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沁没有立刻理解齐承坚的话。
但她用询问的目光看向他, 看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一抹深意,她就懂了。
“你是说……”她轻声低语,“父皇想让长姐也入朝为官吗?”
“我不清楚……但我猜大约是如此。”齐承坚有一瞬间的迷茫。
“林棠是外姓女子都能得封公侯,若对渤海之计成了, 长姐也有大功, 为何不能改封郡王……亲王?”
“天晚了,咱们睡罢。”他轻手轻脚扶谢沁躺下, “晚上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叫我, 别自己忍着。”
谢沁的心一时冷一时热, 既觉得齐承坚的心已如海水般深不可测, 而她在这深宫之中也越发精于谋算, 又感动于他对她的精心照顾,似乎是真要和她在麟德宫里做一对恩爱夫妻。
有孕之人嗜睡,她在思绪纷乱中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 户部二十二省织造侍郎一行清晨入宫, 辞别圣上和太子, 只由清宁侯府的一百五十禁卫、皇上专门拨给林黛玉的五十禁卫和各家男仆家丁沿途护送, 自西宁门离京, 往甘肃省金泉府去。
臣子们的身影越来越远, 直到都消失在视线之内,皇上才从太极殿的窗边离开,回身看向太子——这个从小就被他寄予厚望的嫡长子:“你知道朕的意思了?”
皇上虽是在询问太子,话中的语气却十分肯定。
太子也不躲闪,他垂首一礼,平静道:“儿臣知道, 却不明白。”
儿子知道父亲想抬举长姐, 但儿子不明白, 若想抬举承定,父亲大可以直接封赏他,为何要通过长姐?
儿子更不明白,父亲为何如此怕儿子与承定兄弟相残……儿子自认并非冷心无情的人。
沉默在父子二人中流淌,齐承坚抬起了头,大着胆子直视他的父亲——他的父皇。
“十八岁的人了,入朝时间也不短了,怎么还怎么冒失?”皇上率先开口。
齐承坚的心才一松,就听到了皇上的下一句:“是翅膀硬·了,不怕朕了?”
“父皇!儿臣……”齐承坚的心沉沉往下坠,身体也做出了要请罪的姿势。
可皇上的手稳稳把他托住了。
父子二人再次对视。
皇上松开手,齐承坚站稳,皇上叹息道:“朕……确实怕你们兄弟反目成仇,自相残杀。”
“父皇……”
“但朕不是只怕你杀了他,或者他杀了你。”
皇上的眼神从齐承坚身上移开,有一瞬间,齐承坚竟然觉得他从他父皇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软弱。
“承坚,你说,算上宫里你们所有兄弟姊妹,把郡主县主也算上,大周一共还有多少皇室血脉?”
“儿臣不敢将父皇归在内中,共二十一人。”
“二十一人……”皇上看向天空,在碧蓝无云的晴空下,一排排大雁南飞过冬,等到第二年春暖花开,它们还会回来繁衍后代,“承坚,大周立国至今已有多少年了?”
齐承坚明白皇上想说什么了。
“朕怕你们兄弟相争,更怕更怕皇室无人,血脉断绝。皇室嫡支实在是太少了。”皇上显然已经为此筹划许久,此时说出来,句句发自心声肺腑,“但,朕不愿再与妃嫔多生皇子,朕已经看清楚了,皇家争斗不休的根源……就在不同母的皇子身上。”
“父皇。”齐承坚在皇上身后跪下。
“你不必惊惧。”皇上并未回头,“世人都觉得女子理当柔顺,不能妒忌,可人性本就多为自身考虑,女子为母更要为儿女争取,后宫内宅争斗几时少过?世上更是鼓励男子建功立业施展抱负,男子斗起来,比女子在后宅里那些手段要狠多了。”
“天家亲情稀薄,朕比你明白得多。”
“爹……”
皇上慢慢转身,看到了他的嫡长子正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哭得无声无息。
他没有再扶起他的儿子,就那么俯视着他,用一个父亲而非皇上的身份和他说:“你是太子,将来要坐在朕的位置上,你既想和她做普通夫妻,就该先考虑好,若你们子嗣不丰,甚至她只生了女儿,大周的江山又该交与何人之手?”
