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02

燕宁进常宁殿的时候,她的生母杨栀,也就是杨美人正在做针线活。

“母亲,我回来了!”

杨美人被她的声音惊了一跳,手一歪,就被缝衣针扎了一个针眼,她熟练度舔掉指尖冒出来的血珠。

看了眼来人,杨美人脸上绽放出欣喜的笑容,连忙把手里的针线活放下:“你怎么来了?”

惊喜之余,她又有几分疑惑,今天不时不节的,又不是什么特殊日子,而且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现在应该不是太学的休沐日,这个时辰,燕宁应该在太学上课才对。

这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她担忧地打量着孩子,很快注意到燕宁红肿的右手,连忙惊呼出声:“你的手怎么肿了?”

燕宁缩了一下手,随即摆摆手,浑不在意的说:“没什么,我昨儿个忘了功课的事情,被夫子罚了。”

杨美人先是记得把她的手捧起来,仔细看了看,关心了她两句:“疼不疼啊,娘给你上点药。”

她动作相当轻柔的给叶宁上了一点消肿的透明药膏,又温声细语地说:“阿宁,夫子的功课你还是要认真做的,学得好不好是一回事,但是态度好不好是另外一回事,你能来探望娘亲,娘亲,很高兴,但是不能逃课。”

燕宁挥了挥手里的假条:“我说身体不舒服,夫子给批了假条,放心吧,孩儿不会逃课,不会给您添麻烦。”

因为女扮男装这个大秘密,燕宁向来都称自己是孩儿,从来不会提一句女儿。

杨美人立马把燕宁学业的事情抛之脑后,关切地问:“你哪里不舒服?”

“只是昨儿个做了噩梦,睡得不太好,今日昏昏沉沉,多休息一会儿就好了。孩儿看不到娘亲觉得不安心,就想着先来看看您,看到您好好的,我这就觉得头也不昏,心里也舒畅了。”

“你这孩子,今天这嘴巴是抹了蜜,说话这么好听,就知道哄我。”杨美人忍不住笑起来,眼角都浮现出淡淡笑纹,她本就生得美艳,这会儿更添几分温柔慈爱,让常宁宫都熠熠生辉起来。

“娘亲,这说的是什么话?大家都知道孩儿是个老实人,最笨,说的都是真心话。”燕宁撒娇说,“娘亲要是没了,孩儿也像是死了。”

“别说不吉利的话,赶紧的,呸呸呸。”杨美人连忙替燕宁呸了三声,虔诚地说,“老天爷,孩子还小,童言无忌,您当没听见。”

十五岁的少年郎,在这个时代其实都是可以做父亲的年纪,但别说十五岁,就是燕宁五十岁了,在杨栀眼里也永远是孩子。

燕宁很配合,跟着呸了三声,只是笑容略微苦涩。

她其实是死过两回的人了,上一世的时候,自己是十八岁死的,杨美人比她还先走了两年。

杨美人进宫的时候才十五岁,十六便生了燕宁,如今也不过才三十一岁,而她死的时候,也才三十二岁。

放在她的上上辈子,像杨栀这样的大美人,三十二正是花开正好的年纪,虽然不像少女的青涩动人,可有着成熟水蜜桃的甜美风韵,是盛放的鲜花。杨栀明明还有很多年可以活,但她却在这么美好的早早枯萎凋零。

燕宁很快注意到杨美人放在手边的针线,那里放着一捧碧纱,好像是刚刚拆下来的床帐:“阿娘,您这是在做什么?”

杨美人笑着说:“这是你之前睡的那张床上的床帐,这几天不是阳光好,我发现上面破了个小洞,就想着缝一缝,到时候入夏了,你若是过来住,就能用得上。”

燕宁小时候睡的是一张十分精巧的黄花梨的四柱架子床,冬日里挂的是更加厚实的帷帐,但到了初夏,黑漆柱做的床架上就要换上极为轻薄的碧纱,用以遮挡蚊虫。

杨栀是美人,年俸禄视二千石,如果按照现在的米价换算,那大概就相当于现代人年薪三十五万左右。

可这是皇宫,宫里这种拜高踩低的地方,开销是很难省下来的,想要日子稍微过得好一点,就得自己掏钱。

杨栀若是只有一个人,两千石能过的很富裕,但她还要养常宁宫的宫人,以及补贴燕宁这个“儿子”,再加上想要攒点钱傍身,所以过得相对来说很是勤俭节约。

毕竟在这个宫里,杨美人无宠,又无娘家帮衬,在外没有什么财物来源,补贴儿子的钱财没有办法省下来,就只能节流。

进这座常宁宫,小门小户出身的杨美人勤俭节约的痕迹,别的宫里,娘娘们种的是可以欣赏的花花草草,常宁宫的小院子里种的是瓜果蔬菜。

院子里的架子上爬着的是葡萄藤,几棵树都是果树,唯一的一棵花树是桂花树,桂花开了,摘下了晒干了还能泡茶做桂花饼。

杨美人做针线的时候,屁股底下的垫子之类的都很陈旧,这挂在床上的碧纱洗了又洗,看起来都微微有些发白,现在破了洞,还要缝缝补补继续用。

“常宁宫又不是没有宫女,阿娘怎么不叫她们做?”

