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贵妃身子并未好全, 出席宫宴只是应景儿。是以宫宴例常是到二更天三更天才散,墨阳宫却早备好了吴贵妃安寝一应物品,宫人们只等她回来,就好服侍她吃药歇下了。
可吴贵妃一回来, 从轿辇上下来都喘了半日, 显然是累了,却不许人替她脱下厚重的贵妃礼服和簪钗。她将人都遣出去, 握住二皇子的手就开始哭诉。
她头晕气喘, 更兼眼中含泪, 竟没看出来随着她的殷殷讲述, 二皇子的面色越来越难看。
“……我的儿, 都是娘没本事,娘出身不高,不能给你嫡出的身份, 还没把你生在第一个, 让麟德宫那位只比你大了三个月, 却连嫡长都占齐了, 不然咱们总能争一争。谢家势大, 又有林家, 吴家比不过,可老天竟然开眼,送了渤海国的人来相助。承定,你学识才能并不比他差什么,如今又有了相助了,咱们总算能争一争了。都是龙子凤孙, 凭什么一辈子居于人下……”吴贵妃兴奋抬头, 声音却戛然而止。
齐承定的面上不见一丝笑容, 一双眼睛里翻涌着怒意。他的喉结滚动,额角有青筋浮现,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吴贵妃看,与平日里谦恭温和孝顺吴贵妃的模样再不相同。
“承定……”面对这样的儿子,吴贵妃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母妃!”齐承定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话,“你可都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
甩开吴贵妃的手站起来,齐承定满心的怒意,才要向吴贵妃发火,见吴贵妃身体不支,摇摇晃晃歪在炕桌边,面上都是泪痕,满眼的不可置信,只得把怒气收了收,压低声音问:“母妃,你是疯了不成?你……勾结外族意图谋反,你知不知道这是灭九族的大罪!我身为堂堂大周皇子,母家竟然和渤海国私下勾结往来,这如何对得起父皇,又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母妃!母后一向待你不薄,父皇对吴家还不够恩待?我知你一向心软糊涂,前回你想让我娶渤海王女,我劝你的还不够?怎么吴家叛国这样的大事,他们三言两语一说,你竟也听信了?母妃……你糊涂啊!”
吴贵妃尚在病中,穿着沉重的贵妃服制去了一趟凤藻宫露面,本便疲惫,回宫前被谢皇后轻斥警告一番,回宫后又拉着齐承定说了这么久的话,再一哭又经一吓,细想齐承定之言,不免心慌意乱,惶惑不安。
她吃力的将手放在炕桌上,想把身子撑起来。
齐承定看见,跺脚一叹,忙上前扶她:“母妃?”
“承定……”吴贵妃软软揪住齐承定胸前的衣襟,眼前一黑,“我……”
“母妃?母妃!”齐承定一慌,“快来人,快请太医!”
吴贵妃病后,太医院时刻留人预备墨阳宫传唤,墨阳宫的宫人内侍往太医院去的路早走熟了。宫内尚食局司药属的女官也有两人常住墨阳宫,可以给吴贵妃做一些太医不方便的检查,也是防着夜里到外宫请太医不便。
墨阳宫离太医院有段距离,先进门的是司药属的两个女官。
从前司药属女医最高可至正六品司药,与太医院御医的品级相同,但医术如何暂且不论,宫内宫外对御医和司药的态度很明显有差别。宫外世人知御医不知司药,宫内妃嫔皇子皇女也信赖御医胜过司药许多。
自清宁侯发现牛痘,拯救千万人于天花中以来,又有其妹清文县君在宫外开办女医院,救治人命,连带宫内司药属女医的地位也有所提升。宫中妃嫔女官有个小病小痛的,也是请女医多过请太医了,让司药属的女医忙了不少。
但因比先受人尊敬,女医们就算忙也忙得高兴。更有许多女医也想年老后出宫开医馆,治病救人,方是从医者之本心。谢皇后得知女医之心,已在筹划宫内女官年老后,除了在宫中荣养老死,是否还有别的去处了。
有谢皇后带着,妃嫔和皇子皇女们也对女医多些尊重。墨阳宫的这两个女医又是常诊治吴贵妃身体的,因事态紧急,见了齐承定都只草草一礼,便先探一探吴贵妃的鼻息,又掀开眼皮看眼珠,粗略一把脉,说:“贵妃娘娘这是劳累过度更兼气血上涌,所以晕倒,并不妨事,请二殿下先出去罢,容下官们为贵妃娘娘医治。”
齐承定见女医们和女官们要挪动吴贵妃到里间床上,几个人一起抬,便过去亲自把吴贵妃抱到里面。
女医们谢过齐承定,再请他出去,他又看吴贵妃几眼,才出至外间,焦心等待里面女医出来或是太医赶到。
女官太监内侍进出匆匆,脚步声声不停,让齐承定的心也七上八下,稳不下来。
吴家勾结渤海王子,是叛国之举,母妃显然知情已久,却不上报,还想助纣为虐,一旦事发,至少也是从犯。
那父皇知道吗?
