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爷们住的前院, 往来服侍的除了几个老婆子外都是男仆小厮,独有袭人一个二十出头经过人事的大丫头,不但贾瑛尴尬,就连袭人自己也不大自在。[注1]
贾家未获罪时, 贾瑛还住在内院的日子便不提了, 即便他搬到前院,也是自己住一所大院子, 除了袭人, 院内还有麝月秋纹等三四个大丫头和七八个小丫头侍候, 并不比现在, 贾兰就在东厢房住着, 院子又浅窄,正房里有什么动静,东厢房几乎是立等可闻。
在牢狱里经历了一遭, 见到了家中长辈兄长被流放, 堂兄族侄坐牢, 亲娘被仗刑重伤, 养了足足一年才好, 父亲又被夺了官, 姊妹们都独立出去办差,贾家嫡支同辈里,贾瑛忽成了尚在家中最年长的大哥,也有了做兄长和叔叔的自觉。
他与贾兰同住,便格外注意自重,这两年多只令袭人夜间在外间炕上睡着守夜, 并不与她同房。
袭人知贾瑛的心, 也不愿自轻自贱, 兼之贾母贾政和王太太都默认她将来会是贾瑛的妾,贾瑛身旁也没别人了,她不必急于一时,也不想让人说她是“狐媚子”勾坏了二爷,耽误二爷的身子功课,便也不主动兜揽。
二爷年已十七,左不过这二三年间就要成亲,老太太上个月还又替二爷求了李家姑娘,只可惜秋日要选秀,李家两位姑娘都要先参选才能议亲,还没定准。
等二奶奶进了门,和二爷独门独院的过起来,她也就能熬出头了。
二爷一直觉得委屈了她,想放她出去嫁人,可她不觉得委屈。
她从小儿服侍二爷到大,别说公侯之家,就是世上所有男人算起来,能有几个和二爷一样,真心尊重爱护丫头的?她跟了二爷这几年,别说打骂了,二爷对她连大声说话都没有过,就那一两个月的苦日子,还是因老爷们事发了,府上被官兵围着,下人们也都被关起来,不是二爷让她吃的苦。[注2]
这几年娘没了,哥哥却把家业整顿得越发好了,每年南来北往做些生意,一年光纯进项就有几百银子,新买了两进的宅子,又娶了嫂子,生了个侄儿,一家子过起来,十分富足。
但家里却比不得从前了。老太太自己的月例都只剩一月五两,老爷和两位太太只有二两,奶奶们爷们更是只有一两。至于姨娘们,和大丫头的月例一样,都是一串钱,下面二三等的丫头们月钱也降了,各是五百钱和三百钱。
她以前能拿二两银子另一吊钱的月例,这两年也只有一吊钱了。
哥哥本来十分情愿让她跟着二爷,可自从家里出了事,哥哥每次来接她家去住一两日,都要劝她赎身出来,说她如今比人家的小姐还强,若她愿意出来,定能给她找个极好的人家做正头夫妻,不比留在贾家做妾的好?
嫂子就是人家放出来的大丫头,还是哥哥费了大劲才聘来的。
头两次哥哥提这个,她都敷衍过去了。
后来她年岁愈长,哥哥也愈发急,前次再提就有了逼问的意思。
“你非要死心眼留在他身边做什么?”哥哥急得满地直转,“他如今可不是国公府的二爷了,那府里老太太已经七十多了,等老太太一走,最多给他留上几千一万的金银,他还有什么?他爹没了官儿,贾家那么多人流放的流放,坐牢的坐牢,他舅舅也被贬了,他一个白身,现下连个秀才还不是,哪年哪月才能考上举人?和我给你选的几家比,他只多一个祖母,一个远在天边的舅舅,还有一个在冯家做当家奶奶的姐姐,另外就是生得好些,还有什么?他还自己当不得家做不得主呢!这就值得你给他做妾了?”
“妻妾妻妾,真正差的可不是那一个字!以后你生的孩子不能叫你娘,你在他正房太太面前还是做奴才,咱们家往贾家去,你侄儿见了他和他太太,又是怎么样?”哥哥跺脚直叹。
哥哥如此逼问,她也气性上来,哭道:“妈还在的时候你们要赎我,我就说我不回来。你们没饭吃的时候把我卖了,如今家业整顿起来,日子丰足,还赎我做什么?那时候哥哥见了宝二爷,不是说这个好主儿难得,再不起赎我的念头了?如今贾家是败了,可还没到没饭吃的地步,不过比先差些,哥哥这两年发了财,就嫌他家帮衬不上咱们家,又要我回来,嫁给能帮咱家的人?那年在老太太面前,我可是发誓不出去的,哥哥定要这样,我又成了什么?”