“娘没让她们歇着,她们要缝帕子、荷包、衣衫,反正我又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干,缝点帐子还是能做的,这活轻快着呢,比我以前在宫外轻省多了。”

杨美人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娘亲本来就没什么事情做,现在冬天也种不了地,做点针线活还能打发时光,免得憋出病来。”

她文化学的一般,一看书就头疼,做不了什么风雅的事情,总不能干躺在床上,总得给自己找点活干。

而且她很有分寸的,从来不难为自己,也不会熬夜干针线活。

杨美人笑着举起自己的手:“你看我这手养的细皮嫩肉的,真没干过什么重活。”

本朝皇后为超一品,皇后之下分八品,分别为:昭仪、婕妤、容华、充仪,接着是美人,然后良人、长使、少使。

杨栀本是皇帝在宫外临幸的民间女子,是大臣献上的良家子,因为十分貌美,被临幸后就入了宫。

看在那位臣子的份上,皇帝给了个长使份位。只是她身份低微,又不爱争宠,按照皇帝的话来说,美则美矣,却毫无灵气。

明明长了张妖媚的脸,在床上却像是块死鱼木头一般无趣,白瞎了一张漂亮脸蛋。这导致杨栀只被皇帝幸了几次,就遭了喜新厌旧的皇帝厌弃,入住的地方偏僻,和那些疯了的嫔妃或者是太妃们居住的冷宫很近。

后来杨栀生了燕宁,因为诞下“五皇子”有功,连升两级,一下子成了杨美人,然后十五年在这个位置上一动不动,就没有再挪过位置。

她们母子两个,做娘的是出了名的木头美人,性格温顺老实但是不讨皇帝喜欢。做儿子的是老实孩子,除了皮相不错,学业武艺皆平平,平日里本分嘴拙,是那种你打他感觉打在棉花上的软包子,欺负起来都没劲。

主要是燕宁从小的梦想和爱好就很惊人,别的皇子都很有出息,就燕宁,说什么,想要种地,爱好就是做木工玩泥巴(陶艺)。

这种喜爱奇淫巧技的皇子,在其他人眼中是没有半点出息的,除非皇帝的儿子都死光了,五皇子才可能有机会上位。

母子两个平日在宫里就是透明人,主打一个谁也不招惹,谁也不得罪。

可是杨美人还是早早死了,而燕宁没比她好哪里去,只比她晚死了两年。

燕宁点点头:“我知道阿娘你一向有分寸,你若是身子不适,也千万不要拖着。”

说着话,杨美人突然想起件事来:“对了,你今天来的正好,娘亲给你做了双兔毛手套,你试试看合不合适?”

宫里那些杂活都有宫人们干,但和燕宁相关的东西,杨美人一向亲力亲为。

兔毛手套做的是纯白色,这个颜色男女适宜。

燕宁戴上手套,手指灵活的在虚空中抓了几下:“很暖和,冬日里写功课就不会冷着了,娘亲待我真好。”

杨美人笑眯眯的:“你是阿娘唯一的孩子,我不待你好待谁好?等到将来,你去了封地,娘亲可就盼着你对娘好了。”

听到这话,燕宁鼻头莫名一酸,她本以为自己做了三十年的鬼,一颗心早已麻木,可却原来,她还是会为这种温馨美好的场景动容。

上一世的时候,杨美人短短几天就去世,当时的太医对燕宁说:“杨美人年轻的时候吃了太多苦,又因为过早生育亏了身子,后面再怎么填补也于事无补,是油尽灯枯而亡。”

是了,杨美人在上一世的时候,明明就像现在这样,冬日里的时候,还做着针线活,眼睛亮晶晶的,高兴的和自己畅想未来:“阿宁咱们娘俩不求大富大贵,就图一世安宁,平日里安分守己一些,谁也不得罪,等将来你去封地,把娘接出去一起过好日子!”

她这么爱惜自己,这么盼着未来,年初人还好好的,怎么才过来一年,好端端的人就突然油尽灯枯。

杨栀才三十三,狗屁的油尽灯枯而亡,不管前世还是今生,燕宁从来不信杨美人是衰老死亡,毕竟杨美人一直身体都很好,能吃能睡,平日里没有干什么体力活,还只生了她这么一个孩子。

因为上辈子死的太早,燕宁尽管有所怀疑,也没有能找出幕后真凶。后来她成了鬼,知道许多秘密,可也不知道杨美人到底是谁害的。

毕竟她做鬼的时候没有什么本事,只能干飘着,不能吓唬人,到她消散的时候,大雍都亡了,敌人可能也早死了。

燕宁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容,阳光从殿外照进来,让她看起来暖意融融,只是她那琥珀色的瞳孔里却没有任何温度:没有关系,这辈子她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要是找不出真凶,就把嫌疑人全部都先弄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