齐承定的心忽然一沉。
父皇一定知道。
都说母妃的病是因生育了他们三人,留下亏空,受凉激发所致,似乎毫无破绽。
可母妃病倒的时间,正是吴家入宫教唆母妃之后。
想到他父皇对付忠顺郡王和先西宁郡王府、先南安郡王府的手段,齐承定倒吸了几口凉气。
他开始在地上踱步转圈,把吴贵妃病后这将近一个月的点点滴滴都回忆一遍,又想到了一个问题。
大姐姐知道吗?
“承定,母妃怎么样了?”
“……长姐!”听见长福公主的声音,齐承定猛一回头。
“王司药说母妃是……”齐承定的声音小了下去,问,“长姐,你怎么来的这么快?”
他又问:“母妃晕倒了,你怎么不急?”
面对齐承定的疑问,齐承柔只能报以一叹。
她看向吴贵妃的卧房,走过去两步,想了想,又退回来,叹道:“你跟我到外面来。”
墨阳宫自是不比凤藻宫,却也是大明宫后宫内第一等的宫殿了,前殿后寝东西配殿偏殿俱全。
齐承柔带齐承定从吴贵妃寝殿出来,到了西偏殿内,将所有跟着的人都遣出去,又按齐承定在椅子上坐好,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听我说。”
又是“你听我说”……
齐承定闭一闭眼睛:“长姐请讲。”
*
月上中天,二更过半,凤藻宫内丝竹声声,歌舞轻慢。
宴席已经到了后半程,众人已挪动到御花园亭中赏月,二皇子的席位上却还是空着。
高瑞越发的心焦,偏不敢表露半分,只得微抿一口酒,也不知都品出了什么滋味,但辣意在口腔中一转,让他勉强可以冷静下来。
难道今日就这么过去了,毫无进展?
这时候,有太监从廊上行来,在大周皇后身边说:“娘娘,吴贵妃回宫后突然晕倒,已经请了太医去照料。二殿下即刻便回。奴才们也已经把长福公主送出宫去了。”
大周皇后点头叹道:“吴贵妃这身子真是……”
大周皇帝问:“怎么了?”
大周皇后说了几句什么,高瑞没有听清,只听见大周皇帝道:“承柔怀着身孕,早些回去也好。”
齐承柔是二皇子胞姐长福公主的名字。
二皇子在回来的路上了。
高瑞决定冒险出去堵他。
借口酒意上头离席,高瑞不断回想从凤藻宫来御花园都是怎么走的,又算哪里才是二皇子从墨阳宫到此的必经之路。
可能是他运气不错,才走出不远,就看到了二皇子的身影。
只是他后面跟着许多大周皇宫里的人,若想和二皇子单独说话……
“三王子。”二皇子主动和高瑞点了点头,表情未见喜怒。
“二殿下。”高瑞心中一喜,试探道,“听闻贵妃娘娘有恙,真是辛苦二殿下了。”
二皇子眼神冷冷的,上下打量了高瑞几遍:“多谢三王子关心。”
高瑞被看得浑身不适。
他正在想如何避过大周皇帝的耳目,和二皇子确认几句,谁知二皇子打量完了,竟一句话也不说,直接走到高瑞面前,离他只有一步之远。
高瑞张了张嘴,还没说话,二皇子已经到了他面前,冷笑道:“我母妃乃大周贵妃,身份尊贵,母妃身子如何,就不劳三王子挂心了。三王子若有空,还是多操心令妹的前程罢。”
“这……你!”高瑞怔住,一时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呵。”二皇子往前走,肩膀重重撞在了高瑞肩上。
高瑞捂着肩膀嘶声皱眉,对着二皇子的背影瞪了半日。
跟出来的太监忙赔笑:“三王子,吴贵妃病重,二殿下挂心母妃,难免心情不好,多有得罪,还望您不要计较。”
高瑞看着那太监忍气半日,也冷笑一声:“大周礼仪之邦,如何待客,本王今日竟算领教了!”
太监内侍们赔罪不迭,高瑞气冲冲的原路返回,手中紧紧攥着拳。
万春亭中,皇上和谢皇后早得知了齐承定和高瑞的这一场小冲突。
待高瑞噙着怒意回来,皇上当即便命齐承定去和高瑞赔罪。
齐承定不情不愿的站起来,对高瑞致歉一句,又敬了杯酒。
高瑞也饮了一杯酒,勉强笑道:“二殿下挂怀生母,因此失礼,也是人之常情。”
没看到大周皇后的表情有所波动,高瑞略觉没趣。
但到席散之前,二皇子多次看向高琼,高瑞心中得意,早把这点儿失望抛在脑后了。
三更席散,高瑞和高琼被送至宫外上车,高瑞才坐稳,便立刻从袖中拿出一张被团得不成样子的纸条,就着昏暗的光,他艰难辨认上面写的是“我在宫中多有不便,若有事,与长姐联络即可。阅后即焚。”
志得意满的笑出现在了高瑞面上。
高瑞并不打算把这张纸条烧了,这可是好不容易拿到手的把柄。
他把纸条妥善叠好放起来,才问高琼:“你觉得二皇子怎么样?”