花自芳急道:“你也想太多了!原是咱们家高攀不上贾家,你又是倒卖的死契,你不愿意出来,家里也没法子。这二年我跟着薛家二爷赚了些,以后家里还有起来的时候呢,你若出来回家,哥哥多的给不了你,一千的嫁妆还给得起!你给人家做正头娘子,岂不比做妾服侍人的好?我知道,你是跟了他这几年,舍不得他了,是不是?妹子,你听哥哥一句话,都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天下未必就没有好男子了,哥哥亲自给你挑的人,还能错了你的?”
袭人不答别的,只问:“哥哥和薛二爷做生意,薛二爷为什么带着哥哥?难道不是看在二爷面上?我知道,如今哥哥和薛二爷混熟了,用不上宝二爷了,我在贾家也就没用了。”
花自芳一时语塞,半日道:“罢了,罢了!我说不过你。本来也是家里对不住你。左右他没给你名分之前,你什么时候想出来,家里随时接你出来。只是你要想好了,你已经二十多了,再耽误几年,就是家里再尽力,也难给你找到好前程了。”
为着避嫌,只要贾瑛不在院内,袭人几乎不出屋门,只在内间卧房带着老婆子们收拾屋子,或给贾瑛做些贴身的针线。
贾瑛从前不穿不用外面针线上人做的衣裳东西,现在也全改了。但袭人一得空,还是不停给他做衣裳鞋袜和戴的荷包扇套。
四月初,舅老爷戴罪立功,又升了广东总兵,家里算缓过来一大口气儿。近些日子,北静王爷又常带二爷出去,似乎有提拔二爷的意思。
她素来知道这些世家大族里的规矩,凡大家子的爷们出去,虽不明着比身上穿的戴的,可若谁用的东西次一等,也是人人都看在眼里的。
荷包扇套事小,可她不想让二爷被人背地里毁谤。所以这几日,尽管老太太赏了二爷不少东西,她也加紧的做活,想早些把二爷用的扇套儿换下来,用上新的才好。
现在扇套儿就差最后一点儿收尾,袭人却没心情做了。
老婆子们打扫完了屋子里出去,袭人像往常一样回到里间炕上坐着,怔怔看了一会儿扇套。
二爷这回怕是真要放她出去了。
可是,为什么呢?
她跟了二爷这些年,最后还是没个好结果?
二爷好容易立起来了,人也知道上进了,她却要出去了?
整个荣国公府都不再复从前的煊赫,只有荣庆堂还有几分热闹。
亲戚们早不在贾家住,孙女们出去了,下人也散了大半,却还有李纨和尤氏带着贾芳和贾母一起住。
邢太太不中用,王太太又有罪名儿,贾母便不用她们,只每日亲身将几十年的经验传授给尤氏李纨,又筹算贾瑛今年十七岁,贾琮十六,贾环十四,贾兰最小,也十三了,若她能多活几年,把他几个的媳妇也教出来,就算哪日撒手,也能瞑目了。
心里有了奔头,贾母虽然劳累,却觉得精神更好了。
尤氏和李纨也感念贾母恩慈,日日勤谨侍奉贾母。她们也知贾母孤单,常是从早到晚都陪在贾母身边。
但今日贾宝玉一来,在贾母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贾母便命她们先出去把家里杂事办了。她们听命出来,到了厢房,自有一番议论。
因屋内都是心腹,和尤氏也算亲密,李纨便叹:“日子过得好好儿的,都顺过来了,怎么北静王爷又想起宝玉来?又不知会生出什么事。”
尤氏笑道:“要我说不用担心。大风大浪都过去完了,北静王从前就和咱家交好不说,看咱们家现在这样,还有什么值得王爷图谋的?连老太太都放宝玉出去,必然是好事。”
李纨只得笑道:“那我就听大嫂子的了。”
正房内,贾母道:“若陛下真选中你娶渤海国二王女,确实该放袭人出去,没有个做驸马郡马了还纳妾室的,何况那还是别国王女。袭人这些年服侍你尽心,花家这二年也过起来了,怎好把她留下来做丫头。只是陛下会不会选你还未可知啊。”
贾宝玉道:“老太太,不论圣心如何,我都决定要放袭人出去了。”
他跪下说:“既然要放她出去,我也不瞒老太太。袭人跟我多年,照顾我尽心竭力,一心为我,她有情义,花家赎她也不出去,我现今一无所有,不过有个爷们的名头,实不比她强什么。我本立意,等来年进了学,就回禀老太太、老爷、太太,娶她做正房。可四月舅舅又升了,我就知道家里必不会同意。花自芳跟着薛蝌做生意,听说他越发能干了。袭人给我做妾,是委屈了她,可若娶她做二房,又是委屈了我将来的媳妇,不如多给嫁妆放她出去。只是我舍不得她,总没下定决心。如今陛下有意令我尚渤海国王女,还未择定人选,我早些放袭人出去,她能早些找个好人家过日子,或许陛下看到我的诚心,因此定下是我,也算我尽忠尽孝了。”
作者有话说:
来啦~
注1:按理说古代公子哥儿和通房丫头发生关系不用避人,也不会尴尬,本文为特殊情况。
注2:把贾宝玉踹袭人那一脚蝴蝶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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