“皇位不稳则天下不稳,天下动荡则万民涂炭。承坚,你先和太子妃提前大婚,又借口她身怀有孕,再度延后妃妾入宫……”
齐承坚的额头贴在光滑泛凉的水磨地砖上,忍住哭意说:“爹,儿子并非未曾考虑过江山百姓。儿子的嫔妾都是父皇母后所赏,儿子不会任性到不让她们入宫。儿子所想的是,若谢氏一举得男,又天资聪颖,便精心养育。若儿子和谢氏无福,让嫔妾们有了子女,便尽养在谢氏身边,以保全他们的兄弟姊妹情分。儿子此时抬举谢氏,也是为使嫔妾尊敬谢氏,莫要……生事。”
皇上又看了齐承坚许久。
“你起来罢。”
齐承坚扶着膝盖站起来,站稳站直。
“你既知要将庶出子女养在嫡母膝下,便应该明白朕的苦心了。”皇上说。
“儿臣……明白。”
“承柔对你们母子真心,又是公主,就算朕封她为亲王,赐她实职,也动摇不了你的太子之位。”
“儿臣惶恐!”
“有她,朕也不必担忧你孤独无依了。”
“……是。”
退出太极殿,齐承坚才发觉他在秋日出了一身的汗,里衣竟然全都湿透了。
不愧是父皇,他心道,长姐确实是既能制衡他,又能辅佐他,还不会让他忌惮的最好人选了。
长姐是贵妃所出的公主,在父皇看来尚能封王,承昭是嫡公主,心智计谋又比长姐更胜一筹……
他该去试探母后,对承昭有什么打算。
*
京中女医院的安危早已交由另一批禁卫专职保护,不再由清宁侯府的护卫兼任,林棠便得以将大半禁卫带出京中,只留下五十人交给王熙凤,保护侯府留守人员的安全。
皇上还特拨给林黛玉五十禁卫,用以专门护卫女医的安全,林棠又让柳湘莲带这几年培养出来的会武小厮也护卫林黛玉,方才放心。
此次去往甘肃金泉府不同于上次,随行的将士几等于无,在身份上也无有能与林棠相较之人,大半都是她的属下,最高是五品侍郎,还有几位钦差,也都只在六七品之列。因此路上是林棠一人全权决定行止停住。
京畿人烟密集,暂不必宿在外面。这日的宿头在一处乡里,一家乡绅家中有空的院子,可以给林棠一行居住。
其实林棠并不愿多与各地乡绅乡宦多有往来,但毕竟同行的属下钦差们多有携家带口的,她想到各家的女眷和半大孩子们,还是默许了路程的前半段可以借住乡里,等离西北三省近了,便不许多与当地仕宦往来。
这家主人姓李,并不必林棠和林黛玉亲自去见,自有杨树和颜明哲去应酬。
林棠又将一百两银子交给杨树,令他必得交给这家主人,不许白吃白住人家的,也不许同行者有勒索受贿之举,否则一经她发现,一概交由刑部处置。
可那李老爷有五子六女,同族中还有多少侄孙,这几年皆种了牛痘。他听得是清宁侯要借宿,一则心中感激尊敬,二则畏惧,早忙不迭腾出了三进上房,专请林棠歇脚,又勒令家人不许唐突怠慢。
谁知清宁侯府杨千总竟拿了银子给他,李老爷如何敢受?且他还本想借此机会或许能攀上清宁侯,更不肯受了。
杨树再四说是清宁侯之令,李老爷方颤巍巍的受了,又提出想面见清宁侯谢恩。
因是借住李家,杨树不好一口回绝李老爷。
他正在思索怎么应对,颜明哲在旁笑道:“陛下是令清宁侯速速赶往金泉府赴任,不得延误,路上紧急,她着实无法见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