高琼低着头:“哥哥,他看我的眼神不好。”
高瑞笑笑,颇有深意道:“不好才是好呢。”
但等回到府里,高瑞就再笑不出来了。
今日行动,被派去窃取火·器的密探因大周防守严密,一无所获,还被抓了八个。往来接应的密探虽全身而退了,也有暴露的风险。
渤海在大周京中的密探一共就不到三十人,如今一去八人,损失不可谓不大了。
高瑞心中极是可惜,又恐这八人心智不坚,再吐出别人,那渤海在大周的情报网可就全完了。
但为稳人心,他说:“今夜正式与吴家和二皇子达成联盟,大周皇帝还一无所觉,又拿到了二皇子的把柄,已是意外之喜!此处是大周京城,防守必然严密,大周对我等早有防备,若着实拿不到,火·器倒不必强求。密探的忠诚也被证实了。从今日起,密探不再主动出击,只转为暗处,搜集情报便可。有二皇子和吴家相助,以后密探行动会更加方便!”
*
席上吃了不少酒,有些醉了,皇上便直接和谢皇后回了凤藻宫歇息。
谢皇后要服侍皇上更衣,被皇上按住手放在胸口。
“皇上是怎么了?这么高兴?”宫人们面前,谢皇后大感不好意思。
“朕是高兴。”皇上乐陶陶的。
好容易给皇上脱了大衣裳,谢皇后欲送他去洗澡,皇上却非要和谢皇后一起洗。
谢皇后三十来岁人了,怎好意思还与皇上这般亲密?可皇上硬是拽她也进了浴池,她只得红着脸让人先出去。
把谢皇后牢牢抱在怀里,两人耳鬓厮磨,皇上笑问:“你怎么不好奇,朕今晚为什么让你做那些?”
谢皇后的衣裳都被水打湿了,紧紧黏在皮肤上,浴池又热,她也有了酒,被蒸气再一熏,也有些意·乱·神·迷,软软道:“陛下让妾做什么,自有陛下的道理。”
皇上一笑,在谢皇后耳边道:“等事成了,朕都告诉你。”
第二日,皇上在太极殿震怒,命将渤海国三王子请入宫中,质问其为何在昨夜派人意图窃取大周火·器。
高瑞先是惊慌,后一细想,若不是在密探身上没有收获,大周皇帝必不会打草惊蛇,叫他来问。
他便将密探之事全然否认到底,一字不肯承认。
高瑞是渤海来使,又是渤海王子,皇上能将其软禁,却不能严刑拷打逼问。
见他不肯认,皇上也不再纠结于此,只问:“大周之意,三王子是否已经送回国中?不知贵国意下如何?朕何时能将公主嫁为渤海王后?”
高瑞笑道:“陛下过于强人所难,我虽还未接到国中来信,却也知父王必不会同意。我带渤海诚意而来,一心求和,却未见大周诚意。为两国和平,还望陛下也稍退一步。”
皇上笑道:“大周国力乃是渤海十倍,并不惧渤海。且是渤海先要求和,自然是要渤海先拿出诚意。渤海不愿朕之公主为王后,朕又如何让贵国王女嫁入皇室?”
两相又僵持住了,皇上道:“朕还有政务要忙,请三王子先回府歇息。京中秋日景色尤美,冬日雪天难行,三王子也不必急着回国,明春再走又何妨。”
大周皇帝明摆着拖延时间,高瑞自然也愿意跟着拖延。
且渤海国王交给高瑞的四个任务,高瑞已经完成了一个。密探又转为暗处行动,借长福公主府和吴家之力源源不断给他送来情报。余下长福公主的意思是,她手上和吴家都没有兵权,火·器高瑞是不要再想了,她父皇也必不会许高琼嫁给二皇子的。高瑞虽然可惜,但他心内一算,只要和大周达成和平,高琼便不嫁入大周皇室又有何妨?也能和他父皇交待了。
又经过数月的胶着,大周和渤海各让一步。
大周皇帝认高琼为孙女,赐郡主之爵,加封号“渤海郡主”,下嫁荣国公府贾瑛。
太监在荣国公府宣完圣旨,才因王子腾复任兵部尚书高兴了好几日的王太太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来啦~
明天去医院,应该更不了,哎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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