹅肝。讲真的,来这里陪阿姨不用穿的这么好,不合算的。如果你在电话里多问一句,今天就不用穿这么短的裙子让大腿贴着皮沙发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